一股由衷的渴望自乔南心底抽芽、生长,顷刻间便如荒草藤蔓,野蛮地充斥满她的脑海和思绪。

    那样的世界确如一个美梦,且无关乎伤害他人。他们所做的,不过是稍微自私一些,为自己的自由同过去的一切分道扬镳,与远走他乡、了却尘缘并无区别——而那两者本身就已经足够美妙。

    再者,她又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吗?

    可是不对!世上不可能有那样全然的好事。

    阴暗的悲观令乔南迅速清醒,就像以往无数次,她以此安慰被比较的自己一样。她不相信那些看上去美好的生活就真的美好,也不相信那些快乐的人能够永远快乐。她本能驱动惯性思维,直接从鸡蛋中挑出一根再明显不过的骨头。

    “可你之前说了,人类不能接触神。”

    “如果以自身安全为前提,是不能。”郝思穹平静又坚定:“可现在已经没有安全了。”

    乔南不自觉打了个颤。郝思穹说的没错,既然后退无路,不如放手一搏。可那也还是赌,凡赌都会令她不安。

    她稍加思索,再次质疑:“那这里呢?这座岛可以杀灭变异体,难道不算安全?”

    诚然,这座岛面积不大,又以岩石为主,只能滋养些苔藓和灌木,但周围毕竟还有一圈干净的海域,供养几百人应该不成问题。那这就不算没有退路。

    郝思穹却轻叹口气,露出令人眼熟的看傻子神情:“是的,这座岛确实可以容纳一些人再苟活几年,但有两点你需要知道。第一,这里能够暂时纯净,是因为我们脚下和头顶的石头拥有特殊辐射,久居的代价是百分百患癌。第二,天知教会只欢迎有共同理想的人,如果你不参与,那你只能是异教徒。”

    “异教徒”三字一出,无数道目光便骤然集中到乔南身上,有警惕,有愤恨,甚至还有兴奋,仿佛她是一只被围猎的斗兽。这种感觉当然令人不适,但也具象化地说明了:

    天知教会有退路——即便他们已然准备放弃,可她乔南没有。在她被郁维拐上航船的那一刻,她的立场就已被强行锁定。

    想清楚的瞬间,烦躁和憋闷油然而生。没有人喜欢被绑架上贼船,即便这所贼船似乎会通往一个不算差的地方。换个角度说,追寻自由的道路却是不自由的,这件事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乔南陷入不想答应但也不敢拒绝的沉默,教众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盯出千疮百孔,气氛自然也变得凝重和焦灼。

    而就在她几乎想要松口或动手的时候,郝思穹突然开口:“算了。”

    算了?乔南不可置信地望向对方,对方眼帘微垂,像是无奈妥协。

    “你现在的状态不好,还是先休息吧。但等明天晚饭的时候,你必须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可以吗?”

    这便再没有什么不可以。

    乔南点了头,一名黑袍神使——似乎就是带她上岛的那位,从教众中出列,示意她跟着离开。

    乔南自然配合,可刚走出几步,又被郝思穹叫住。

    逆着光,郝思穹身披金色光芒,面容却模糊在昏暗之中。他道:“虽然保护人类不是我们的追求和责任,但我们追寻的真理必定是万千知识的总结,其中或许就有解救万人的方法。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乔南怔了怔,随即明白这是对方在回应她最初的要求:解救谢益。

    当然,这不算什么好的回答,不够确定,不够直接,只是巧妙地将谢益,还有其他所有她在意的人的未来,同他们教派虚无缥缈的大饼画在了一起。但这又完全足够了。毕竟,本也没有什么自由选择,画饼本身足以彰显示好和安抚。

    乔南又点了下头,跟随黑袍人穿过一处侧门,进入被分割成许多小房间的侧殿。这里没有窗户,白天也如黑夜,全靠墙壁上隔好几米才有一支的蜡烛照明。也无怪笔直的走道上再无第三人,唯有两人踩过裸石地面的脚步声,在狭长高耸的空间内回响。

    又是一处封闭的地方!

    可能是被之前的强迫言语扰乱了心神,也可能是眼前景象同监狱和市三院有所重合,刚被安抚的烦躁又渐渐冒头。乔南强行定了定心神,思绪纷杂地走进刚被打开的漆黑房间。

    黑袍人点燃一只蜡烛,房间亮了。

    这里同样没有窗,狭小,层高却能叠放下至少三张双层床——虽然实际上只放了一张,比起房间,更像一处水井。且巧合的是,由于处在海中央,四周的墙壁确实湿漉漉的,水汽沁凉,将被褥、杂物的生活气息也完全剥夺。

    神可以住在这里,人大约不行。

    乔南不舒服地想着,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黑袍人相当自然地跟了进来,以主人的口吻道:“你睡上铺,不要碰我的床。要用什么东西,都请先问我。”

    她一边说,一边熟稔地拉开造型古旧的木制衣柜,解开黑色罩袍。昏暗的烛光照在她的背影上,穿透宽松泛白的棉麻衣料,映出她消瘦笔挺的身形,还有盘得一丝不苟的头发。

    听声音,正是之前那位黑袍人。看行动,这里也是她的房间。

    乔南没想过还有这样一位室友,于晴天霹雳中又生出些许紧张。而这片刻间,黑袍人已经将罩袍挂好,转过身来。

    不出意外,是位相当有气质的年轻女性,长相明艳却神情冷淡,和郝思穹一样有种高高在上的隐秘姿态。只不过她更加苍白和干瘦,使得那样的傲慢在外形方面没什么依据可言——一个连吃饱都做不到的人,能有多强?

    此时,那副高贵美艳的面孔却主动开了口:“再次认识一下,我叫卫琳娜。”她一边屈尊介绍,一边微微扬起下巴,用眼睛的下半部分重新打量乔南,似是在观察得见她真容的反应。

    乔南对于这种场景,不熟悉,也不自在。在室友和美貌的双重冲击中,她回应得有些唯唯诺诺:“你好。”

    卫琳娜莞尔笑了,缓步踱至乔南身边,微微侧身,展示自己的腰侧——那里还挂着抽打郁维的长鞭,她没有卸下它,任由其在烛光下反射阵阵寒光。

    “好看吗?”她问乔南,绝对故意。

    乔南被晃得微微眯起眼。她不确定对方如此行动的意义,只能道:“好看,但上面的倒刺,是不是容易误伤人?”

    她没有乱说。卫琳娜的衣服并不厚实,身上也没有任何可用来缓冲的脂肪,一旦不注意,长鞭很可能扎到她自己。

    可卫琳娜似乎误会了,用苍白纤瘦的手指挽起长鞭末节,递到乔南眼前,幽幽道:“不用害怕。我一般只用它教导皮糙肉厚的脏种。你只要听好神使长的命令,就不会有事。”

    乔南诧异,更加看不懂了。

    卫琳娜似乎在为郝思穹警告自己,但那完全是多此一举。郝思穹已经明示过拒绝的下场,而死亡对比被抽打,后者并不会更加恐怖。所以,她更像是在示威,是想划定她和乔南间的上下级关系。

    可为什么?

    乔南不解地望向对方。对方离得极近,近到可以看清倒映着烛光的双眸,还有里面承载的敌意,和不甘。可那也没有道理。对方是“亲生”教众,那副营养不良、不见天日的样貌,正是长期在此生活的最好证据。那她有什么必要,敌视自己这个暂来合作的外来户?

    蓦地,一抹灵感从乔南脑海中划过。她试探道:“你们为什么要穿黑袍?”

    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令卫琳娜怔愣在展示长鞭的奇怪姿势中。

    乔南趁机追问:“你们害怕神光?”

    怔愣转为惊愕,然后是一晃而过的慌乱,和紧随而至的怒火。

    “你敢看不起我?”卫琳娜质问,像被穷人鄙夷了的贵族小姐。

    反应正中预想,乔南得出极可能的猜测:她这种在大变异中激发的超敏者,也许远比这些神使强。

    之前,她陷入了一种天然设想,误以为掌握信息更多的人,自然应该更强。可如果天知教会里真的人才辈出,又为什么要找她呢?有什么事情,是岛上诸人办不成,多她一个外来户就能办成的呢?

    当然,这也是她长久以来的疑惑:为什么是她,以及最终到底要做什么。后者郝思穹特意保密,应该会在她答应后讲解。而前者,现在初见端倪。

    最显著的就是,神使们需要长期穿着黑袍隔绝神光,只有在完全无窗的房间中才能卸下那层保护壳,而她,在变异满地的大陆上漫游许久,甚至都被粘液寄生过,也没有出现任何一丁点变异的征兆。

    她是特殊的,或说,大变异后出现的超敏者是特殊的。她还记得东海帮的戏精帮主,那位也是费了大劲,才让他的超敏者身体得以变异。

    那岛上的神使们呢?他们是怎么变成超敏者的?不,更前置的问题是,他们够得上超敏者吗?

    乔南看着迫近的卫琳娜,意识不由自主地试探而出。气闷的美人先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直到乔南的意识几乎贴上她的光点,她才陡然屏住呼吸,僵硬地瞪大双眼。

    “你要,干什么?”她梗着脖子,从牙关间挤出几个字。

    乔南有些紧张。她的意识像受到了某种吸引,不自觉又往前探了探,并在光点的浅层轻轻搅弄,感受对方奋力却微弱的排斥,还有更深处,隐隐传来的躁动。

    “你!”卫琳娜满面涨红,目眦欲裂,再说不出更多话。而后,一道清澈的液体从她的鼻孔中淌出,悄无声息,滴落在地。

    如果不是离得极近,乔南可能也发现不了这一幕。她立时意识到,卫琳娜的脑中也有问题——大约是和郁维脑内一样的机关。

    那便、那便……

    乔南紧盯着眼前几近涣散的双瞳,最终还是撤回了意识,让卫琳娜瘫倒在地上,自行恢复生机。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而且,她没有必须杀死卫琳娜的理由——傲慢不是原则性问题,傲慢伤害了他人才是,依此,卫琳娜罪不至死,当然更重要的是,乔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对方是女性,她希望能够更谨慎些。

    乔南如此和自己解释着,坐到房间内唯一的椅子上,放松身体,开始间歇地用意识探查这座岛。如她所想,岛上真正厉害的角色似乎只有郝思穹,其他教众,哪怕是神使,也都不能敏锐发现她的存在。

    然后,在她某次意识回归身体时,地上的卫琳娜有了动静。她狼狈坐起,失魂落魄,却还习惯性地挺直了脊背,依旧端出神使的架子。

    “你为什么没杀我?”她的语气还是很像诘问。

    乔南莫名有些尴尬和心虚:“就觉得没意思,不是故意的。”

    “你什么意思?” 不知被戳中了哪处痛脚,卫琳娜一下火了。她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声调拔高像是赌誓:“我不怕为了教会去死!”

    乔南也不明白了:“要你去死的不是我,我只想看看你的记忆。这你总能感受到吧?”

    这些神使也不是全然没有能力。他们被她意识贴脑时,总还能感应得到,也基本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果然,卫琳娜一滞,仿佛被什么东西梗住了喉头。但片刻后,待她整理好衣服,又端庄地站起身时,她还是强硬地声明:“我们自愿为神奉献。你刚才的举动,我会如实报告给神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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