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意识到自己被他张开大衣裹在怀里,他双臂紧得我几乎不能移动分毫。我垂下眼睛去看地面。

    “怎么不看我?”他极低极低地说着,“刚才是谁的嘴唇差点把我的灵魂都夺走了。”

    “明明是你,我哪有……”我狡辩着,心里明知道如果不是我最初的反应,他也不会越来越激狂。

    “是我,都是我。”他抚摩着我的头发,“头还疼吗?”

    我呆了一会才想起自己头上有伤,摇了摇头。“你进我家吧,这里太冷。”

    “我不冷。”他强硬地说,过了会又加上一句,“我怕你父亲看见我,以为我是个疯子。”

    “你本来就是!”我捶他一下,“在这里冻了半个晚上,有什么不能早上再说?或者送一封信也好。”

    “那你怎么等得了。”他笑着,见我生气,又说:“当然,主要是我等不了。我想到你误解了我,会伤心,就一分钟也等不了。昨天,我是有些事没想明白,现在明白了。”

    “什么事?”

    “我昨天回去后还在想,你知道了德国的未来,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没想到他考虑的是这个问题。

    “为什么呢?”我问。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就随着心里的向往,就这么来了柏林。

    “因为——你在乎我。”

    这样么?我一开始来柏林,就是因为他?难道那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他了?这让我有些不服气。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不是可有可无,所以我一定要来告诉你,你在我心里,也是不可替代的。”

    现在看来,似乎是我弄错了重点。我以为他要先接受我的来历,再谈其他。可现在看来,他在意的是我对他的真心,有了这一点,我来自哪里并不是最重要的。

    他继续说:“我明白了你担心的,你怕我以为你神经错乱。不要害怕。我从没有担心过,你一直好好地上学,适应我们的生活。更何况,我不认为一个脑子里装着80年后美好世界的人,会比一个几天几夜不睡觉去攻打另一个国家的军人更疯狂。

    “贝儿,以后我叫你贝儿,这是我曾经在心里给你的昵称,没来得及告诉你。这样你就会明白,我并不在叫以前的那个西贝尔。所以贝儿,这几个小时里,我完全想清楚了。在你眼里,我们的国家和我的所做所为可能更加难以接受,但你都迫使自己一点点去了解,去接受我。所以,不要认为我会接受不了你,无论从哪个角度,我都不觉得自己是和一个不正常的人在一起,反而是,我以前一直身处一个疯狂的环境,从见到你,才遇到了一个正常人。”

    原来他想了这些,与我夜里胡思乱想的情绪过山车相比,他想得好复杂,好有条理……

    他看了我一会,笑道:“傻乎乎地看着我做什么?”然后俯近轻吻了我一会,“你每个表情都让我想吻你。”

    这一天他走的时候天蒙蒙亮,衣兜里揣着我给他的信,我本来不想给他,因为里面有些悲观消沉的话,但还是被他夺走了。他捏了捏厚厚的信封,欢喜挑眉,“有六页?”

    “八页。”我不太好意思地承认。讨厌,怎么写这么多?又嘱咐他,“看到里面有消极的话,你就隔过去。那不是我真心话。”

    “真心话是什么?是不是……‘我爱你’?”

    他说完,我们两个都愣了,这句话同时敲响了我们两个的心,他轻轻地凑近,在吻中又对我重复了这句话,好几次。

    直到我回到楼上,从窗户向下望,他还在对面雪地里立着。雪早就停了,有一个邮差骑着自行车经过,给我家的信箱投了报纸。为了让他离开,我故意关上了窗。从缝隙里偷看,见到他又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去。在他站过的地方,有一片浅浅的雪印。

    早上我做饭时候,父亲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怕冷,天没亮就出去玩雪。——瞧这滑雪场,多热闹啊。”

    早饭后补觉。

    我梦到一株树,金黄的树叶,在风中纷纷落下,我仔细去看那些叶子,没有一个是相同的。树叶飞舞,天地寂静。我在这寂静中明白,没有一个人是相同的。我并不是那个无意间掉落时空里随便的什么人,我也是独一无二的。

    这种独特,不只是外貌或身世,而是我们存在的一切。包括我们灵魂的喜好,心灵的温度,甚至于每时每刻的选择。这个特定时刻,是我来到了这个时空,遇到了他,那我就是被选择的那个,被自己选择,被他选择,被这个拥有他和我以及所有相关人的时空所选择。

    被父亲叫醒,说有电话,是朗格教授。教授说,体验过催眠的学生威廉想再约一次。

    “如果你这两天忙的话,就改到过年后吧。”

    这两天到也不忙,阿尔伯特回来前,我有点事情打发时间也好。于是答应了教授放在明天下午。

    我在日历上标了时间,才意识到马上要圣诞了。本来想找父亲商量下买什么东西,没想到一辆党卫军的车来,把他接走了。只好自己出去采购。

    带着一些屋子里的装饰品和吃的回来,也都下午4点了,在这个纬度,天已经要黑了。

    把东西放在门口,准备开门,邻居韦德太太抱着一包东西叫我。是我的大衣。

    “一个和您差不多个头的姑娘送来的,还祝您圣诞快乐!”她说。

    肯定是米娅了。

    “啊,您买了黄油、茶叶、咖啡和蛋糕!”韦德太太惊叫一声。

    这些都算紧俏品,花了不少配给券。她嘴里啧啧称赞,我感觉这种情况下应该给她点什么,但我自己买东西也不容易,就站着尬笑。

    “埃德斯坦先生不在家吗?”她又热心地问。

    我说忙工作去了。

    她又感叹几声,还说如果晚上家里没人,可以到她家吃饭。

    回去把大衣挂起来,在口袋里发现一张卡片,祝我新年快乐的。我也找了张卡片,写了几句祝福给她。

    她住得不远,要不要送去?我想,她这会应该在家。

    算了吧,我又想。明天投邮筒就好了。

    烤出杏仁饼,端了一盘送给韦德太太。她让我进她家里,但听到屋子里几个男孩大呼小叫,我笑着拒绝了。

    后来海因里希送父亲回来了,司机从车里拿出一个礼盒,还有一个篮子里面有好几种香肠和熏鱼。

    我顺手提到桌边,和下午自己买的香肠放在一起。海因里希在屋里踱了两步,看到我买的香肠,俯身隔空闻了闻,皱起眉头。

    “这似乎是……兔肉?”

    我买的时候他们说刚到的,要是不买一会就被抢没了,我就买了。但兔肉就兔肉吧,有肉吃就不错了。

    他十分嫌弃地看着我,“看来您受骗了。好在我送来的都是正宗的肝肠和猪肉肠,可以把兔肉肝这些送给您那爱看热闹的邻居。”

    我瞥了一眼窗外,父亲和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说话,韦德太太带着孩子在不远处探头探脑。

    “西贝尔!他说这是你买的?四袋大米?”父亲在外面大声问我。那个骑自行车正解开后座上的绳子,座子上是四个大约7、8公斤的袋子。

    “是的。”我也跑出去帮忙。

    粮店老板帮我们把袋子提进屋里,说着:“下雪了,路上差点摔一跤!这车子也老了。看看这前胎!跟个饿扁的孩子似的。”

    自行车前轮没气了,车胎扁扁的。他身上也有泥块,路上的一跤摔得估计不轻,我回去包了些杏仁饼给他。他看到后道着谢,不再抱怨,塞了一个到嘴里嚼着,另外的揣到衣兜里,哼着歌走了。

    海因里希再次用审视怪物的眼光盯着我,“您买不到面粉吗?”

    我当然买不到啊。面粉多紧缺,幸好德国人不怎么吃大米,我才囤到几袋。没管他,自己收拾桌上的一堆食物,该放柜子的放柜子。然后就拆开一袋大米,洗了准备煮点白粥。

    好多年没喝上香甜的大米粥了,我真的很怀念这一口。

    叮咚声响,是海因里希在摆弄钢琴,又用带手套的手指一页页翻着曲谱,“德彪西,《月光》……您喜欢德彪西?”

    “还可以。”

    “您难道不知道,在第三帝国,德彪西是被禁止的吗?”

    这还真的不知道,第三帝国禁得真多。我只好说:“现在知道了。”在围裙上擦擦手,走过去要收曲谱。

    他手套轻挥,挡住了我。“不过,我不介意听您演奏一曲。”

    这算什么?先说这是禁止的,又命令我表演。

    “我还在练习,弹不完整。”我没好气地说。

    “您似乎太着急了,我说的演奏,不是指现在。”

    这句话让人听了更不爽,显然海因里希这个人性格如此,和人说话也喜欢带刺。

    我重新到厨房里切包菜,没有理会他。又听他和父亲说:“明天晚上希*莱先生举办宴会,邀请埃德斯坦先生和小姐一起出席。到时候我会来接你们。”

    他走后,父亲坐在沙发上等饭熟,几次跑过来看我的锅,面露忧色。

    “我们,我们真的要吃煮大米吗?很早以前你母亲给我煮过,我觉得……口味十分一般。”

    会不会是西贝尔母亲以前手艺不佳?可能她离开中国太久,忘了怎么做?我煮的应该没问题,这都小火熬了40分钟了,我揭开锅盖,用勺子舀了一点。

    怎么还是清汤白粒儿的,——应该没事吧?

    我把勺子吹凉,放进嘴里。

    这——这是大米吗?

    怎么一点粘度也没有?桔生淮南则为枳,大米到了德国怎么成白石头了?我那香甜软糯的大米粥呢?

    “简直像喂猪的!”我忍不住把勺子丢进锅里,火也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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