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科雷格一起遛狗的那天,就是我们在雷根斯堡的最后一天。

    那天晚上,我们拿到了新年期间的照片,有大家除夕夜跳舞的照片,我看阿尔伯特弹琴的照片,还有滑雪的照片。科雷格说要把希尔德的画装上框。我的画因为阿尔伯特说还不错,所以自己打包带回了家。

    第二天上午起程回柏林,开始1941年的生活。

    不到一周后,阿尔伯特动身去东鲁普士,这是我第一次送他离开。

    上火车之前我们紧紧相拥,他一次次亲吻我。最后抚着我的脸颊看了很久,才转身登车。

    他在车里面穿行,寻找自己的座位,我在外面跟着他走。当他坐下时,我来到他窗外。

    他这次不是直接上前线,我并不很紧张。

    可是开|车的铃声拉响,火车还没开,震动了几下,我的心还是咯噔一声。我靠近窗户一些,他从窗口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不用担心,应该隔一周就有假期,我会经常回来。”他说。

    我使劲点头。

    “而且到那里就给你写信,尽量多写。”他说。

    他这话让我笑起来,他表达总是很准确。也许一般人会说“每天写信”来哄女孩子开心。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每天写,就不会这么说。

    车开动了,他放开了我的手。好像被一根线扯着,我不由自主跟着车走起来。

    他从窗口探出头,双手紧紧抓住窗框。

    一开始,列车很慢,我几乎可以伸手就碰到他,但是车加速了。我跑起来,站台的距离这么短,很快就跑完了。

    随着火车转弯,两个人的目光联系也被切断了。

    一根无形的线在心里,被扯得很长很长,很细很细。它将一直通向东普鲁士的某个地方。

    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分不清是思念、担忧还是对未来的不确定。当我想认真分辨的时候,身边传来一个陌生姑娘的哭泣。

    扎着两个长辫子的女孩蹲在地上,抽噎得站不起来。

    “怎么啦?又不是去打仗,你哭什么?”她旁边的另一个女孩手足无措站在那,慌乱地安慰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哭着的人说。

    “下一趟车很快就会进站,请前一批送行的人尽快出站!”车站的工作人员用一只铁喇叭举在嘴上,四处边走边喊。

    “走吧,我们该走了。”她的朋友把她拉起来。

    我跟着这两个女孩一起向外走,刚哭过的女孩在寒风里打着嗝。

    再过两周,科雷格也要走了。我和刚拆掉石膏的希尔德把他送到飞机场。

    和阿尔伯特的通信并不容易。他是去监修铁路,有时两三周就会改变地址。我在房间墙上挂了一张德国的大地图,每当他换了新地址,我就在新地方钉一个红色小标记。

    他中间休过几次假,最多的一次是回来开会,在柏林待了三天。那一次我们在菩提树下大街看了电影,后来又逛了首饰店。就是我曾经想给阿尔伯特定做袖扣的施密茨的店。

    我去取了定做的两个白水晶吊摆,把其中一个寄给了隆美尔夫人,另一个自己留着当项链。

    阿尔伯特买了个胸针给我,然后看起来很随意地让人给我量手指的尺寸。

    想到他可能在考虑订婚戒指,我心里一阵阵惊喜,但那天他并没有买戒指,我也忍住了没有问。

    朗格教授在过年后没有露面,就那样消失了。

    我们只知道接替朗格教授的,是莱温教授。

    莱温教授个头矮小,不修边幅,每天都穿着似乎是同一件黑色外套。喜欢抽烟,而就算不抽烟的时候,身上也散发着强烈的烟熏味。

    上他的课之前,必须全体起立,冲着学校墙上的浠特勒画像行举手礼。

    交作业的时候最为凶险。

    我原本花了很大力气的飞行员催眠治疗,在他那里只得到4分(刚及格),不过其他同学还有不少是5分(6分最低)。

    然后他向那些不及格的同学们咆哮:“我原本只知道心理会‘退行’,但不知道脑子也会退化!把这些内容交给大猩猩也不至于得6分!”

    大家战战兢兢,都知道这位教授和以前温和负责的朗格教授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了。

    在讨论朗格教授剩下的那些项目时,他叫了所有相关同学到办公室。人站满了一屋子,他头也不抬,自顾刷唰唰翻着一沓资料。我们不知道他要问什么,互相交换眼色,谁也不敢先出声。

    “旧的项目继续。”最后他说。

    我听到不止一个人呼出一口气。

    这时他抬起头,把手上的铅笔放在耳朵上夹住,“我这里有集中营的项目,谁愿意去?”

    我赶紧垂下头,没有听到有人回答。

    后来我从希尔德那打听到了朗格教授的消息。那一天希尔德主动来找我,说我那个白水晶吊坠好看,她也想做一个,我带她去施密茨的店。

    她做了两个同样的,只是链子换成黄金,不要白银。

    她还画了图样,要定做一对羽毛状的黄金耳环,上面点缀彩色的小宝石。她说灵感来自于去年穿戴的古埃及首饰。

    年后她并没有再去照彩色照片。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笑笑说不想去,后来又说:“我腿受伤那几天想过,万一你说的是对的,这种东西真会带诅咒呢?”

    然后她提起了朗格教授,她从英国外交部的朋友听说他去了美国,似乎在纽约大学。

    至于原因她也不甚清楚,“反正肯定是有人举报,”她说,“他平时讲了什么敏感的东西吗?”

    我摇头,印象中没有太过火的。或者,我的判断根本不能作为标准,因为我的想法已经跟不上当|局控制的力度了。

    “我们系也有几位教授去了美国,有一个对我还挺好的。”她语气不像以前那么肯定了,“我有时候会想,我们在走一条正确的路吗?”

    父亲3月份去了法国,米娅也早就离开了柏林。我一个人放学在家经常十分寂寞,于是和希尔德和丽塔就见得多了。丽塔春季从护士学校毕业,已经在空军医院工作。

    “你考医生吧,护士照顾人太累了。”希尔德对丽塔说,“你母亲以前当过我的家教老师,我让父亲帮你找个名额去上学。”

    丽塔微笑着摇头,说自己想早点工作。“这里挺好的,可以和西贝尔多见面。”

    就这样,时间到了6月底。

    那天我一个人听广播,新闻说,苏德战争爆发了。我望向房间墙上的地图。那一排标记阿尔伯特发信地址的红色路径,从柏林东边不远处,一直延伸到了苏联边境。

    战事初期,我还正常收到阿尔伯特的信件,甚至还有照片。其中一张他坐在一个小高地的岩石上,瘦了些,但是很精神。天气热了,他没有围巾,但胸前口袋上的猫头鹰小徽章闪亮亮的。他背后远处是一大片地势较低的荒野。有几辆辆坦克停在那里,像大地上蛰伏的巨石或巨兽。

    后来他的信越来越少。我猜度是不是战争吃紧,不停地安慰自己他只是参谋,遇险的可能性不大。

    终于在7月底的一天,我在周末接到了科雷格的电话,约我在蒂尔加藤公园见面。

    “阿尔伯特的一些事要告诉你。”他说。

    我屏住了呼吸,抓着听筒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他,难道……”我的舌头直打哆嗦,说不出完整的话来。眼前的画面忽闪忽闪,两腿发软,忙用另一只手撑住身体,靠在桌边的墙上。

    科雷格听出我的恐惧,说道:“阿尔伯特没事,不要乱想!”

    “好,那就好,我知道了!”我挂了电话,虽然离约定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但我马上就收拾好,出发了。

    到了地方,才想起自己出来得太急,又拿出小镜子补妆,免得科雷格看到我太不像样,转告给阿尔伯特。

    可是涂得红润的脸颊也挡不住心里一阵阵发虚,似乎有什么不好的消息蕴酿良久,终于要发作了。

    我不断反思最近的经历,安慰自己一切顺利。海因里希没有再找我,上学方面也开始适应了,和父亲也经常通电话。

    科雷格到的时候表情并不严肃,我心里又放松了些。

    他走近了。我们谁都没有寒暄客套,他伸手让了让我,我们走远几步,到树下一个长凳上。

    他从衣兜里拿出一个黑|絲绒小盒子,打开后是个戒指。

    “这是阿尔伯特母亲的戒指,他说,让你保管。”

    那是一枚绿宝石的戒指,黄金的玫瑰缠枝,托举着中间卵圆形的宝石。可以想象他母亲仍是贵族小姐时戴它的模样。

    那次他测量我的手指尺寸,也许就是去调整这个戒指。

    我没有伸手去接,“他这是干什么?他不是应该亲自给我?”

    “原本应该这样,但是现在情况紧急。”

    什么情况紧急?我胸口的浊气堵在那里,不愿意听下去,“你说过他没事的!”我大声说。

    科雷格很平静地继续说:“他是没事。他只是最近在前线,脱不了身。而且他认为尽快送你出国比较好,趁着战争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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