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望独自在茶室坐了一下午。

    除了三言两语打发掉又来了一趟的孙道真外,没人再来找他。柳期没有,孙道执没有,连这几日来阴魂不散的小白都没再出现。

    大局底定,他难得有这么空闲的时光。一个人喝着茶,想着事,沉浸在对那人的思念里。那短暂的属于少年的两年记忆,即便过了六十多年时光,依然鲜活。

    因它们时刻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醒着的时候,睡着的时候,甚至是带着无面冲锋陷阵的时候。每当他施展出异能,就会不由自主想到,若换做她,这异能的威力该是何其壮观。

    只是越到后来,这些记忆慢慢变得越来越简单。好似岁月果真拥有某种力量,冲刷掉了许多不重要的部分,又突显出了许多不曾注意过的细节。譬如她说话时牵动的面部神经,她凝视时眼角的三颗小痣,她伫立夜空时,被微风吹拂起的发丝。

    尤其是来到卯泰的这段时间,他突然发现画像空了,又在帝山找到那个陌生的,又处处透着几分熟悉的小女孩。

    画像上的人就像是住到了他的梦里,每夜每夜开启那两片粉白的,中间有三道细微竖纹的双唇。

    “凌泉。”

    她在叫他。

    这个轻唤他名字的动作是如此缓慢,慢到那两个字呈现出声音时,他醒来,天已微亮。

    凌泉。

    再没人这么叫过他。

    除了黄氏兄弟,再也没人知道他的本名。

    如果可以,他宁愿从此长睡不醒,听听她到底为何叫他。

    是要骂他么?

    那太好了。

    七百个日夜里,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毫无情绪的陈述。

    没有疑问,没有呵斥,没有赞赏,没有微笑,她就像是没有感情。

    但他知道,她不是一具空洞的躯壳,只是所有情绪都被她捏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球,塞在了心底。她做出的每一个动作,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力求精准和简练,达到她所期望的结果。

    她说:我千百年的时光,没有一丝可以耗费。

    她不累么?

    不过六十五年,他都已经累了啊。不是手就是心,时刻斡旋在几个碎土之中而已,他都已经累了。可她呢?她面对的是无数个碎土,千百年光阴,浩浩天道,和难以想象的宇宙法则……

    他都已经累了。

    “不管如何,你给的答卷,我已经交上了。”

    他望着逐渐阴沉的天空,低声呢喃。

    “剩下的,是我自己给自己出的加分题,你若看到……”

    他搭在窗棂上的手指蓦然勾起,握成虚拳。而后又慢慢松开,垂在了身边。

    “你若看到……”他重复了一遍,“梦里也好,能不能骂我一句……”

    ——————

    接近五点,就在柳望觉得叶凌出不来,需要他亲自跑一趟的时候,朝白把叶凌带了过来。

    朝白一如既往地板着脸,也不用柳望出声,便自觉退出茶室,不知去了哪里。

    虽然这是他二人间惯常的相处状态,叶凌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试探着说道:“老师,小白回来还是派上了用场的,不然我在国宾馆,还得麻烦您老人家跑来跑去。”

    柳望冷哼道:“什么人都往这带,还不够我麻烦?”

    他又瞪了眼叶凌:“小白小白,那是你叫的么?他比你大三岁,你得叫他师兄。在我们进化者学校里,也该叫学长,就是生分了点。”

    叶凌笑道:“人家现在可是兰陵王,叫师兄多不合身份。”

    “你是,他不是?要不把他送走,这位置能有你坐的份儿?”柳望坐下来,招手让他也坐下,问道,“怎样?”

    叶凌没坐下来,站着道:“时间紧,我不能久留。下午黄怀先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东拉西扯了一通,又约定晚上在刘进洪房间一起用餐,说是提前聊聊会谈细节。老师,刘进洪说得专用通讯设备,应该就是今晚送达了。”

    柳望沉吟道:“提前聊细节,看来他们也赶时间了,会谈不过走个形式,估摸要不了半天就能结束。”

    叶凌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判断设备还没到,总不能让联盟总部一边听大家吃饭,一边做记录吧?”

    柳望认同这个判断,问道:“东拉西扯?”

    “对,不过大体还是画大饼和崔左鹰这两点来。”叶凌道,“昨天晨曦闹出的动静太大,确实吓到了刘进洪,晋安全也因为沧博的死乱发脾气,疯狗似的,差点和黄怀动起手来。”

    “所以黄怀一遍又一遍提及空港利益,又让崔左鹰解释好几次昨天如何给晨曦下套,这才让晋安全冷静下来,相信沧博的死就是个意外。不是晨曦余党太厉害,也不是晨曦背后还有人搞鬼,只不过沧博自己运气不好,又太自大,被晨曦利用可燃物资炸死了。”

    柳望这才知道晋安死了人。对于沧博,他在舞会上有过一面之缘,暗中也瞥到过几次,印象不深。听叶凌介绍,才知也是控火的进化者,又有体术异能。但他的眼神中依然写满了不屑,没到高级就没到高级,这样的角色死了就死了,晋安全竟因此不顾大局?

    叶凌何其了解自己的老师,笑道:“和青空之焰比,沧博的龙炎当然不值一提。但晋安全对他是……真爱,老师,你也太冷血了。”

    柳望瞥了他一眼:“你才知道?话说回来,晋安全没趁机多提要求?痛失爱将要补偿,老戏码了。”

    叶凌摇头:“还真没有,搞得你学生我满肚子嘲讽都憋在肚子里,一句都没出来。”

    柳望揭过这一茬,寻思道:“崔左鹰这一招够狠,我当时还以为这小子脑子里净塞肥油了,没想到他脑瓜子这么灵光。不但对黄怀有了交代,还趁机收拢了白家。”

    叶凌奇道:“老师是说,沧博的死也在他的算计里?”

    柳望点头:“八九不离十。”

    随后简单说了下崔左鹰和白庄两度来访的过程。

    叶凌思索了片刻,问道:“老师,昭阳本就不在计划里,要不要想个法子让他们退出?若他俩有这种层级的脑子,两个脑子又凑到了一起,计划完成后,昭阳应该能稳更长一段时间。”

    柳望在考虑着同样的问题。不过他最终摇了摇头,道:“六十年是我答应她的,再多三五年,算是我超纲的答案。但三五年和三五十年,又有什么区别?我透漏给他们的线索已经够多,他们脑子真好用,就该转过弯来。要是被眼前利益吊着不走,即便回去昭阳,难改大局。”

    说完,他拍了拍扶手,站起身:“行了,你回去吧。再痛痛快快喝顿酒,痛痛快快睡一觉,明天,一切都结束了。”

    叶凌走上前,挽住柳望的胳臂,脑袋靠在他肩膀下。他个子本就不高,在贴着柳望,更像个半大孩子,而不是坐在兰陵最高处,冲在战线最前端的叱咤一方的兰陵王。

    “不是跟老师喝的酒,哪里能痛快!”

    柳望哈哈一笑,弯腰倒下两杯茶,一杯递到他手里。

    “那就以茶代酒,来,阿凌,跟我走一杯。”

    两只茶碗砰到一起,陶土磕碰声并不清脆,却足以让叶凌心绪荡漾。

    叶凌一口饮尽茶水,摘掉右耳垂上的无面,眸光晶莹。

    柳望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辛苦你了。”

    叶凌展颜一笑,重新戴上无面。

    “能站在老师身边,是阿凌的福气。”

    ——————-

    整个下午,柳期都守着李清雅,可是她始终昏睡着,没再醒来,好似早上那一番话掏空了她所有的精力。

    孙道执来过两趟,一趟是送汤水,据说叫紫芝养魂汤,看上去碧绿碧绿的,名不符实;一趟是送丹药,叫白玉保神丸,倒确实晶莹如玉,散发着淡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可汤水丹药灌下去,李清雅还是没任何动静。

    孙道执讪讪地笑着,只说须得静养,便讪讪离去。

    柳期趴在李清雅床边,脑子里掠过来到卯泰之后的一桩桩一件件。不再是以前那种应接不暇猝不及防的感觉,反而觉得每件事每个状况间,都连着一条条晶莹的丝线。

    她的头脑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明。

    改变应该起于酒会那天晚上。那一日的天色就如同今天,阴沉沉的,好似在酝酿着什么。

    天色不知不觉黑了下来。小院里没有时钟,她手上也没表,也不知道几点了。按道理,柳望应该像早上和中午一样,会送来吃的,然后一同去重游“故地”。

    敲门声果然响了起来。

    柳期收回缥缈思绪,走过去开门,可门外的人让她愣了一下。

    那自然不是柳望,而是一位老太太。头发虽没全白,但干枯似稻草,穿着也只称得上能蔽体。最重要的是那张同样枯瘦的脸,不似李清雅一样衰老得不成人形,但似李清雅一样毫无生气。

    按道理,这样形象的人不应该出现在祖庭里。

    老太太手里端了一碗汤,黯淡烛光下,金色汤面飘着碧绿葱花,露出一截排骨,香味阵阵。

    她把汤递了过来。

    柳期见汤水荡漾着就要洒出来,忙不迭接过,才发现汤竟然很烫。她倒是不怕烫,可这位看似普通老人的老太太,徒手端着它,难道也不怕烫么?

    柳期下意识瞥了眼她的手,上面果然留下一道红紫的印记。

    “您是?”

    老太太点了点自己干瘪的嘴巴,摆了摆手。又点点汤,点点柳期,然后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微笑。

    再然后,转过身,蹒跚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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