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见您总不排气,我还着急呢,今日排了就好。”李婶欣慰地说。

    肠道通畅,李婶换开一副药,吩咐小缃照方子去熬。

    梁风身子畅快了不少,不想躺回床上,拉着她坐客榻。话没说完,还想和她继续说。

    金絮拿来毯子,给他盖腿盖身,“你先专心养伤,其他事情等你养好伤再说,别太劳神。”

    知道他在想什么,梁风拽着她不能乱跑,“要说。”

    “那你说吧。”她也没法,依着他坐了。

    梁风很认真道:“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但我不希望你受委屈,更不希望你做出妥协。”

    “我不妥协就是你妥协,而现在就是你妥协的结果,不然我们别在一起。”

    “不能说这种话。”他不爱听,和他掰开了讲:“倘若我们往后一直在一起,我们之间总要有个名分。你有王妃的名分,之后留在京城肯定需要和各种各样的王公贵族打交道,时不时参加那些王公贵族的夫人们办置的宴席,宴席上会有许许多多往来试探,你应付那些交道会很累。加上你户籍明面上的出身,背后闲言碎语不会少。还有,朝中仍然存在部分年纪大的官员从前见过你父亲,万一他们认出你呢?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

    “我长得像我娘。那些宴席我可以不参加。”她淡然道:“王府在朝中偏安一隅,不也行吗?”

    “不行,那种日子你不会喜欢。丽姬离开京城再也没有回来,我想让你过上你喜欢的活法。”

    她抿嘴不语,梁风道:“我已经派出暗卫去那座山谷搭建屋子了,我们有别的出路。”

    “你想怎么做?”她看过来。

    “我有法子,我想和皇帝请旨离京。”

    她听了又不说话,不满得明显。梁风道:“这一次皇帝杀我不成,他已经不耐烦再看见我了,我请旨离京正好合他的意。”

    “你离了京城皇帝就会放过你吗?”

    她问到点子上。梁风想了想,道:“那我向皇帝请旨,辞去王位,甘愿降为黎庶,对他不再具有威胁,他会明白的。”

    “皇帝不会放过你。”她道:“你活着一日,皇帝心里就永远有根刺,不断扎着他,无论你在哪里。”

    梁风觉得她的语气太冷酷了,双手搂住她,往她怀里缩,小声道:“我再想一想。”

    “别想了,先把伤养好,任何事情都等痊愈后再说。”她拍拍他的后背。

    可是不能再拖了,皇帝已经要杀他了,这次是侥幸,下次呢?她住在王府,杀机连累到她怎么办。

    他不能不想。梁风忧心忡忡,更加希望快点好起来。

    入睡前金絮又带他散了两圈步,散完梁风觉得累了。

    这身体,走两步就累。他越发忧心忡忡。

    金絮仿佛没发现他的心思,梁风带着重重心事躺下,合被睡觉。

    今夜梦多。

    他闻见烈酒与沙土的味道。杯盏碰撞,营内火光焰焰,男人们爽朗的笑声欢庆得胜。他坐在众人之中,有人拍他的肩膀,递了一碗酒过来,他却看不清递酒之人是谁。

    树林浓密幽深,他在林间飞快跳跃。脚底猛地一点,旋身躲过后方急射而来的箭支。他再度弹射而出,拔刀,寒光凛凛,脚畔勾断一根细线,兜头一张大网罩下来——

    小溪倒映黑马,开春鸟语花香。她喝着一袋春酒,言笑晏晏。她倚着石头对下一处目的地指点江山,他躲过的箭支向她射去,头颅被洞穿,鲜血扑洒小溪,游鱼四惊——

    梁风的身体猛地一挣,睁开眼,眼前黑得仿佛地狱冥界。

    一点火光亮起,照亮塌边的人,温暖的手掌覆盖他,轻声道:“别怕。”

    梁风四肢并用爬起来,心底太慌,双臂抱住她,“你一定会离开我。”

    “不会。”金絮轻靠他的脸,“做噩梦了。”

    “我不能保护你了。”梁风的眼泪汹涌流下。

    金絮也抱住他,“为什么不能,你可以啊。”

    “就是不能了。”

    他的心情很糟,天塌下来这么大的事情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金絮都没发现。

    梁风在她怀里宣泄情绪,直到天亮。

    天光大亮,窗户照进阳光明媚的一天。

    金絮十分耐心地哄着他。

    梁风哭到累了,情绪缓和下来,靠着她的肩膀道:“我这几年很少想起从前在军营的时候,但是刚才梦见了。”

    她点头应道:“这不意味着什么,只是一个梦。”她问:“还是有些情绪不稳定吗?”

    “才不是,我都是有感而发,不是情绪不稳定。”

    “好,我知道了。”

    李婶晨起照常诊脉,看见他醒了,意外道:“今日起得这样早?”

    苏醒后这些天他的睡眠还是很多,中毒前最多睡三四个时辰,现在每晚要睡五六个时辰,午后还得休息。他此刻放松下来就觉得困了。

    “那便喝碗药再睡吧。”李婶道。

    他迫切地需要去外面走走,外面鸟语花香,阳光明媚,充满希望。

    早饭还在准备,金絮陪同他散步。梁风深深呼吸,感受天宽地阔,天空被结实地撑着。

    老李来到院子,看见金絮,同她道:“七皇子和崔府公子递了拜帖,午后登门。”

    她接了帖。老李转而问梁风:“王爷感觉如何了?”

    “好多了,你放心吧。”

    金絮看过拜帖和他道:“吃过早饭喝了药,你再睡一觉,午后见见七皇子和崔府公子吧。”

    “嗯,我都听见了。”他的状态也该让皇帝知道了。

    早饭仍然是粥水,煮得烂糊,梁风很轻松就能喝下去。现在吃东西感觉不到疼了,但是吃不了太多。

    喝完粥紧跟着药就来了。

    “我不能变成药罐子。”梁风说着,一口气喝完药。

    满嘴苦味,他嘟嘴索吻,“亲亲。”

    金絮一掌推回他的嘴,“李婶叫我不要亲你。”

    梁风听了这话就真要情绪不稳定了,“不听李婶的。你不准嫌我苦。”

    金絮如他所愿,梁风心满意足。

    饭后缠着她散步消食,直到困得睁不开眼了才去睡觉。

    结果睡了挺久,醒来时老李说与義和敬先已经在大殿等着了。

    金絮不知去了哪里,梁风收拾一下便去前厅,老李领着两人过来。

    与義见着他猛一扬声:“皇叔!”

    敬先问:“你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你们有空过来?”

    “递了好几次拜帖了,今天才说你有精力见客,我和殿下就赶紧来了。”敬先道。

    “没事,这两天好多了,只是觉多。”梁风问与義:“你三哥成了太子了,你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照常过日子啊。要让三哥觉得,他成为太子之前和成为太子之后,于我而言没有两样。”

    梁风了然点头,看这情况,梁与棣拿了太子之位还不放心,学了他爹的疑心病。

    “那晚我也在宫里,我是第二日才知道的。”与義语气变得正经,“皇叔难得进宫,我当时该去找皇叔的。”

    “用不着。你该怎样就怎样,不要多事。”

    与義和敬先对视一眼,双双凑近,与義道:“不多事,事情也闹大了。第二日早朝,游相忽然指出有人意图毒杀皇叔,还说皇叔中毒当晚曾经进宫,出于陛下安危考虑,当即立案彻查,事情就传开了。

    “冯棹台说那天晚上他在宫里碰见过你的马车,他说你当时着急出宫,却被宫门守卫拦下纠缠,出不得宫,是他替你解了围才让你顺利出宫。冯棹台还说,他当时见过了马车里的你,可以确认你是在宫里中了毒。

    “游相以此为切入口,认为不是什么人都敢拦你的车架,那群宫门守卫定是奉人指使的。不出一天,便查到这背后指使的人是父皇,游相在早朝上当众将父皇一通好骂。”

    骂?梁风挑眉,问道:“那天晚上我的车架被人拦过吗?”他怎么不知道?

    侍在一旁的老李礼道:“是有这事。送您回来的暗卫同我说过,临出宫时被宫门守卫以无令不得擅自出宫为由拦下,也是说有位冯大人替您解了围。”

    “这样啊。”估计是怕他死不透,耽搁一会儿好让他死透了。

    与義道:“皇叔的救治被耽搁过。那晚我若是在,就不会有这一茬了。”

    梁风宽慰与義道:“被耽搁了我不是也救回来了,改天同冯棹台道谢去。”

    “然后呢?”他让与義接着说。

    “然后,父皇当然生气了,说守卫拦驾是依章办事,还说游相查案不牢,丞相的位置是不是该换个人干。”与義皱着眉头,“父皇的语气很维护你,但那个时候,王府的人说皇叔昏迷未醒,游相提出调去太医,父皇却不同意。”

    “我府里的大夫不比太医差。”梁风无所谓。若是真找了太医,原本治得好的反而可能治不好了。

    “那段时候,王府始终没有死讯传出,父皇不同意调派太医,却调去了仵作。仵作回宫后说皇叔身上未见外伤,猜测毒物是由吃食进入体内,游相便下令调查皇叔当日在宫中的所有吃食,查到毒物来源是晚膳的葡萄。”

    这个梁风知道:“那葡萄应当提前用兑了毒药的水浸着,外表看来果肉无伤,加之葡萄未熟,口味极酸,掩盖了毒药的气味。”

    与義认同点头,“那晚父皇的葡萄也有毒,但是父皇没吃。父皇便说下毒之人是陈将军,立即将陈将军押入大狱。”

    “陈将军是谁?”

    “陈高。”敬先压低声音道:“军营中目前掌权的将军。那批葡萄是前段时日西域进贡的,送入京畿地区后由陈高护送上京。”

    梁风讶然,“单凭护送了一段皇帝就说毒是陈高下的?”

    “对。皇帝说陈高意图弑君,下令诛其九族,十分迅速地展开对陈家的清算,陈高的女儿已经贬入冷宫,而陈高自己不堪受辱在狱中自尽了。”敬先肃然道:“但是游照同无论怎么查,始终无法查到陈高调配毒水并提前将葡萄浸泡在毒水里的法子,陈高缺乏作案细节。”

    敬先更加压低声音:“朝中反对立三皇子为太子的人中为首的正是陈高。我听说,陈高死后,朝中所有人都改而支持三皇子,你苏醒后,三皇子顺利成为储君。”

    “你还记得你昏迷前的事情吗?”敬先问。

    梁风看着与義,与義回视他的目光有些闪躲。他颔首道:“记得,毒是皇帝下的。我在他面前毒发,我还记得在昏迷前他和我说,若有机会愿意与我做个好兄弟,还说在他登基前多谢有我。”

    与義欲言又止,没说什么,微微低下头。

    “我就知道,朝廷上不少人都猜是皇帝干的,这皇帝想一石二鸟。”敬先厉声道:“皇帝肯定没想到你竟然撑过了这一关,你往后需多加小心了,这暴君不会善罢甘休。”

    “嗯,我知道。”

    “你往后打算如何?”

    “往后不想做这个王爷了,我想离开京城。”

    “好。”敬先拍掌,“想走就走,京城也没什么你的牵挂,走之前先将伤养好。”

    梁风轻轻点头,看着与義,与義面上很有些为难。

    梁风笑道:“你们别管了,免得引火上身。我没事的,后面养养伤就好了,其他的事情你们不要多问。”他拍拍与義肩膀,“尤其是你,这件事情你要完全置身事外。”

    与義收尽一切想说的话,乖巧点头,“嗯。”

    敬先道:“你今日见了客,在外人看来你至少已经脱离危险。之后皇帝大概会召你进宫,你相当于握了皇帝把柄了,你得想想该怎么应付,想好之前先称病不赴。”

    梁风明白,“我知道。”

    与義补充“可能还有游相,为了还陈高清白,游相目前没有放弃调查这件案子,会向皇叔询问当时中毒的前后细节。”

    “好,我知道了。”

    说得差不多了,李晟这时提醒梁风该休息了。与義和敬先也不多留,看着梁风的精神状态便告辞离去,留下一堆药材补品。

    梁风倒没觉得很累,反而有些饿,起身寻她去。

    还没进门便见她在房内走来走去,梁风唤了声:“阿絮。”

    她应一声,已经备好简单饭食。

    每日吃食的肉类增多,他也逐渐有了胃口。梁风一边吃一边和她说刚才与義和敬先告诉他的事。

    她问那晚和皇帝吃晚饭的具体是怎样经过,梁风一一告诉她。她听完道:“毒性猛烈,发作极快,致死却能慢一步。他要亲眼看着你毒发,还要耽搁你一会儿,确保你不会被救活过来。”

    梁风默默点头。

    “同时除去两个人,还想把自己摘干净。你现在知道了皇帝的态度,还想离开京城吗?”

    “我想离京不是出于皇帝的考虑,而是你。”

    “可我现在不是这样考虑了,你不是说你感受不到我在乎你吗?”

    “现在我感受到了,你不需要妥协让步。”梁风翘鼻子,“我也算有了皇帝一个把柄,我可以要求他放我离京。”

    “把柄?”金絮像看傻子一样,“如果皇帝不放你离京,你打算将皇帝下手毒杀你的事情告诉谁?告诉相府?相府会为你一个诸侯王做主?相府能怎么做?难道能把皇帝关入大狱?这在你看来是把柄?”

    梁风的鼻子垂下去,勺子戚戚搅弄粥水。

    “你只能不声张,既不指认皇帝,也不认定是陈将军意图毒杀你,你保持沉默,把委屈吞到肚子里。”她道:“陈将军有何冤屈也只能由别人替他申了。”

    “那我和皇帝打商量,只要他放我离京,我就此生不再同任何人提及此事。”暗杀手足这种事情皇帝不会愿意被写进史书里吧。

    也可能无所谓。

    “不可能。交换条件才能离京,这样消除忌惮的方式皇帝不会喜欢,他要的是你整个人全身心妥协,不能有一丝一毫讨价还价的念头。”

    梁风垮嘴皱眉,执着地搅粥,勺子越搅越快,粥米浓稠地黏糊成一团。

    金絮捏捏他嘴角的肉。梁风道:“那就不作为把柄,我就说我不知道是谁试图下毒害我,就说我对这朝廷心灰意冷,不愿再涉足这些争斗,我也玩不来,希望皇帝罢黜我的王位,允我留得一条小命。”

    他坚定道:“这取决于我态度如何。”

    她还是摇头,“这一次皇帝杀你不成,已经打草惊蛇,怕你触底反弹,肯定在盘算该如何再彻底杀你一次,不可能放你离京。”

    梁风郁闷不乐,才刚冒头的胃口也没了。

    “皇帝这么多年始终十分忌惮你,因为你有军心。皇帝拿着兵权,但军队实际不在他手上。”

    “不。”梁风反驳:“我早已没有军心了,在我交出兵权前就没有了。没有一个士兵会追随一个优柔寡断的将军,何况那是一群最初入伍时就是为利而不是为保家卫国的农民兵和匪兵,心中没有那么多大义。”

    她对于接触不深的事情想得也很美化,梁风挺喜欢,但心里还是很郁闷,他拦腰抱住金絮,贴贴她的脸,“你信任我,但我没那么厉害了。我想试试看。”

    她对贴贴无动于衷,“如果再试你没命了呢?”

    “不会的。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往后我会很谨慎的。”

    往后出门一定随身佩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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