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王即将出使北焉一事不胫而走,霎时成为整个永乐城的焦点,街头巷尾无不议论。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北焉此番请求是因上次赛马不敌的缘故,陵王此去注定不太平。赌坊甚至开设赌局,赌北焉会用什么形式来欢迎陵王,陵王是胜还是败,一赌起来,赌输的与赌赢的不相上下,沉寂已久的永乐城再次热闹了起来。

    永乐城最忙不亦乎的自然是永乐茶肆,茶肆生意火爆,多少人千里迢迢来茶肆里只为一听程景的故事。

    这日,慕容府的管家郑爷也来到了永乐茶肆。

    此行而来并非为听书,而是要见永乐茶肆的老板——章逢敬。

    章逢敬此人人生经历极其传奇,是贵族出身,却家道中落,变卖家产开了这家永乐茶肆,由于缺乏经验,生意寥落,几欲倒闭,就在此时,遇见了同样贫困潦倒的程景,那一年,十三岁的陵王回到永乐城,引起轩然大波,他们抓住了这个机会,在茶肆中说书,本来是想安稳下来,不想一夜爆红,茶肆继而被冠以‘永乐’之名,许多人不远万里只为来此一游,足见其地位。

    如今的章逢敬早已今非昔比,想要见他一面并不容易,此番慕容铮花了不少功夫才磨了他这一面,即便如此,郑爷在这偏房里足足等了两个时辰,等到没有脾气。

    无法,有求于人纵有万般脾气也只得忍下。

    直至晌午,章逢敬才出现,章逢敬一进门便连连抱怨:“这生意太火爆也不是好事啊!”

    郑爷起身,赔笑道:“章老板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章逢敬一面说着,一面坐下,随行的小厮连忙递茶,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忙活了一天,就是盼着这口茶!”

    话虽如此,烈日炎炎,那章逢敬却是气定神闲,丝毫没有忙活过的模样。

    喝过茶后,又缓了缓,章逢敬似想起什么,忽然问道:“你是吏部的慕容大人派来的?”

    “是。”郑爷道,“小名郑勤,受大人所托而来。”

    “原来如此。”章逢敬点了点头,“慕容大人的官职......我记得是从六品吧?”

    “是从六品。”郑爷笑容微僵。

    早闻章逢敬目中无人,不想竟到如此地步,这从六品的员外郎在他口中这般不值一提,甚至不需要恭维。

    郑爷不想多留,只想速战速决,遂道:“章老板,我上次拜托您的事情,如何了?”

    章逢敬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不如何。”

    郑爷奇道:“您没有安排程先生说这个故事么?”

    “安排了。”章逢敬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搁下茶杯,缓缓说道,“我已经按照慕容大人的吩咐,把故事交给了程先生,每日安排了时间,程先生还没说几句,客人就嚷嚷着要听陵王与燕楚南赛马的故事,程先生想继续说下去,客人们不卖账啊,还扬言说继续说这个故事就离场了。郑爷,您也是经手过生意的,知道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做生意就是要看客人的脸面,这客人不依的事情,咱们也不能做啊。”

    郑爷不解道:“这段二公子怎么说可是永乐城里有名的人物,多少女子暗许芳心,关乎他的故事应该是十分引人注目,怎会如此不受待见?”

    “你来得不凑巧,你前脚刚来,后脚陵王北上的消息就到了,这一前一后的,人们自然关注后者。”说着,章逢敬不禁笑了,“陵王的故事一出,别的故事便是无人问津了。”

    “如此当真是不巧......”话虽如此,郑爷依旧难以置信,“章老板,咱们送来的这个故事有何不足?不瞒您说,咱家大人在这故事上可是花了好些心思的,不仅请来了多位状元郎把关,还请了不同的人观看,多番修改才有了如今的这个故事。”

    章逢敬颔首:“你们送来的故事我瞧过了,没有什么问题。”

    听了这话,郑爷愈发不解:“对吧?您都这样说了,这故事没什么问题,怎么就没有人愿意听呢?”

    “这个故事是没有问题,但问题是这样的故事吸引不了人,引发不了人们的想象,人们自然就不愿意听了。”

    郑爷思来想去,依旧不明所以。

    章逢敬知其疑惑,解释道:“我刚来永乐城,也是这么想的,觉得一个故事必须要是无从挑剔,所以每次写故事总是想着这里对不对、那里对不对,结果搞得写出来的故事枯燥乏味。”说到这里,章逢敬沉吟了会儿,继续说道,“当然,你们的故事并不枯燥,并且很完整,写的是佳人才子不为世间所容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在市面上并不罕见,且珠玉在前,客人们皆耳熟能详,不免拿出来对比,若想突出重围,要么足够感人,要么足够曲折,这两点都不具备,加上有个强劲的对手,客人便不愿意听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郑爷心下一凛:“如此说来,必是要感人肺腑,足够曲折,才吸引得了人。”

    “也不是都这样,总有例外。有的人一出现就是焦点所在,甭管什么故事,就是喝了口水这样的小事也能引起轩然大波。”

    郑爷道:“这例外是?章老板可否细说?”

    “就是陵王啊。”章逢敬随口说道,“一开始那个故事很无聊,讲人捡垃圾,我都看不下去,程景看了稿后直说他讲不下去,后来得好心人相助,寻了些故事糅杂进去,出来的成品还是不尽人意,我们那时候已经山穷水尽,只想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客人竟买账,还说想听更多的故事......直至今日,我也不知道那个故事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吸引人的不是故事,而是陵王本人,客人对他的遭遇很好奇,不管我们说什么都全盘照收。”

    郑爷不由一惊:“你们说的陵王那些故事,竟是杜撰的么?”

    “自然是杜撰的,都是戏说。”章逢敬笑笑,“郑爷您给的故事也是杜撰的,怎么问这么有趣的问题?”

    郑爷实话道:“我以为我是个例。”

    “您当然不是个例。”章逢敬哈哈大笑,笑声如流,“和您有一样想法的人比比皆是,您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么说来......”郑爷沉吟道,“茶肆里铺天盖地的陵王故事,背后......”

    这话刚出口,郑爷便止住,他不知道这些故事的真正缘由,却深知这里面的纠葛绝非他们可沾染。

    慕容铮的本义是想通过说书先生给段桓和长泱造势,进而促使这段姻缘,如今看来,有这样念头的并非慕容铮一人,有这样想法的大有人在,但他们的目的定然不是姻缘这么简单,而是为了更深的、更不见天日的目的。

    “您想得不错。”不同于郑爷的谈起色变,章逢敬却是十分从容,“这些故事的背后少不了人的推波助澜,而且不止一个。”

    郑爷沉思道:“他们为的是什么?他们是想让陵王变成笑柄么?”

    “这就不得而知了,知道了也无用。这些大人物之间的纠葛,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所要沾染,不知道要好。”章逢敬看似胆大妄为,说起话来却是滴水不漏,让人抓不到错处,“虽然奉了命,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们还是知道的。该说的,我们一句也不会少。不该说的,我们一句也不会说。既要保证故事有趣,也要拿捏分寸,不能过了。咱们永乐茶肆能有今日,除了程先生这妙口,故事的修改也是不可或缺。”

    郑爷不禁感叹:“这修改故事也是一门学问,看来我们做的准备还是太少了,也不知道要如何改才能吸引来人。”

    章逢敬却道:“其实不难,很好改。”

    郑爷抬起头来,双眸一亮:“章老板有何高见?”

    “很简单,把陵王加进去。”

    郑爷瞪大了眼睛:“陵王?”

    章逢敬不答反问:“我记得陵王与他们年岁相仿,又是近来的大红人,不加他,又能加谁?”

    郑爷依旧想不明白:“平白无故的,为何要添上陵王?”

    “才子佳人的故事也不是围着两个人转,肯定要有别的人参与进去,这故事才精彩!我观察过,客人们很喜欢两男争一女的戏码,一个修成正果,一个求而不得,设置难以逾越的磨难与挫折,如此方能突出至死不渝的爱,唯有真情能够战胜一切,客人听了保准喜欢。”章逢敬越说越起劲,想着想着愈发惆怅,“以前也有过一个类似的故事,还是真人真事,只是结果不太好,程先生本想着要说的,却不让说,也只能作罢。”

    郑爷思考了一番,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客人们向来对求而不得印象深刻,更何况此人乃是陵王。”

    章逢敬摆了摆手,说:“求而不得的可不是陵王。”

    他这话把郑爷说懵了:“不是陵王,还能是谁?”

    章逢敬不禁莞尔:“自然是段二公子啦!”

    郑爷头脑迅速飞转:“这故事里,修成正果的是陵王,求而不得的是段二公子。”

    章逢敬连连点头:“这样改,是不是精彩多了?”

    郑爷不觉得精彩,只觉荒谬:“为何要这样改?”

    章逢敬也觉得他这个问题十分怪异,只道:“这修成正果的只能是陵王啊,毕竟陵王尚未婚配,尚可议论,这段二公子可是有了婚约,对方还是同为世家的谢家,这两家,咱们可得罪不起,段相可是最厌恶家事被人议论,若咱们说了这样的故事,遭殃的不得是咱们茶肆!”

    郑爷顿时哭笑不得:“如此修改,便与我们的最初的目的背道而驰,我们又何须寻章老板呢?”

    章逢敬目光忽闪:“最初的目的是......?”

    “促成一段姻缘。”郑爷的回答简洁明了。

    “姻缘......姻缘......”章逢敬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记得慕容大人已故的妻子便是姓长的,这个长泱姑娘莫不是......?”

    郑爷道:“长姑娘原来叫慕容泱。”

    原来还有这个缘故!章逢敬顿时醍醐灌顶,他本就疑惑为何这慕容大人要说这样一段故事,若长泱是他的女儿,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

    他也不打算问这长泱为何要改姓,毕竟慕容铮是出了名的荒唐,年轻时是风流倜傥,长得是英俊潇洒,却不干人事,欠下的风流债更是数不胜数,如今的纨绔子弟与他相比都显得不足道哉。

    章逢敬想了想,说道:“如此说来,慕容大人是想成全段二公子与长姑娘这段姻缘?”

    郑爷点点头,“若按照章老板去改,这个故事纵然火了,也没有意义。”

    章逢敬眼神也变得玩味起来:“我听闻段家最是看重门第,与之结亲者门第只高不低,只凭闲言碎语是远远不够的。”

    “老爷说人言可畏,再强大之人也畏惧人言,看似无用的办法有时候越有用。”郑爷喟叹道,“千算万算,没想到被陵王抢尽了风头。”

    章逢敬瞅着郑爷:“段家人若是愿意倒也罢了,如果段家人不愿搭理,这故事又传遍了整个永乐城,届时处境最为艰难的必然是长姑娘,世人对女子总归苛刻些,莫说是婚配了,只怕她在永乐城都做不了人,慕容大人就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么?”

    “考虑过,老爷说若果如此便是她的造化了,得之她幸,不得她命。”

    郑爷说话的语气很轻,令章逢敬不由一呆,素来巧舌如簧的他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你们考虑得还真是......长远。”

    郑爷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自然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

    章逢敬端起茶微微一抿,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对于这桩姻缘,长姑娘有什么看法?”

    “姑娘态度很明确,她不想和段家扯上关系,也对段公子无意。”郑爷道,“婚姻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姑娘愿不愿意并不重要,只看段家同不同意。”

    章逢敬道:“如果是这样,慕容大人的算盘可就打岔了,段家是不会同意的。”

    郑爷知道章逢敬说的是哪一纸婚约,他对此不以为然:“虽有婚约,但毕竟只是婚约,一切尚未成定局,自然还有回旋之地。”

    “这次可不止是婚约这么简单,这是小道消息,我听说段二公子因为这婚事和段相闹了好大别扭,两个人僵持着,谁也不服谁,段二公子不愿遵循这婚约,段相便说他不愿成亲,可以,舍去性命,作寻常匹夫。”

    郑爷皱起眉来:“最后呢?”

    “最后当然是妥协了!”章逢敬呵呵一笑,“就在昨日,段二公子答应了这桩婚姻,她与谢家的晚然姑娘不日便会举行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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