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圣诞节,绵城迎来了一场雪。南方的冬天能下雪都是件稀罕事,更不用说是能在树梢和雨棚积起一片白茫茫的雪。

    清晨六点二十分后,南中校园就热闹起来。夜幕依旧笼盖天际,天边的一抹霁月与博雅广场上积起的雪交相辉映。学生们从雪上踏过,留下一串串新奇的脚印,惊叹声经久不息。

    林舍鱼和乐思萝吃过早饭后,也加入踏雪的队伍里。

    有学生在积雪很厚的低矮雨棚上堆了一个雪人,雪人有鼻子有眼。大家纷纷围观,有学生嫌雪人不够生动,把自己的帽子给雪人戴上,还有学生在一旁放上苹果。

    在此刻,因为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而变得压抑的气氛,如退潮般暂时消散而去,唯留几分冬日的趣味和惬意。

    乐思萝站在花坛边,花坛边缘也有一层薄薄的雪花。有人在雪上写字,还画了简笔画。

    她低眸看了一会儿,微躬上半身,伸出食指,在空白的地方写下“ZYH”。指尖触碰到雪,有种钻心的沁凉,然而这几个字母却让她深感灼热,只需看到,只需听到,她的心就会狂热不止。

    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乐思萝摇晃了几下,回头对上林舍鱼笑盈盈的双眼,也跟着笑起来。

    “他们真有意思!给雪人戴上了帽子,还放了苹果!”林舍鱼朝雨棚方向扬了扬下巴,回过眼来,又看见积雪上的字母。

    只需一眼,她就知道,是曾逸郝。

    乐思萝喜欢曾逸郝,只有她和乐思萝自己知道。

    林舍鱼也曾好奇过,乐思萝和曾逸郝之间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

    -

    乐思萝的老家平县是绵城边缘的一个县城,有一片大好的山川风光,引得无数人慕名前来欣赏。

    小时候的乐思萝会好奇,为什么周围的大人都想从平县搬出去,还会有那么人来平县呢?

    后来,她明白了,那些人是来旅游的。他们的旅途就是一程随心所欲的集邮,而平县只是一张小不起眼的邮票。

    他们匆匆地来,他们匆匆地走,都是一样。

    也许是乐思萝父母工作特殊的原因,在周围人纷纷将自己的孩子户口转到绵城城里去,以求能未来小升初分到好学校的时候,她还留在平县。

    她和曾逸郝就相识于平县。

    从小学入学分座位开始,她的世界里就多了一个曾逸郝。

    她的拼音学得很好,十以内加减法做得很好,乖巧且认真,是老师眼中的乖学生。没过多久,她就被老师任命为班长。

    曾逸郝呢?他们俩同桌了一个月,他和她说过三句话。

    “我叫曾逸郝。”

    “你叫什么?”

    “你是班长啦?”

    曾逸郝很有数学天赋,因为从小看他妈妈做药材生意算账,当乐思萝还在本子上写1+4=5时,他已经熟练掌握加减乘除四则运算了。

    然而他的语文极差,拼音不会拼,n和l分不清。

    当第一个月小测出来的时候,曾逸郝的数学是全班唯一一个满分,比乐思萝还高2分。但是乐思萝的语文满分,曾逸郝却比她低了50分。

    第一月之后轮换座位,他们俩这一桌却固定了。班主任是数学老师,觉得曾逸郝以后是可以培养的好苗子。当语文老师跟他控诉的时候,他就决定,让乐思萝和曾逸郝一直坐同桌了。

    他们俩的正式交集,要从乐思萝第一次教曾逸郝拼音开始。

    乐思萝读第一次,曾逸郝说,没听清。

    乐思萝读第二次,曾逸郝说,太快了。

    乐思萝读第三次,曾逸郝说,听起来跟之前不一样。

    乐思萝生气地把书呼在曾逸郝怀里,曾逸郝懵了。

    “你爱学不学!我要换同桌!”

    曾逸郝怎么能在气势上输给她,很有远见力地说:“杨老师说了,我拼音要是没考到90分,是不会给我们俩调座位的。你换不了的。”

    “你厚颜无耻!”

    曾逸郝眨巴眨巴眼睛,疑惑道:“厚颜无耻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这样!”

    从此,厚颜无耻这个词语就在曾逸郝心里留下了一道不可磨灭的身影。

    之后,在乐思萝的各种威逼利诱下,曾逸郝勉勉强强地学,渐渐会读拼音了。

    在第二月的小测前一天,乐思萝给他出了20道题,然后给他批改。他趴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盯住在本子上跳舞的红笔,心跳得咚咚咚的。

    “20道题,满分100分,你错了一道,应该是多少分呢?”乐思萝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他。

    “20道题,那就是5分一道。我得95分!”

    “曾逸郝,你真聪明!”乐思萝笑靥如花,在本子上留下一个稚嫩的95分。

    被夸聪明的曾逸郝涨红了脸,像是煮熟的虾子。

    这时,乐思萝从桌洞里拿出一张卡片,给递给他。

    “啊!赵子龙的卡!”曾逸郝发出惊叹,双眼放光。

    小学校门口的5毛一袋干脆面是畅销产品。特别是每一包干脆面里都有一张三国人物的卡片。曾逸郝常和家里人看《三国演义》,他特别喜欢赵云。

    为了集卡,他每天都会买干脆面。有时候他不会吃,把面直接给其他人,他只要里面的卡片。他已经集齐了除了赵云以外蜀国的其他人物的卡片。

    “送给你。我知道你就缺这个。以后别再吃干脆面了,我妈妈说那是垃圾食品,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曾逸郝双手接过,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还向乐思萝鞠躬,又逗得他开怀大笑。他如获至宝一样把卡放进书包:“谢谢!你怎么知道我缺赵子龙?”

    “你文具盒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的呀。”

    曾逸郝笑着挠挠头,转身把文具盒上面歪歪扭扭的“hai que 赵子龙”的纸条撕掉了。

    第二月的小测,曾逸郝的语文93分。

    乐思萝感觉比自己考了满分还高兴,挥动曾逸郝的语文试卷,手舞足蹈地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可是曾逸郝却不高兴。他的眉头拧成了麻花,嘴角怎么也扬不起来。

    乐思萝把试卷平平整整地放在他的桌子上,在他旁边坐下来,脸向他凑近,几乎是要贴上去了。

    曾逸郝把头转到一边,羞红了脸,假装没好气地说:“你干什么?”

    “你怎么不开心?”乐思萝捧脸问他。

    “我……”他低下头,看着试卷上显眼的“93”,眼泪啪嗒掉了下来,“我是不是不能和你做同桌了?”

    乐思萝被他这样吓了一跳,赶忙拿出小手绢,帮他擦眼泪。“别哭别哭,我们还是可以做同桌的!我给杨老师说!他肯定会同意的!”

    “真的?”曾逸郝可怜兮兮地问道。

    “真的真的!”乐思萝十二分诚恳地回答。

    小孩子之间的感情很单纯,在他们的世界里,最真挚的话语就是想要和你玩,想要和你在一起。他们不需要像成年人一样考虑这些话背后深层次的含义。

    就像山是山,水是水。

    曾逸郝对乐思萝,也只是想和她做同桌,或许是因为她教他拼音,或许是因为她送给他赵子龙的卡。

    对乐思萝来说,亦是如此。

    几年的时间里,曾逸郝在老师的精心培育下,成为学校第一个夺得“华罗庚杯数学竞赛”金奖的学生。而乐思萝也在各种作文比赛中获奖无数,每篇作文都被老师拿来当范文。

    他们已经同桌那么多年了,会互相鼓励和帮助,也经历过争吵和冷战,最后还是会和好。

    他们是最要好的同桌。

    乐思萝永远记得,进入青春发育期后,她脸上冒痘,被班里的男生取笑时,曾逸郝维护她的模样。

    那是她第一次见曾逸郝发脾气,他将一瓶碳素黑墨水直接倒在男生头上,大骂对方是野猪。

    两个人扭打在一块,然后被双双逮到办公室受罚。曾逸郝更甚一点,被勒令写千字检讨,并向对方道歉。

    男生头上的黑色墨水存在了一周多才消失,期间怕被人笑话,只能时时刻刻戴鸭舌帽。曾逸郝手上的黑墨水也是,不过他不在乎,大大方方地露出他那双挖煤似的手。

    “你别伤心,他以后再也不敢说你了,我替你收拾他!”他在乐思萝面前咧嘴笑,下一秒却慌了神,“诶!你怎么哭了?是不是他又说什么了?”

    乐思萝摇摇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却又绽放出最粲然的笑容:“谢谢你,曾逸郝。”

    -

    彼时的乐思萝和曾逸郝都以为,他们一直同桌到毕业。说不定初中的时候也可以呢。

    曾逸郝记得那天,乐思萝格外地安静。

    他怎么逗她,她都不生气。她只是笑,像是画里的人一样。

    “喂,你怎么啦?”曾逸郝趴在语文书上,不解地看她。

    她盯着窗外,没有回答他,而是提起:“曾逸郝,你还记得一年级的时候,你哭着对我说,要和我做同桌吗?”

    曾逸郝像小时候一样涨红了脸,挺直了腰杆,强装镇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很高兴能一直和你做同桌。”乐思萝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曾逸郝恍神,他好像看见了她眼里的泪光,但一瞬间就消失了。

    那天中午,乐思萝出去了。下午,她的位置被腾空。曾逸郝的桌子上多了一个蓝色的信封。

    他不可置信地打开信封,乐思萝干净的字迹印入眼中:

    “曾逸郝,我要转学去绵城了。

    这么久以来,谢谢你。

    你别哭鼻子哦!我们要在彼此看不见的日子继续加油!”

    末尾还画了一个咧嘴笑的小人。

    曾逸郝的确没哭,只是觉得自己在做梦。乐思萝肯定没有走,说不定哪天就从后门冒出来,然后拿着英语试卷敲在他的桌子上,损他连he和she这种简单的三人称语法都会犯错。

    曾逸郝把信装进包里。

    放学的时候,他拦住乐思萝的好朋友,问:“她真的走了吗?”

    好朋友的手里提着乐思萝送的礼物,回答:“小萝和她爸爸妈妈去绵城了。她说,如果你想找她,可以给她……”

    后面的话,曾逸郝不想听了,他一路飞奔。

    跑回家的时候,整个人直接瘫软跪在地上了,不知道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太累了。他爸爸连忙去扶他起来,担忧道:“儿子,你怎么了?”

    曾逸郝茫然地抬头,看着他爸爸,一瞬间泪流满面,趴在他的怀里大哭道:“乐思萝转学了,她走了,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不知道,在启程去绵城的车上,乐思萝也是同样流泪。

    她想,这段旅途,她只能和曾逸郝一起走到这里了。

    -

    在乐思萝离开平县不久,绵城最有名的私立初中东中联系了曾逸郝的父母。东中向来喜欢挖各种好苗子,像曾逸郝这种拿过数学竞赛金奖的学生,自然是重点关注的对象。

    东中最不缺的就是钱,一出手就是大手笔,承诺说,只要曾逸郝到东中念书,学杂费一律免除,还会给他家发放补贴。

    这样一桩美事,曾逸郝的父母欣然同意。

    于是,曾逸郝也来到了绵城。在东中的高强度培养下,他的中考成绩非常优异,满分750分,他考了709分,以全市前十五的成绩被南中录取。

    中考前,南中和城中的招生老师纷纷联系他的父母,竞相提出优渥的条件。他父母也随他来了绵城,一时不知该和哪所高中签约。

    “签南中吧。”曾逸郝做出了选择。南中离家近,这就是他选南中的理由。

    拿到南中录取通知书后,曾逸郝开启了他无忧无虑的暑假。

    少年的夏天就是在绕城骑行、打篮球和键盘鼠标声中度过的。期间,他回了一趟平县。平县海拔高,是避暑的好去处。

    回平县,他也遇见了不少儿时旧友。

    他们在山林间嬉闹玩耍,踩水纳凉,互相朝彼此浇水。水珠沾在曾逸郝的发梢上,在光照下闪着光芒。低头的瞬间,他看见了清澈的水流中自己的倒影。

    他已经长大了。

    好友忽然问起:“你还记得你小学同桌乐思萝吗?”

    他当然记得。

    乐思萝给他写的告别信,他还留着呢。

    好友又说:“你回来之前,我在县里百货碰见过她。听说她也考上南中了。”

    山林间的清风徐来,鸟雀惊起,扑棱着翅膀掠过辽远的蔚蓝天际。

    曾逸郝听见了自己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中传来,与那时的自己相连。

    “乐思萝也考上了南中?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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