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妃回……林元风回到京城那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皇城周遭一匝河道水面养着的荷花正盛,铺出一池子的灿烂光景,将几道通往城内的桥面都遮掩住了大半。

    远远望去,大公主的轿辇就像是停在这荷花上一样。

    这位权势滔天的皇城实际掌权人似乎对自己未来的驸马有些兴趣,竟然一改往日的作风,亲自来了内城门口迎接;但或许兴趣也不算太大,毕竟按照礼法,是该在小将军之前就到此等候。但她却来晚了些,此刻正安安稳稳的倚在八抬雕凤梨木软轿上,显然并没有下轿的打算。

    这其实有些反常。

    大公主虽然总喜欢做些奇怪的举动、说些奇怪的话,但往日却并不贪图享乐,吃穿用度一切从简,很少劳动宫人大费周章的伺候自己——八人抬轿的规格,上回动用似乎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或许是想给这位有名的小将军些下马威吧,毕竟不同于宫内,他初来乍到,未必会遵循公主的规矩。立在一旁的贴身大侍女想,这毕竟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相信他很快就会领悟我们公主的苦心了。

    果不其然,这叫林元风的未来皇婿行过礼后,大公主便要他抬头。二人视线相交,他怔了一怔,神情若有所思,沉默片刻才想起要回答公主的问题。

    小将军刚抬起头时,即便是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女的她也不免生出一些惊艳。公主身边惯常是有很多俊俏男子围绕着的,例如此时正立在软轿旁,将肩膀贡献出去给公主做搭手的步小少爷。

    京城第一美少年的含金量不必多言。

    但比起步鸿行合乎身份的潇洒肆意,眼前这人却全不像个杀伐果断的常胜将军,气质清冷平静,倒更像是个和尚,或者道士,再或者游僧。

    ……总之,是块出家的好材料。

    倒也堪堪能与公主相配。她又想,步少爷其实也是极好的。她先前总暗暗觉着步鸿行嘴甜心黑家境低,还全心全意倾慕着公主,是坐正宫位置的上好人选,现在却不好决断了。

    商贾之家的确是最不入流的,父母族两代也没有一个是当官的料,绝不可能外戚做大威胁公主的势力;可比起林元风就差了些:小将军父母双亡,又不善交际,亲友实在寥寥。

    披着CP粉外套的事业粉反复横跳难以决断,于是偷偷去窥公主的脸色。

    见林元风状态有些恍惚,大公主倒也不急,只是和他寒暄几句后便郑重宣布自己身体不适,指挥自己身边的步鸿行带他去休息,自己施施然的起驾回宫了。

    只走前留下句稍作休整的叮嘱,今晚皇上会开一场大宴,庆祝她二人订婚。

    林元风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咀嚼片刻后还是归于沉寂,默不作声地跟着步鸿行走了。

    她态度这样平淡。他默默的想,也合乎常理,他们已有七年未见,就算一直有书信往来,但也算不上熟络。

    但他还是有些失落,忍不住去想,刚刚四目相对时,今歌在想什么呢?

    她当真愿意与他成婚吗?还是根本不希望他真的应下这门亲事?

    他是不是……不该回来?

    *

    那么大公主在想什么呢?

    大公主在头疼。

    物理上的。

    昨夜宿醉带来的恶劣影响显然还没完全消失,所幸她没有发酒疯的毛病,只是听了一路步鸿行的抱怨,说她答应和他一醉方休,结果只喝了一瓮就昏迷不醒,留他一个人对月独酌,实在无聊。

    ……尽管无聊,但也喝多了。

    今早两人昏昏沉沉的爬起来,苦着脸给自己灌解酒汤。

    步鸿行到底是商贾家的孩子,多多少少有些躲不掉的应酬,稍有喝这种新型高浓度酒精的经验,好歹还具备基本的自主行动能力;她则喝完醒酒药也无济于事,头痛恶心照旧,为防止“不胜酒力”这种弱点被人察觉,不得不爬上软轿,辛苦内侍们把自己抬去内城门口。

    于是,陪同老友闲逛的伟大使命,也就只能托付给给信得过的自己人步鸿行了。

    综合来看,一切都还走在正规上。她想,但从见到林元风那一刻,她潜意识里某处便突然警铃大作。

    一定有哪里出了岔子,她说不出来,但——她得回去独自想想。

    一定有哪里出了岔子。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被大公主指派去给林元风当向导的步鸿行,今天似乎格外活泼。

    他一边为林元风引路,一边问东问西。从边疆战事,到军备粮草,再问到军队管理和分配。林元风的回答虽然简练,但却也实实在在的一一答了。

    可越到后面,步鸿行的问题就越发刁钻尖刻。他渐渐开始聊起兵符,权力,乃至于……野心。

    你有一支军队,而你在这支军队中的声望是其他人无可比拟的。在这种情况下,你为什么会接受这场突如其来的指婚?

    你想要更进一步吗?利用这场婚姻,利用大公主?

    ……这就已经完全脱离正常社交问题了。

    直到这时,林元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步鸿行并未带自己到公主指派的宫殿中歇息,而是引他走进了某条不知名的荒草小径上。而他也已经全没了先前吊儿郎当的样子,此刻正带着遮掩不住的敌意,危险的看着他。

    他并不善于口头争辩,于是面对咄咄逼人的步鸿行,也只是皱了皱眉,平淡回应道:“我们的事,你不必关心。”

    说罢,他便转身走了。

    自见到大公主开始,那股难以言说的恍惚愈发强烈起来,某种不真实感自胃袋向上蔓延,几乎箍住了他的喉管。

    但它究竟由何而来,他全然不知,只好尝试将自己从这种情绪中抽离出来。

    一切都是合理的。前夜刚下过一场雨,他能闻到草木清香,感受到脚下微微湿润的泥土,领他入宫的宫人是真的,同他对话的步鸿行是真的,一刻钟前倚在软轿上,微眯着眼对他笑的楚今歌也是真的。

    没什么不对。他试图说服自己接受这份异样,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没什么不对。

    似乎离步鸿行越近,那种无法言说的违和感就越加强烈。等他走出几十米外,即便知道他仍在身后凝视着自己,他也感觉到某种轻松。

    是的。没什么不对。

    *

    直到两个时辰后,一遍遍复读这句话的林小将军才终于被宫人顺利找到。

    “您就没觉察出什么不对吗!”侍候他更衣的小太监尖着嗓子无能狂怒:“那荒草径不过数百米长宽,您在里边儿转了几十圈,就不觉着周遭景色熟悉的很,像是遭了鬼打墙吗?”

    林元风试图保持沉默。

    对不起,路痴是这样的。

    等他终于沐浴更衣熏香完毕被小太监运到太和宫,宴会受邀人员已经全数落座。上首坐着年逾花甲的皇帝,看起来很慈眉善目,见他来了更是满脸带笑,叫他上去一顿犒赏赞誉,似乎很满意他的样子。

    ……但那种无法言说的违和感又渐渐蔓延开来。

    大公主仍旧坐在上首,周遭围着的全是些朝廷大员。他坐在楚今歌下首两位处,两人虽然是这场宴会的主角,但却没什么交流,让他不免有些失落。

    不过席间皇上倒是对他多有关照,似乎对他应聘驸马一事十分满意,几次三番的暗示,成婚后会给他加派兵马,叫他回驻京城,再封个骠骑大将军什么的喜庆喜庆。

    林元风有些疑惑:边境兵马暂时足备,粮草由今歌派人专线运送也十分稳定可靠,完全不必加派人手。何况他本来就是驻守边防的将领,并不懂该如何守卫京城。

    可一再推脱都作用不大,皇上似乎铁了心似的要把他召回来。

    没什么不对的洗脑也终于宣告失败,一切都太奇怪了。违和感层层叠加,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回避,只得望向人群中央的楚今歌——

    在喧闹的背景中,隔着觥筹交错的人群,他们的目光再次交汇。

    楚今歌的眼神既不像他离开时那样韬光养晦、不露锋芒,也不像宫门前那样胜券在握、兴致索然。

    它尖锐且明亮,三分打量带着七分跃跃欲试,像一柄利剑,随时预备着毫不拖滞的刺进某人胸膛。

    嘈杂人群中,林元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眼前这一幕缺席了某位重要演员——一个道士。一个加快他们婚事进程、要他们自相残杀的血衣邪道。

    于是一切都豁然开朗了。身份与金銮大殿实在过分不搭的道士被换成了九五至尊的皇帝,但却同样试图挑起他和今歌的矛盾。这甚至在逻辑上也是合乎常理的:一个失势的架空皇帝,自然想引入第三方加入这场权力的斗争。

    他一遍又一遍的暗示给他加官进爵,不就是为了让他引起今歌的警惕吗。

    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在他脑海中打了个旋。喉咙里那道声音几经挣扎,终于破土而出。

    他迟钝的眨了眨眼睛,怔愣的看着自己的旧友,轻声说:

    “我是……我是林元风……”

    他的好友看着他,锐利即刻褪去,她毫不犹豫的露出一个活泼自信、且并不十分符合大公主人设的笑容,用无声的口型道:

    “嗯,我是楚今歌!”

    林元风看着她生动的神情,也用粲然笑意回应,只是将剩下半句话在唇齿间轻轻的咬碎了,吞咽回喉管,只当它从未来过。

    ……但我也……不全是林元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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