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温嫔,这日逢朔闲来无事,李怀商进宫看她,母子两个帘下家常。

    说的不是旁的,正是温嫔身上衣裳料儿。

    李怀商再三把眼觑了,惹得温嫔与宫女儿咂舌:“瞧这孩子,没得盯着瞧,怎的,你男子汉家还馋穿妆花缎?”

    原来温嫔今日这身褂子裙,正是一匹碧湖色妆花缎所裁。

    哪一匹碧湖妆花缎?正是前儿云箫韶送的那一匹。

    殿中又说几句,直把李怀商说得耳边一点红,饶不过才讷讷道:“母亲好青绿颜色?素不闻。”

    温嫔指指他,只是笑,一旁宫女陪道:“王爷只识青绿,未知细细还分牙绿、苍绿、浅草绿、鸭蛋青,还有翠绿、孔雀石、松石绿,娘娘今日穿的这一品乃正正的碧湖绿呢。”

    “他呀,”温嫔撑不住,“衣饰首饰这项上向来糊愣,将来说亲可如何是好,谁家小娘瞧得上你个不解风情的木头雕。”

    这话是花搅,六王爷李怀商一表人才,满京都多少小娘芳心暗许,怎愁这个。

    当娘的又说:“难为你问一嘴,妆花缎长是大红大紫,不上看,这个颜色少见,我得着一眼就喜欢,”又声量轻些儿,“再者说你父皇病着,哪个消穿艳艳颜色,这个正好。”

    得着?李怀商目中一寸希冀:“哪里得来?”

    温嫔给他句准话:“是箫韶送来。”

    李怀商问平白无故她、她送衣料作甚?

    温嫔道:“你不知,她不单是送布匹。难为她有这个心,打去岁年前常来咸庆宫走动,送的都是贴意物件儿。初时我还当她有事求我,或是太子有事求你,没成想,一日两日罢了,竟然日久月长来瞧,我这腿脚也是她日日送来小膝,竟是真心实意走动,是个好孩子。”

    又说:“皇后眼皮子浅,没想福气倒深,她这媳妇娶得好,与她儿实实一双佳儿佳妇。”

    这一篇话,前半段儿李怀商消听感触,心说自然,她不好谁好,先前听别鹤说她在库房挑中一匹碧湖妆花缎,原来是送来给他母亲。

    后头一句就约略有些听不得,口中只说倘若母亲喜欢,这颜色儿子时时送进来。

    一时又说不出的艳羡,母亲可大大方方唤一声她的小字,箫韶。

    温嫔笑说那情是好,母子两个坐一会子又说话,其乐融融。

    忽然外头望鸿疾奔而入,说一刻钟前太子妃走正阳宫出来,也没传步辇,一步一步扶着丫鬟手自走,神色不好呢。又说丫鬟也脸生,不是先前惯见的画晴姐。

    温嫔道:“想是在皇后处吃脸,把她说杀了。”

    要使宫女去瞧,李怀商起身:“儿子正要出去,看给她传辇,且送她一程便了。”

    温嫔说也使得,时辰也到,又说:“好好送出去,她好性儿,多照伏我,你送送。”

    连说两句好好送,却哪里用得着她老人家言语,李怀商脚下飞快。

    紧赶慢赶在景和门截住人,一见之下,两厢惊讶,李怀商心说瞧神色她还好?并无异状,知又是望鸿做三说四虚头巴脑,回首瞪一眼。

    那头云箫韶也惊讶,景和门进去一条道,只通皇后正阳宫,今日是朔日,王爷郡爷可进宫,可李怀商进宫,那也该去咸庆宫,没得来看皇后?

    “六叔,”云箫韶见礼,慢慢问一句,“六叔来瞧皇后娘娘?”

    李怀商想一想,寻个由头:“先前我母妃在皇后娘娘处闲坐,远远瞧见你,这一晌又没听说你出去,怕皇后为难,因遣我来。”

    你来?云箫韶没多问,敛衽:“多谢温嫔娘娘关怀,请叔叔多上覆她,说妾身感记她的情。”

    李怀商说应当的,又叫尚辇令,云箫韶立在三尺之外守着规矩,宫里人来人往的看着,你你我我纠缠不像样。

    比及步辇到景阳门,云箫韶扶画春的手上去坐,李怀商一旁随行。

    原本该说一嘴的,要谢别鹤,要谢他今日这乘步辇,可云箫韶满心里都是徐皇后搭同春荣几句扎人肺腑话,暂顾不上。

    可知恶语伤人六月寒,而歹毒的人心自比恶毒的言语更拶人。不过云箫韶转念又想,她家去时不说旁的,镇日与母亲唠叨徐氏的不好,她生辰宴上徐茜蓉德性,母亲也瞧过,即便皇后有心做亲,想必母亲也不会应允。

    是了,母亲最疼鸾筝儿,必舍不得她跳火坑,不会答应皇后的,不会的。

    说到这项,云箫韶想起来,合该又欠李怀商一声谢,徐燕藉的马脚也是李怀商处讨来,一举撕破徐燕藉真面目。

    她这厢千言万语千头万绪,辇下李怀商也差不离。

    方才大眼瞧去她是无碍,如今他在辇侧步行,眼风一错就瞧见视线平齐的她的袖口,半截参差剌线脚的帕子横陈。

    这是单凭手上的劲儿生生撕裂,她一个女儿家,寻常哪个有这等力气?得是气成什么样子。

    话须从头,皇后为何给她没脸?是否是为着近来关于太子位的吵闹。

    如她有心道谢一般,他也有心询问关怀,可是两厢思绪落在一处,俱是无话。她的无话是碍于规矩,而他的无话则一半一半:一半是酸,她为着二哥宫里宫外奔走;另一半是苦,她的日子,真是难。

    一行人迳到东宫文华门,李怀商赏过众辇令,望一望宫门内,含蓄提点一句:“我们兄弟自小一处,二哥凡事智珠在握,如今风波定能化险为夷。”

    他爱提他二哥,云箫韶可不爱,只淡淡应下。

    这一下李怀商又拿不住她的忧心,大庭广众天青白皂的,又不好直说皇后的不是,想一想,他道:“听闻嫂嫂芳辰时东宫布置满院芍药红,如今入秋,未知现开什么花?”

    他这句好似闲聊,云箫韶陪着:“宫里苑圃房培的白露英、绿觞等几品菊,另东宫地气暖,池上荷花踩暑气的尾影儿还开着。”

    李怀商仍是闲散架势:“正是这般,嫂嫂应闻东坡居士诗,人竞春兰笑秋菊,天教明月与长庚,小王不才,自诩读诗得个中意趣,觉着四季里各有好风景。”

    各有好风景?东坡诗中云世人竞相追捧春兰,嘲笑秋菊,应在如今的朝中,不正是说朝臣们一遛追捧冯氏么?李怀商话:任他们的,天上明月自与长庚相伴,清辉普照天地。

    嫂嫂,您放宽心,我二哥如同长庚一般,年年长明。

    云箫韶叹口气,怎说的,管他明不明的,又承六叔的劝。

    他六叔话里话外是捧着李怀雍,云箫韶心里却知道,他是在慰自己。

    一霎长风散魂,一缕荷香盈怀,云箫韶记起,在这头甫醒来时,她被提溜到慈居殿好一顿整治,太后红口白牙偏说她肚子里有货,高高捧着只等她跌脚,那时也是李怀商,肯劝慰她一句。

    深深福一福,云箫韶向他道:“多谢六叔。”

    一句话说完又似并没说得尽,一时想他拿生辰时的芍药起兴,神思相似飞絮无定。云箫韶无端生出几分盼,不是盼赠芍药的人,是盼或许能一道赏芍药的人。倘若有一个六叔这般的温存人解语,时时劝她一句:天教明月与长庚。

    来年春到,芍药再开……

    未防文华门内杏黄衣角一闪,李怀雍缓步而出。

    他望李怀商身上瞧一眼,目光并未流连,转对云箫韶温声道:“回来了?怎么去这样久。”

    云箫韶脸上方才的欣怀荡然无存,一派空空,依规矩见礼,并没答话。

    此时的她,只当时寻常进宫在正阳宫听训,听完出来,路上恰巧遇着李怀商一程,话别时李怀雍又恰巧出门,如此而已。分毫没有甚么被捉、尴尬,也不察两兄弟间暗潮涌动,她眼中一切不过偶遇。

    李怀雍又说:“晨起你就匆匆进宫,叫我好等。”

    这话说的,好似云箫韶是打崇文殿出去进宫的,谁哪个在崇文殿过的夜?云箫韶未解他又发哪门子癫,一板一眼答话:“皇后娘娘好留,多说几句话。”

    “你啊,”李怀雍嗔她,“又和母后合气?不肯叫一声母后,使小性子不是?”

    他的语气轻快,神态亲昵,仿佛无人处他夫妻二个长是如此相处:“父皇病着,母后心急,倘有急躁,我代她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一旁李怀商告道:“皇兄且与嫂嫂叙话。”说罢就要告辞。

    李怀雍却道:“六弟这就告辞?方才还说爱看东宫一隅秋菊,怎么,不进去近瞧瞧?”这话说到他兄弟脸上,把个李怀商臊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云箫韶则瞠目,这他都听见了?他何时来的。

    这李怀雍说着,还真侧一侧身把人往门内请,白说他一句便了,还不肯罢休,来握云箫韶的手。说巧也不巧,云箫韶袖子恰这时候挥一挥,好似往衣裳上掸灰,借机给他手错开。

    这一下,兄弟俩齐齐盯上她的袖子口。

    方才说起风,这风忒不长眼,偏吹着她袖口,一枚两截的帕子飘摇而落,千不合万不合,两个皇子,自小骑射功夫练大,都存有几分身手,甫一瞧见坠物,先头第一个都想着去接。

    如此可好,秋风里兄弟俩一人一截破烂帕子抓在掌中,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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