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向阳细思了一番,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不由笑说:“殿下这番见解着实有意思,说着说着我都有点舍不得了,想着日后再难有机会和殿下畅谈,向阳实在感到遗憾。”

    “会有机会的。”君弈看了温向阳一眼,“只怕到时候你不会希望再见到我。”

    “怎么会?”温向阳不以为然,浅浅一笑,“殿下是贵人,无论何时何地何境,向阳都衷心地期盼着能与殿下的交谈。”

    见君弈不以为意,丝毫不把这话放在心上,温向阳不由地心生怜悯,眼前之人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情景,还能够侃侃而谈,引魂散一出,这位清高的皇子可就再没有机会倨傲了。

    危险接近却浑然不觉,温向阳也不再进行探究,他已决定明日对君弈使用引魂散,总会勾出真话,他决定用他最常问的那个问题结束今日的闲聊:

    “殿下来天牢已有一段时日,也随着温某见识了不少,不知殿下有何感想?”

    君弈思索了一番,随口问道:“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说出口,温向阳觉得这话问得很可笑,“我一直以为殿下是个不屑于说假话的人,难道是我判断有误?”

    君弈没有接这个茬,“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依旧是这句话,声音不缓不急,却令人毋庸置疑,“选一个。”

    温向阳着实不知他为何执着于此,眼下即将将他释放,所谓的审讯也不复存在,大可不必问这个问题。

    出于好奇,温向阳问:“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接受不了实话”君弈轻轻挑了挑眉,颇有挑衅意味,“我的实话,很难听。”

    这话倒是小瞧了他!温向阳不由哈哈大笑:“我温向阳在天牢审讯多年,什么样的场景没见过,殿下大可放心,有话直说便是,我定然能接受。”

    君弈也不再坚持,“那我就不客气了。”

    温向阳正色道:“殿下务必说实话。”

    “我觉得你这天牢,闹着玩似的。”

    语调波澜不兴,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眼底不经意流露出的笑意使得这番话语添了几分玩味之意。

    从未有人如此评价天牢,温向阳震惊不已,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君弈倒也不在乎,悠悠说:“我进天牢前,听说了不少传闻,说天牢是如何骇人听闻,我还期待了一下,没想到传闻只是传闻。”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很失望。”

    这话着着实实触犯了温向阳的逆鳞,说起天牢,无人不闻风丧胆,还是头一次有人敢这般出言冒犯,但此时此刻他还不好发作,明日便要动刑,此时着实不能打草惊蛇,无论对方出言如何冒犯,他都不能让对方瞧出来自己的用意。

    话语虽轻,却有火上浇油的功效,温向阳怒意油生,极力克制才不至于发泄出来:“向阳记得带殿下参观了诸多酷刑,也亲眼目睹了犯人前后态度的转变,再嚣张的犯人碰上咱们刑具无不丑态尽露。”

    君弈很是不屑:“双手被镣铐铐着,双脚被铁链拖着,没有半点行动能力,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身心备受煎熬,看到这些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玩意儿,是人都觉得恐惧,一旦恐惧自然露出平时最不愿意露出的那一面,有什么值得夸夸其谈的?”

    温向阳道:“殿下所言何尝不是天牢刑罚严峻的体现?能够给予犯人这样的感受,也是天牢的厉害之处。”

    “那也只能说明刑具厉害,说不上是审讯者厉害。”君弈冷冷一笑,目光犀利,“不借助外物,存在本身就让犯人便和盘托出,得到这种地步才算得上是厉害。很显然,你们的审讯水平还远远没有达到能够被称赞的程度。”

    温向阳几乎难以忍受这剖心挖肺般的话语,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按兵不动,仅存的理智让他没有将滔滔的怒意倾泻而出。

    君弈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刑罚是为了什么?屈打成招?逼人自裁?无论是刑罚还是问讯都只是手段,并不是目的。你们天牢所要做的并不是折磨犯人,而是通过审讯,从那些似是而非的话里探清真假。如何查明真相,这才是你们应该思考的问题。”君弈凝视着温向阳,眼神变得犀利异常,“你身为天牢典狱,比起事实的真相,更关心的是受刑者的反应,你连什么是目的、什么是手段这种基本的东西都没有搞明白就身居要职,还是这天牢的主人,这不是闹着玩?”

    温向阳青筋涌起,面容变得扭曲,依旧据理力争:“如若不关注受刑者的反应,如何能弄清案件的来龙去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查明真相!”

    “你确定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查明真相?而不是满足自己见不得人的私欲?”君弈的话如同一把利刃,一刀又一刀将其外表剖开,“为什么每次看到犯人不堪折磨,你会兴奋到忘乎所以?对丧失斗志的犯人更是高兴得不能自已,恨不得把余下的那些没有用过的酷刑全都用上一轮,这可不是寻求真相者所为。”

    温向阳本欲否决,四目相对,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那双眼睛在注视着他,却又仿佛在越过他去看更加隐秘的真相,在那双眼眸洞悉一切,能够直视灵魂的最深处,出言否决反倒显得可笑,保持沉默才能保持最后的矜持。

    不知为何,与君弈对视时,温向阳有了这样奇怪的想法。

    本能告诉他,保持沉默才是最好的,但是温向阳偏不信,他扬声否决:“我没有!”

    “没有?”君弈抬起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声音寒峻绝然,“为什么每次行刑完毕,你总是忍不住发笑?时至今日,回忆起这些惨绝人寰的刑罚,你依旧在笑。”

    “我没有!我没有!”

    温向阳极力否决,却听得背后有声音响起,这一细微的声响自然逃脱不了君弈的双眼,他比温向阳先一步察觉:“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他没有回头,但大致感觉到应该是身后的侍从不小心发出声响,侍从惶恐不已,紧绷着,不让人察觉。

    温向阳顿时怒不可遏,他不是愤怒于君弈冒犯的话,而是身后的部下确确实实在颤抖着,似乎都在印证着那番话语的真实。

    “其实这事也不止我一个人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只是没人敢告诉你罢了。”君弈言辞犀利,往对方最痛处戳,“眼见未必是真,耳听未必是实。你所看到、所听到的都不一定是真实,你连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分不清楚,不仅查案够呛,只怕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你还有你所执掌的天牢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话?”

    温向阳忍无可忍,拍桌而起,扬袖怒吼:“君弈!”

    天牢典狱的熊熊怒火,部下不由瑟瑟发抖,生怕怒火波及到自己,君弈却是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缓缓抬起眼眸,直视那双愤怒的眼睛:“直呼其名啊,看来被我说中了。”

    温向阳自知失态,压抑着内心的怒火,厉声道:“君弈,你不要嚣张了,你得搞清楚状况,你现在还在天牢里,你在天牢一日,我便能管你一日!在天牢,我还是说得上话的,此前给了你几分薄面,天牢还有真正厉害的地方你还不曾见识过!”

    “嘴皮子的功夫没用,拿你的看家本事上来。”君弈幽幽道,“不要让我失望啊。”

    “混账!”

    回到府邸,温向阳依旧怒不可遏,将桌上的器件一扫而尽,顷刻间,完好的杯器摔个粉碎。

    部下在一旁相劝:“典狱,您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不说还好,一说温向阳便来了气,直接一碗滚烫的茶水倒在那个回话的部下身上:“还不是你?刚才抖什么抖?还是在外人跟前,让我成了别人眼里的笑话。”他依旧觉得意犹未尽,又指向另一个跪在地上的部下,“还有你,说你行事稳重,也一样沉不住气,你怕他做什么?管他在外面是什么身份,到了天牢,统统都是阶下囚,既然是阶下囚,自然该是他恭敬我们,而不是我们恭敬!”

    两个部下不敢忤逆,垂首低声:“属下有罪,请典狱责罚。”

    “责罚是肯定要的,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温向阳冷哼了一声,坐了下来,怒容依旧,半响说不出话来。

    部下察觉了什么,借机进言:“那陵王敢在天牢驳您面子,咱们如果不反击那也太不知礼数了。反正,圣上已经撤出了探子,之前咱们忌讳着,不敢做什么,现在好了,没有人再盯着咱们了,只要不留下痕迹,咱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另一个立即附和:“咱们可以用毒,让人产生幻觉的毒,如此便不留痕迹,一种奈何不了他,几种一起来,属下不信他能顶得住。典狱若准予,属下今夜便能调制出相应的毒香来。”

    温向阳摆摆手:“不必,我手头上刚好有能对付他的东西。”

    部下喜道:“既如此,典狱还等什么?”

    “事不宜迟,明日就用刑!”温向阳下定决心,喃喃道,“君弈,跟我斗,我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翌日,温向阳便让属下在刑房里点上易孤行赠送的引魂散,为了提升毒香的效益,他还特地在君弈的饮食里加了能使人虚弱无力的粉末,君弈服用后再把他带到那间充满毒香的房屋里,令其充分吸收,而后以紫竹笛奏乐,牵引香中的毒素,既能折磨人又能探出据点所在,可谓是两全其美。

    他已经算好了,若想看最狼狈的模样,定要拿准了时机,切不可快也不可慢,等陵王失去所有理智,他只需要站在那里,什么也不需要做,对方自然而然便会臣服脚下、俯首称臣。

    这个计策实在是完美无缺,以至于只要想想,他便会感到畅快。

    如同往常一般,温向阳没有急着过去,而是慢条斯理,步伐都比寻常慢了不少,因为他深知好东西要留到最后品尝,而且不能太急,要一口一口的,才能够品尝出其该有的味道。

    等到温向阳来到刑房,已过晌午,他随口一问:“里面是什么情形。”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提前在里面点了香,算着时辰,毒已奏效,就等着您吹笛。”

    “很好。”

    温向阳满意地点点头,戴上特制的防毒面罩,转了转手中的竹笛,迈步走向刑房——

    烟雾萦绕,香气盎然,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身影,温向阳一面踏入,一面吹响竹笛,以笛音牵引毒素,并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力求不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笛音响起,笔直的身影颤了颤,以至于要扶墙才能勉强直立。

    温向阳知道这是毒起了作用,心说:君弈啊君弈,还以为你有多少本事,不过稍稍一点便承受不住,先前还这样嚣张,看我好好收拾你不!

    吹奏完毕,温向阳止住了脚步,摇了摇手中的竹笛,拨开烟雾,缓缓说道:“从现在开始,你要尊我为主,一切都要听从我的吩咐。”

    一阵沉默。

    温向阳不禁皱眉,想着莫非是用量过大导致痴呆说不出话来?他只得尽量放缓语气,讲清楚自己的意思:“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能说谎,知道吗?”

    还是一阵沉默。

    “我说我是主人,你是仆人,还听不明白......”烟雾散开,温向阳这才看清了隐于尘烟中的真容,那双黑眸与往常一般,沉静而理智,只是不如以往的波澜不兴,满是差异不解。

    那双眼睛没有半丝被控制的痕迹,温向阳觉得很不可思议,拿出竹笛,吹上一段,对方依旧不动如山。

    这下轮到温向阳不知所措,心说:怎么回事?已经试过毒了,怎么这会儿却没用了?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莫非是有人趁我不知道把毒给换了?

    沉默良久,君弈终于忍不住发问:“你在发什么疯?”

    温向阳哑口无言,他此前已经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这样的场景。

    脚上的痛楚散去,君弈将手肘从墙上撤去,抱臂而立,从容不迫地观察着他们的反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流露出诧异之色:“你们......该不会是给我下毒吧?”

    温向阳脸色一片惨白,君弈自知被自己说中,于是没好气说:“毒呢,毒在哪里?”

    “......”

    “这是新进的香,想请殿下过来瞧瞧,这香的味道如何。”部下解释道,毕竟不能让君弈发现引魂散的存在。

    君弈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话,目光对准了温向阳,缓步而来:“你要对我下毒,思来想去觉得毒香比较划算,又以竹笛为引,控制中毒者,满怀信心而来,结果发现毒没有奏效,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错,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来到温向阳身侧,停下脚步,“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

    温向阳是哑口无言,因为基本上全被他说中了,他无从辨起。

    君弈微微仰头,长叹一声,沉吟良久,方道:“既然决定了要下毒,就拿出看家本领来,净搞些装模作样的把戏,着实丢人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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