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大家兴致正浓,宴席直至亥时方散,长泱回到房中,并未入睡,她知道今夜会有人来找她,果不其然,她坐下不久便有小厮前来传话:“我家公子在荷心亭等候,请姑娘一叙。”

    长泱点了点头:“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小厮大喜,朝长泱行了礼,匆匆离去。

    荷心亭在荷心院的正中间,以此划分东南西北四院,长泱住在西院,走过去需要一段时间。谢家祖先好芙蓉亭,虽已在附近建造宅院,依然觉得不足,遂在自家院里仿造而制,这便是芙蓉亭,夜幕之下难以见其真容,烛光闪烁下依旧可见莲花可爱皎洁。

    长泱径直走到亭中,听得脚步声,段桓惊喜回头,瞧见来者是长泱,喜出望外:“阿泱,真的是你!”先前小厮已经传过话,说长泱会过来,他听后欢欣雀跃,却又始终不敢相信,他害怕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梦醒来便什么都不复存在,即便是如今亲眼看见长泱,依然是这种感觉。

    长泱敛衽行礼,语气依旧淡淡的:“段公子所为何事?”

    “我原来打算明天才来找你,可是我实在是等不及了,所以就过来了。”段桓沉默了一会儿,道,“今夜听见承霄和他的妻子弹奏的那首<百鸟朝凤>,我感触良多,想着如若有一日,你和我若能合奏一曲,定远胜于他们。”

    长泱目光毫无波澜,平静淡然,如波澜不惊的湖面,任凭风吹雨打不起一丝波折。

    “对了,我听说你以前不是现在这个名字。”段桓观察着长泱的表情,惟恐惹她不快。

    “以前是不是现在的名字。”长泱的反应一如既往,没什么异常。

    瞧她不抵触,段桓斟酌着言语:“我听说他们说,以前你叫慕容泱。”

    长泱微微颔首:“是有这么一回事。”

    “是长家人叫你改的?”

    “是我自己的意思。”长泱道,“我自己要改的,与任何人无关。”

    “为什么?”段桓难以置信。

    “因为我想这样做。”对于段桓的反应,长泱似乎司空见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此前,段桓便已经派人打听长泱的往事,长泱原来的姓名唤作慕容泱,十岁那年,她的母亲骤然离世,也是同一年,长家人见她接回,她舍了旧姓慕容,从此唤作长泱。至于理由,众说纷纭,因为慕容家与长家将此事掩盖了下来,旁人想知道也只能靠猜测。

    今日看来,长泱母亲的死亡与慕容铮是脱不了干系,不然长泱也不会毅然决然地离开慕容家,连姓氏也一并改去。

    段桓沉吟了一瞬,说道:“阿泱,我知道你过去过得很是不易,慕容铮定然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所以你才会如此做法。可是,慕容铮终究还是你的父亲啊,是血肉相连的亲人,你已经失去了母亲,难道连这个生身父亲也要失去了么?”

    “有没有他,差别不大。”长泱这样回答,语气轻快,眼神充满了玩味,“段公子也是过来让我弃暗从明、迷途知返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在眼神交汇的瞬间,段桓感受到了一股寒意,他不由地垂下眼睑,斟酌着用语,以一种较为平和的语气说道,“我是担心你,你与父亲关系闹得如此僵,不仅对你们父女不好,更是令旁人瞧了笑话,世人皆以孝为德,旁人不知实情,只知你叛逃家门,置生父于不仁不义之境地,难免对你有所微词,如此,甚是不好,要知道,众口铄金,一人一个唾沫星子都能够淹死人。”

    “淹死就淹死呗,人终归有一死,有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事情确实是我干的,这件事所带来的好与坏,自然也要承受。”长泱抱臂而立,倚着栏杆,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该不会是慕容铮私底下找你充当我的说客罢?”

    段桓不禁怔然,被她说中了,慕容铮确确实实私底下找了他,还向他哭诉了自己的不易以及对长泱的思念。

    “他果然来找过你。”长泱心下了然,目光中的寒气也逐渐淡去,恢复了平日的冷然与淡漠。

    “你既然知道,那为什么......”段桓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长泱便缓缓道出:“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么?”

    段桓愣了愣,摇了摇头:“不曾听闻。”

    “我的名字是我母亲取的,当时人们都说这不像是个女孩子该有的名字,可我的母亲却坚持己见,她说女孩子也能用宏大的字作为名讳,她排除众意,将‘泱’自保留了下来,才有了我现在的名字,那也是慕容铮与母亲争吵的开端。”

    长泱顿了顿,沉吟片刻,继而说道:“母亲是个极为博学的人,她好各式各样的古书典籍,略通医术,我很小的时候,她便教我读书认字,为此,她没少和慕容铮吵架,慕容铮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多了便不好找婆家,母亲气极,没少与他怄气,母亲日常生活中是个选择隐忍,唯独这一点,她是丝毫不让。她和我说,要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够抵御风波,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自己强大了才不为人掣肘,如我的名字般,不必仪仗他人,自己便有移山拔海之力。”

    听了此话,段桓心疼不已,觉得长泱的母亲施加给她过多的压力,不由说道:“人活在世上,哪里能够不仪仗他人的?终有一日,你寻到了依靠,便有了可仪仗之人。”

    “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后来才发现母亲是对的,是我错了。”

    “为何?”段桓茫然地望着她。

    长泱的目光望向倒映在湖中的月亮,“我一直以为是我不够好,母亲是被我连累的,只要我足够地努力,一定能够让慕容铮回心转意。所以我小时候很努力,去学他喜欢的东西,比如女工,又比如抚琴。这些东西本无对错,奈何与我天性相悖,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接受这些东西,可这是父亲所喜欢的,如果我做不到,父亲就不会喜欢我,更不会喜欢母亲,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将这琴学好,不仅要学好,还要落到实处。”

    “落到实处?”段桓怔然道,“如何落到实处?”

    “自然是用琴技来结交,获取人脉。”

    段桓惊得目瞪口呆:“是不是有人教你这样做的?”

    “没有,我自己选择的。”长泱微微叹道,“孩童虽幼,却有大人无法匹及的敏感。大人认为孩童无知,所以用谎话来敷衍孩子,却不知孩子什么都知道,甚至先一步察觉到了大人隐藏的背后深意。”

    “所以你才对抚琴如此反感,原是这个缘故。”段桓沉吟道,以往的记忆似乎都连了起来,他望向长泱,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成功了么?”

    “成功了,却也失败了。我的琴技引起了皇家的注意,得以参加宫宴,太后与陛下都赞许过我的琴声,慕容铮高兴极了,我原以为继续这样下去,就能够获得父亲的疼爱,可惜我太糊涂,直至母亲去世后,我才幡然醒悟,这根本不可能,我一直在做徒劳无功的事情,”长泱冷笑了一声,自嘲道,“不仅如此,我还把自己给搭了进去,从此便与皇家有了联系,真是得不偿失。”

    长泱没有再讲下去,段桓却听入了迷,不禁问:“为什么?”

    “这世上的事情或许都能等价交换,唯独感情不能。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喜欢你的人无论如何都会喜欢你,不喜欢你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你,这不是能够通过努力能够改变的。”长泱声音清淡得没有温度,“我一开始渴望投其所好,本就是错的。无论我再好,在慕容铮面前,依旧什么也不是,如果能带来益处,些许会看上几眼,如果没用处了,我和他脚下的泥没什么两样。”

    这样难过的话,她却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令段桓心痛不已,若非心灰意冷,断然不会有如此反应。

    段桓道:“阿泱,不要这样说自己,你父母姻缘不幸,不代表你便如此。”

    “慕容铮与我母亲本就不是一路人,根本不可能能够相互理解,他们不过是被那一纸的婚约所框定住,本就不应该遇见,是那可悲的命运用红线将他们联系起来,如果能够选择,我母亲绝对不会遇见他,大约慕容铮也是这样想的。”长泱目光暗含深意,“两个不合适的人在一起,不管再努力,依旧是不合适,等到白发苍苍方觉后悔,不仅蹉跎了岁月,还辜负了自己,实在太不值了。”

    “是不值得。”段桓听出了话里的拒绝意味,却不愿就此罢手,续而问道,“阿泱,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初见的场景么?”

    长泱不由一怔,想了良久,依旧想不出来。

    段桓没有在意她的回答,沉浸在那时的思绪中,自言自语道:“记得第一次遇见你,也是这样的盛夏,我准备去见太后,忽而听见太后宫中传来悠悠琴声,不由止步而听,与我魂牵梦绕的声音如出一辙,清冷不沾染半点尘世,与我日思夜想的梦中人一般。那一刻我觉得我终于找到了心中的那个人,那个在我心中许久却始终看不清模样,你正是我的那个梦中人。”

    “听了那样的琴声,我既惊喜又害怕,我想去找你可又害怕你和我想象中的模样不同,所以迟迟不敢去寻你。直到有一日,长风和我谈起你,我这才寻到了机会,见到了你才知道我之前的犹豫不决都是多么的可笑。”段桓的“你就是我的梦中人,毫无疑问,你的模样,你的声音,你的面容,是我从没有见过的美,令人茶饭不思、魂牵梦绕。此前,对于将来,我是模糊的,我不知道找什么样的人共度余生,见了你,一切都明晰了,我想和你共度余生。”

    长泱蹙眉,凝视着他,“段公子叫我过来,便是想说这些的吗?”

    “我想告诉你我心悦与你,我想与你长长久久在一起,你在我的身边。你没有归宿,以后我便是你的归宿,有我在,我会保护你,断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段公子,我对你并无喜爱之情。”长泱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之前也说过了,你我并非良配,不适合的两个人在一起相互折磨,也是蹉跎岁月。人生的路很漫长,有许多比情爱更值得追求的事情,段公子也不该为了情爱而误了自己的一生。”

    段桓按奈不住,惟恐她拂袖离去,强压着声音,“不适合?你和我哪里不适合?这天地间除你以外,我不愿与任何人偕老,这般,也是不适合吗?”

    “两个人在一起如果不能成为最好的自己那便是毫无意义,再多的爱意终究泯灭在时间长河里,与其在爱中消亡还不如从未遇见。”长泱语气悠然,句里行间是无可更改的坚决,“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段桓变得激动,“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变成最好的自己!”

    对此,长泱持不一样的看法:“两个强势的人在一起只能水火不容,很难成为最好的自己。”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水火不容?成不了最好的自己?”段桓完全听不下去,一味地说道:“还是说,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你说,我一定改,改到你喜欢,改到你满意,改到你喜欢上我。”越说到后面,语气接近哀求,“是不是因为我家里人不许我和你在一起?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了你,虽然你现在过来可能没有什么名分,可是你要相信我,我答应了你,终有一日定会给你一个名分,绝不会让你白白跟了我。”

    “横隔在你我之间的,从来就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你我性情不合。”长泱垂下眼眸,“你没有办法接受真正的我,我也没有办法为你改变自己,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绝不可能琴瑟和鸣。”

    “我能够接受真正的你!”段桓扬声道,“再说了,你何须改变?你平日性情虽冷淡了些,但我知道你只是不太喜欢社交这类俗事,你总是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总是能体谅他人。”

    “你误会了,那不过是交往之道,不得而为罢了。我素来不会体谅人,对亲密之人尤为严苛。”长泱沉吟片刻,说道,“我这样的人本就不适合谈情说爱,你对我有好感是因为你没有接触到我真实的一面,接触到我真实的一面,你一定不会喜欢我。”

章节目录

与君弈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今临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今临月并收藏与君弈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