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老人的路上依旧是繁琐的检查程序,不同的是这次宁清和沈渊一样不用被搜身。

    沈渊微诧,坐回车上,“爷爷很喜欢你。”

    宁清一直在用右手整理左手袖口,轻轻回道,“听起来不算是表扬。”

    心理学上说,双臂隐蔽性地移至身体前侧,是不安的人下意识摆出的防御性姿态。

    沈渊看向那她本就扣得规整的袖口,“不喜欢这儿的话我们吃完饭就走。”

    宁清摇了摇头。

    其实在哪都一样,不是吗。

    他们去得迟,到的时候已接近饭点,菜已布上,人都围坐在圆桌前,等待着老爷子下来。

    家宴人不多,都是熟人,沈琬、纪诚、沈溪。

    纪诚冲她温和微笑,宁清想起江缺给她看过的照片,难以和眼前人对上号,胸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脸色但如往常。

    宁清撑起笑脸挨个打招呼。沈溪面上焦灼,没了上次挑刺为难的劲头,敷衍着回应她。

    圆桌上方的主位是留给老人的,沈溪是今天的主角,坐在老人身侧。一圈下来,只有沈琬身侧还有空位。

    沈渊牵着宁清坐下,宁清觉着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哪里怪异。

    电梯门开,阿姨推着老人出来,旁边跟着一个低眉垂眼的女孩。

    女孩穿着纯白的高领针织长裙,细腻颈项出露出的肌肤透着白瓷光泽,脚上是双棕黄色UGG雪地靴,长直发发尾随着步伐摇摇摆摆,清艳明净又学生气,像幅画一般。

    沈溪女友?

    宁清挑眉眼神示问,沈渊摸摸她后脑勺,点头应到。

    众人起身向老人打招呼,老人摆手让坐下。

    宁沈二人一来一回的自然亲昵模样落入老人眼里,老人伸手拍了拍沈渊手臂以示赞赏。

    女孩落座沈溪身侧,宁清这才察觉出到底哪里怪异。她作为外人,坐在沈琬身侧,沈渊坐在女孩身侧。明明更妥帖的座次应该是她和沈渊换个位置。

    沈渊来到这除了和沈琬打了个招呼,就没再同沈琬说过话。这姑侄间,闹别扭了?

    老人寻问几句儿孙辈近况后,关切了下宁清的身体,又嘱咐作为客人的女孩不要拘束,便开始逮着沈溪不咸不淡地训话。

    一顿饭暗流涌动,宁清懒理这些,专心吃自己的饭。

    饭后,老人留几人喝茶叙旧,被沈渊推托了,说要带宁清逛逛熟悉一下周围。

    老人应允,沈琬想说些什么也作罢了。

    外面天寒地冻,松柏上蓄了厚雪,压得狠了,积雪便顺着枝干滑落。这样苦寒的天气,绿也是假绿。

    宁清受不住冷,两人回了封闭的回廊。

    她紧了紧领口,呼出口气暖指尖,“他们不喜欢那个女孩。”

    沈渊掸了掸衣肩,“你怎么看出来的?”

    脚上的雪随着她跺脚的动作落下,“那个女孩没被看上,你爷爷甚至都没把她介绍给你认识。”

    他伸手抹去她眉毛上挂着的雪屑,“不是她没被看上,是沈溪说不上话,所以需要自个女人委曲求全。”

    宁清抿嘴笑,“沈溪这人也有真心,我看见他们在桌下偷偷牵手。”

    他轻嗤,“真心有什么用,该牺牲的总要牺牲。”

    “为什么你不需要牺牲?随便大街上拉个人都能交差。”

    她说得轻松,把两人之间那些未摊开的交易,不可告人的利用和龃龉说成是大街上拉个人。

    沈渊垂眸看她,“因为我在很早前就已经委曲求全过了。”

    宁清想起他之前同她讲过,为了顾及沈溪,他没有从政。她避开他的眼神,选择闭嘴,再说下去,又是些她不想知道的东西了。

    他忍俊不禁,“胆小鬼。”

    宁清帆布鞋上的雪化成水渍,“如果沈溪执意要和她在一起会怎样?会离家?”

    “你太高看他了。锦衣穿惯了早和皮肤长在一起了,他离不开。”

    两人沉默地并肩立着。

    沈琬差人来寻二人。

    饭前还显得热闹的客厅只剩纪诚一个人在看报。

    阿姨说老人上楼午睡了,沈溪和女孩刚走,沈琬在一楼书房等着。

    沈渊点点头,同宁清并肩而行。迈进门时,宁清却被纪诚喊住,她眼里藏着惴惴,沈渊安抚性地拿拇指轻拂她的侧颈。

    宁清点点头,走向纪诚。

    纪诚起身添茶,又将茶几上的椰枣挪向宁清,“让他们姑侄俩聊聊,咱们吃点茶解腻。怎么这次见你感觉你愈发客气生疏了?”

    宁清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扮蠢呃呃两声。

    纪诚脸上是熟悉的公式化蔼笑,“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对小宁你一见如故,第一次见面就觉得面熟。”

    宁清越是控制着自己的思维,脑子越是不受控地想到那些狎昵照片。好在房间传来了隐约的争吵,转移了纪诚的目光。

    房间内,沈琬背对着沈渊站着。每每这样,沈渊便知道她是真的动怒了。

    当初在巴塞罗那,她太忙,他常常一个人在家。待到无聊时他会主动闯祸,这样她就会抽出时间来看他。闯的祸大,她就会背过身子训他。

    他习惯了是自己先低头,低声喊道,“姑姑。”

    “你还知道我是姑姑。”

    沈琬依旧没转过身来。

    “对不起,姑姑。”

    “你的人惊动了爸爸的人。今天爸爸问起来,我帮你蒙混过去,你忘了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了吗?我说了多少次,不要去找她,你为什么不听呢?”

    他的声音带着沉沉暮气,“姑姑,我做梦梦到她了,梦到她死了。”

    沈琬红唇轻启,“她本来就该死。”

    沈渊心口一窒,“我怕我会后悔没有见她一面。”

    见讲不通他,沈琬转过身,软了声调,“小渊,我是怕你会伤心。就当她不存在好不好,她连一天都没带过你,你对她哪里来的感情?”

    沈渊像是早已听得多了她这般说辞,“姑姑为什么笃定我会伤心?或许,我说或许,她是爱我的呢?没有哪个妈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沈琬显得激动,语气波动得不复往日的冷冽克己,“她不配当你妈妈,她就是个怪物,我的两个哥哥都被她祸害!”

    沈渊自嘲地笑笑,“所以可能我也是怪物吧。”

    “你不是怪物,你是我们沈家的孩子。”

    沈渊嘲弄地盯着她,目光炽热,一字一顿,“我是不是怪物,姑姑你真的不知道吗?”

    沈琬慌张着阻拦他继续说下去,斥道,“沈渊!”

    他惨白着脸,缓缓道,“姑姑,我一直很听话。怕你和爷爷为难,我让着沈溪,去当大家瞧不上的演员,去拍电影。沈溪做错事儿了,我去帮他善后。爷爷催着我找人恋爱结婚,我也把人带回来了。可是,姑姑,有人爱我吗?有人问过我想要什么吗?”

    沈琬心软,踮脚虚虚抱着他,“小渊,姑姑爱你,姑姑怎么会不爱你呢。”

    他低头看她,难掩狠戾和占有欲,“我不要那种爱。”

    沈琬呆呆看向情绪失控的沈渊,动人心魄得像多年前在巴塞罗那的那个夜晚再次降临。

    她后退着扇了他一巴掌,沈渊闭眼。

    再睁眼时,沈渊已经恢复正常恭敬的模样。

    沈渊声音平静,喜怒难辨地对着仍在怔愣中的沈琬道,“姑姑,你明明知道……所以,你是在劝我还是在故意激我呢?”

    房间外,纪诚蹙眉,“今天吃饭时我就觉得怪怪的,他俩这是怎么了?你知道吗?”

    宁清摇摇头。

    “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俩吵架。琬琬性格强势,小渊一般都让着她,比我还能忍耐。”

    宁清迎合他的话,夸沈渊脾气好。

    正坐立难安间,书房的门开了,沈渊步子走得又大又急,拉着宁清往外走。

    宁清被拉扯着,下意识回头看。半开的门内站着沈琬,回望她,目光深沉。

    在和沈琬为数不多的交道里,宁清和她始终距离遥远,没有被刁难也没有得到认可。几乎察觉不到什么激烈外泄情绪的沈琬带给宁清的威慑甚至高于老人。

    宁清坐在车上时,仍在回想,沈琬的那个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沈渊心里犯堵,见她明显松弛下来的发呆模样,明白她为何觉得那座红砖房是龙潭虎穴了,毕竟连他自己都觉得疲惫。

    “姑父跟你说什么了,怎么半天回不过神来?”

    宁清随口嗯了下才意识到在同她讲话,回道,“他说你脾气好,你敢信?他说你脾气好。”

    沈渊迟疑着问道,“我虐待你了?”

    “也对,脾气好跟没憋好屁是两码事。”

    他被她逗笑,伸手捏了捏她的后脖子,“说话越来越不着调了。”

    宁清想反驳几句,又见他忆起什么似地瞬间转了声调,冷硬地吩咐司机道,“明天让莫二过来,孙叔那边的人出问题了。”

    司机低声应了声好的。

    宁清噤声,沈渊从车窗边挪过来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他的西装裤腿蹭着宁清的加绒牛仔裤,她不着痕迹地把岔开的腿并拢,“澳龙,河豚,白松露,鱼子酱。”

    沈渊抿嘴拍拍她脑袋,“故意刁难我是吧,什么暴发户菜单。”

    “那就澳龙炒芹菜,干煸河豚,爆炒白松露,凉拌鱼子酱。”

    他知道她故意搞怪,十分配合地带着愠色斜睨她,“可乐鸡翅,鱼香肉丝,爱吃不吃。”

    “吃吃吃。”

    连沈渊自己都没察觉,这次他的失控和难过持续时间是如此短暂,短暂到还未成形就被宁清搅散。

    ※

    沈渊闲下来,宁清就有口福了,她只需要屁颠颠端着碗去饭点敲门就行。

    沈渊不满她端了饭菜就回对门,宁清只得如实回答自己有点动物毛发过敏并自贬一波自己丫鬟命小姐病,再三强调不是猫猫狗狗的问题,是自己事儿精。

    于是成功改成了沈渊去她那边做饭。

    这天是元旦前一天,有些事得赶在年终前结算,手下人不敢随意处理,沈渊被迫临时开会。

    宁清不知道情况,以为他居家,懒到不想敲门于是打了电话过去。

    沈渊正在会议室开会,单手支着脑袋,散漫地坐在软椅上,对面是忐忑到手抖的作汇报的下属。

    手机震动的声音呜呜呜作响,全场没一个人敢回头看他,只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地看着软布屏幕上的PPT。

    他懒懒地瞥了眼屏幕,稍稍坐正了身子,接起电话,“喂,怎么了?”

    “今天晚上能不能吃红油拌毛肚啊?我中午看吃播……”

    作报告的人止了声,其余人也不敢发出声音,偌大的会议室安静得瘆人。大家心知肚明,虽然明面上是开会讨论,实则就是等上头这位拿主意。

    沈渊按捺住从心脏传来的痒痒笑意,因不确定旁人是否能听得到她说话声,只不高不低地回道,“知道了,我在开会。”

    冗长的会议提前结束,众人齐齐松了口气,总算能安心跨个年了。

    吃完晚饭沈渊赖在宁清这里看电影。他挑剔得紧,什么都觉得是烂片。

    宁清看得昏昏欲睡,又不好开口赶人走。

    挨到被沈渊拽去点烟花的时候,宁清才恍然大悟,哦,今天是跨年夜啊。

    她不太会点烟花,反应迟钝被引线给燎了大拇指。

    烟花的冲击声震得人胸腔也动起来,宁清的左耳又开始嗡嗡耳鸣。

    直到沈渊反复重复,她才从他口形里辨认出他的话——他说,新年快乐。

    她回,新年快乐。

    烟花好似闪光灯,照得天地一瞬亮一瞬暗。沈渊凑近她耳畔,“新年愿望是什么?”

    她漫不经心,随口胡诌,“自由平静地过完一生。”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最高级。

    他明白她诸多不正经的戏言里带的几分真, “你太贪心了。”

    她双手揣兜,闭着眼感受明灭,“求上得中,求中得下,反正老天从没满足过我,我许个大点的愿望也无妨。”

    “下次换个容易的,我能帮你实现的那种。”

    烟花绽放背景下的她眉眼弯弯。

    “成。投桃报李,我也祝你自由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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