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丝细雨,周遭寂静。靠近天际的地方有乌沉沉的重山,模糊又潮湿。

    明明已经五月了,但还是感觉有点儿冷。

    顾乙灯拢紧针织披肩,从一座废弃房子的屋檐下走出来,轻轻呼出一口气,抬手摸了一把头发,提脚沿着满是裂纹的水泥路往前走。

    这是个叫沚通的小镇子,属于江源市,离上城八百多公里。

    飞机到了江源市得转大巴再转公交,顾乙灯没那个心情去摸路,从机场出来就叫了专车,往镇子里开了一个半小时,才到了她现在站着的地方。

    司机是个皮肤很黑的大叔,带着廉价墨镜问顾乙灯具体要去哪,因为打车软件上只写了一个沚通镇。

    “您随便开吧,进了镇子我再跟您说。”

    大叔点点头,没说话。

    一路上,俩人都很沉默,顾乙灯把窗户摁下来半截,风带着陌生的气息飘进来。她靠在窗边,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震动。顾乙灯感觉到了,睁开眼睛从包里取出手机解锁,是微信,贾晓楠问她怎么没去店里。

    顾乙灯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我有点事,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店里拜托你了,年底给你加奖金。”末了,她还加了一个龇牙大笑的表情。

    那边信息很快回过来,“你没什么事吧,怎么这么突然?”

    顾乙灯抿抿嘴唇,感觉到车子减速直至停下来。她抬头看前面,一辆快递三轮车停在路边,大大小小的快递撒了一地,一个挽着裤腿穿着白帽衫的小年轻正弯腰快速地捡快递。

    他搬起一个大盒子,转过头朝司机这边不断颔首,嘴里说着什么顾乙灯听不见,只见他转过身将快递放到车厢里。

    顾乙灯往左右看了看,四周明显和刚出机场的地方不太一样,就很,村镇。路不太宽,双车道的马路,左右两边都是店铺和人家,门口支着各种摊子,卖小吃和日常生活用品。

    司机倒是没什么坏情绪,从副驾座位上捞过一只深蓝色的塑料水杯,拧开杯盖喝了几口。

    好在这个地方车不多,顾乙灯回头看了看,后面只有零散的行人。

    “我没事儿,放心吧。”顾乙灯退出微信界面,抬头,看见几个旁边的居民也过来帮忙捡,小年轻不停地说着谢谢,将怀里的快递全都扔进车厢,转过身子站在车厢门边,等众人将快递都放进去后,再次颔首道谢,然后锁上车厢门,转过身,朝前面看了看,举手挥了几下。

    “姑娘,我去接点水,你等我一下。”司机大叔微微侧过脸,顾乙灯应了一声,“好”。

    司机拿了水杯开车门,从车头绕过去,走进右边的一家杂货铺。与他擦肩走过来一个人,个头很高,皮肤不算白,板寸头,黑T恤黑裤子,一双铁锈色的马丁靴。他抽着烟,眯着眼睛,手里拿了只棒球帽,大步走过来。

    小年轻指着三轮车的后车轮,跟来人说着什么,然后歉疚地笑着,弯腰把裤腿放下去。

    来人深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摁在旁边的石墩上,随后抛进了小摊的铁皮垃圾桶里。

    “骋哥,我是不是又给你闯祸了?”周齐连把手缩进帽衫的袖子里,缩着膀子,拿眼觑着陶骋。

    对面的人双手摆弄了一下棒球帽,“不是什么大事,回头推到大伟那儿补个胎。”他把帽子戴上,上下打量了一下周齐连,“摔没摔着?”

    “没,我多机灵,车身侧过去一瞬间我就跳出去了!”

    “傻样儿!”

    周齐连眯着眼睛笑得得意洋洋,陶骋抬脚踢了踢三轮车,“开回店里行不行?”

    “行!也没多远,我慢点,出不了事儿。”

    “那你先回去,我还得回三里坡。快递回去分拣的时候看细点儿,有明显损坏的,记电话,回头我来处理。”陶骋从屁股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

    “行,骋哥,今天德宝过生日,你晚上早点回,他说要做一桌菜......”周齐连骑着三轮车,左右摇摆着往前去了。

    陶骋左手摆弄着烟盒,右手夹着烟垂下来,慢慢吐出一口烟雾。

    顾乙灯看见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只有深紫色的血管,隐在皮肉下,没有任何起伏。

    司机大叔回来了,开车门的声音吓了她一跳,“不好意思,咱们继续走吗?”

    顾乙灯摸了摸手背,“走吧,再开一段。”

    车子启动,微微晃了晃,顾乙灯看见那个男人还站在那里,烟抽得极慢,举起的胳膊很结实,戴上帽子后,脸型显得更凌厉。

    升腾起来的烟雾慢慢散了,新的烟雾又升起来,男人像是有所察觉,眼神向这边扫过来。

    他还是眯着眼,微微仰了头,狠吸了一口烟,右手垂下去,半晌没动。

    但顾乙灯知道,他在看着她。

    车子起步,余光里的人影向后移去,玻璃上出现一道道透明的细丝。

    下雨了。

    顾乙灯关起窗户,看着手机新跳出的微信信息:店里你放心,年终奖翻倍!

    她笑了笑,回过去两个字:三倍!然后将手机放进包里。

    沿着水泥路往前走了一段,顾乙灯抬起手腕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半。

    她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

    凌晨五点钟醒来的时候,看着黑沉沉的房间,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躺在棺材里,憋闷、惊惧,想要逃离。

    于是开灯起床,穿衣服,拿了手机和包,便冲出家门。

    等到反应过来,车子已经开到了机场。

    没有明确想去的地方,打开购票软件,广告上的江源两个大字让顾乙灯下意识就买了最近的航班。

    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的,顾乙灯想,去哪里都没什么差别。

    边走边从包里翻出一块巧克力,拆开咬了一口,酸苦的味道让胃更加不舒服。

    顾乙灯朝四周看了看,不远不近有几户人家,却没看到饭馆旅店的招牌。

    她紧紧身上的披肩,朝一户门口留着小菜园的二层小楼走过去。

    金黄的油菜花差不多开到半人高,有人正弯腰在油菜丛里拾掇。

    “您好......”

    顾乙灯一连喊了几声,对面的人慢慢直起身子看过来。

    典型的西南农家妇人模样,约摸五六十岁,肤色较黑,穿着灰蓝色的褂子和锁脚裤,手里还抓着一把杂草。

    “景点在山上,门票四十五,不过你现在上去有点晚了,明天起早去吧......”

    扎实的声音很有穿透力,顾乙灯略愣了愣。

    “您好,我不是问路,我是......”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咋个了嘛!”对面的人高抬着步子从油菜丛里跨到水泥场地上,扭着手里的杂草走过来。

    “请问周边有没有吃饭住宿的地方?”

    来人盯着顾乙灯的脸瞧了又瞧,“来旅游的?没吃饭?”

    顾乙灯点点头,“车直接开到这儿,我对这儿也不熟......”

    “吃饭得去镇子上嘛,这里哪里有吃饭睡觉的店嘛......”

    顾乙灯有点懵,半晌反应过来,这里应该不是沚通镇,而是下面的某个村,快递车翻车的那个地段,才是镇。

    对面的人将手里的杂草扔到一旁的羊圈里,双手蹭着拍了拍土,“来我家吃嘛!”

    她抬起脸,看着顾乙灯笑了笑。

    ......

    顾乙灯坐在堂屋里,打量着四周。简朴到略显空白的大厅,没有多余的家具,一张饭桌,四条长凳,角落里一台冰箱,门口一张竹制的圈椅。

    干净整洁,和房屋的主人一般透着利索劲儿。

    饭菜很快摆上桌,一碗辣椒炒肉,一碗蒸鸡蛋,还有一碗米饭。

    顾乙灯站起来,妇人摆摆手。

    “辣椒是自家种的,有一点辣,鸡蛋是自家鸡下的,你快吃......”

    说罢从侧面的屋子里拿出一个簸箕,抄起一个矮凳,坐在门口开始剥晒干的豌豆。

    “我怎么称呼您?”顾乙灯是真的饿了,提起筷子,手摸到碗。

    “叫我庄婶嘛,大伙都这么叫。”

    “庄婶,真是谢谢了,我一天没吃东西,得亏是碰到您。我付钱给您吧,这顿饭......”

    “不要不要,收什么钱嘛,都是家里的东西,我们住在这,也会经常去别人家吃饭的嘛......”

    顾乙灯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无所谓的样子。

    “快吃嘛,不够锅里还有的。”

    饭菜都是土锅灶做出来的,带着一股灼热的锅气,顾乙灯尝了一口蒸蛋,又尝了一口炒菜,接着又吃了一口米饭。

    谈不上狼吞虎咽,但顾乙灯吃得不算慢,她是真饿了。

    “庄婶,前面坡上的那栋房子是没人住了吗?”她下午在那坐了半天,门口全是落叶和杂草,院墙上的凌霄花爬了厚厚一层,密不透风。

    “带院子的那个小洋楼?”

    庄婶双手抓起一把豌豆荚搓了搓,“早就没人住了,两年前住在里面的老太太过世了,房子就空着了,本来是她儿子买给她养病住的,她走了,就没见人来过了。”

    “是正常生病去世的?”

    “是的呀,做手术之后来这边养身体,满打满算住了三年吧。她儿子们都可孝顺......”

    顾乙灯“嗯”了一声,埋头吃饭。

    “你不是来旅游的吧,咋不住镇上,也不是去山上玩的?”

    庄婶扭头看看她,“看着年纪怪小的,你从哪里来?”

    顾乙灯吃一口蒸蛋,“我从上城来的,不算旅游吧,就是想出来走走,就到这儿了。”

    “一个人跑这么远啊,姑娘胆子不小嘛。上城是大城市啊,跑这土疙瘩来......”

    “这儿多漂亮,空气好,人也好,饭菜还好吃......”

    庄婶乐,“喜欢吃你就来嘛,我一个人住,闺女儿子都不在身边,你和他们差不多大的。”

    “那你今天晚上怎么住?去镇上吗?”庄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哟,这都快四点半了......”

    顾乙灯将三个碗叠起来,庄婶搁下簸箕起身过来接,“你坐你坐,我来!”

    “应该是去镇上,不行就去市里。”顾乙灯拿起桌上的抹布沿着桌角慢慢擦。

    “庄婶,那房子原先的房主这两年都没回来过?村里也没人打理吗?”

    “老娘都走了,还回来干啥。不过是挺可惜的,那房子装修挺好的,只是两年多没住人,外面看上去破得很。”

    顾乙灯将长凳归位,站在后院门口看庄婶在洗水池那洗碗。

    “那房子现在产权......房子属于谁?”

    庄婶将碗筷上的水沥掉,进了水池边的屋子,隔着窗户看着顾乙灯。

    “房子原来就是村里的,当时只是老太太儿子从村里租的。”说罢从屋里走出来,甩甩手上的水,“你问这干啥呀,你要租吗?”

    一只黄白相间的肥猫从屋檐跃下,跳到矮墙上眯眼慢悠悠地迈步。

    顾乙灯笑了笑,点点头,“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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