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培尔夫人喜滋滋地坐在车里,脖子上的紫珍珠项链粒粒圆润,个头均一,都有拇指肚大小,发出柔和的紫光。她的车停着没有动,她正探着头和旁边红色豪华敞篷轿车里的人说话。

    “要不要去东边打猎?元首刚把一块俄国土地给我了,当猎场!跟着我这位帝国第一猎手,你绝对不虚此行!”敞篷车里坐的是个大块头。他和鲍曼差不多胖,但身型还要更高,我都怀疑他的车座位是特别订做的,否则根本坐不下这么高壮的人。

    他穿着华丽到夸张的制服,金灿灿的流苏从肩上垂下,他还带着手套和佩剑,一副老式贵族的派头。

    希尔德告诉我,这是帝国元帅戈林,也就是空军元帅。

    戈培尔夫人粲然一笑,“地中海的阳光还在等着我。”她摇摇手,向豪车主人再见,对自己的司机说:“孩子们在那边,我们先去接他们。”

    “心态调整得真快。”我望着她远去的车说。

    希尔德发出不屑的声音,“故意在元首包厢外面哭罢了。”

    在这里待了两天,期间我写了两封信。我告诉父亲,最近听闻有些占星师受到不好的对待,请他多注意。在第二封里我告诉阿尔伯特,希尔德对“特里斯坦”的评价与他平时责怪一些人不理性的态度很类似。

    “可是,为什么德国人这么热爱理性,偏这‘不理性’的爱情故事,受到德国的喜爱呢?”我在信里提出问题。

    我脑海里自动出现了他认真思考的模样,“也许理性需要爱情来调和。”他在我脑海里回答。

    回到柏林,生活重复着每天的上学、放学,完成作业,写信、寄信。

    9月多时邮件来往不太通畅,比如忽然一两周没有信,然后有一天收到好几封,或者丢失一两封。到10月多正常多了。我想这和战事胶着有关。

    广播说现在是雨季,南方集团军停滞在乌克兰某个地方。整个帝国都没有人担心德國军队在东部的推进。

    可是我渐渐不能安睡,似乎忘记了什么。直到有一天新闻里说,等雨季过去,东线会展开进攻,直达斯达林格勒。

    斯达林格勒。

    斯达林格勒战役!?

    一瞬间,之前忽略的信息串了起来。阿尔伯特信里绝少提到战争相关的任何事,但有一次他为了让我宽心,说他在一个很精锐的集团军里。他没有提具体的番号,只说在第六集团军。

    第六集团军,在斯达林格勒战役中几乎全军覆没的那个队伍。

    一股寒气袭击了我的心,在那一刻我明白自己当初选择留下是对的,我明白了梦中那个站在火车边催我上车的伤兵象征着谁。

    那只是伤兵,不是死亡,所以阿尔伯特会活着回来吗?

    我能向谁确认?谁能给我保证?

    从那以后,我时常担忧在即将来临的冬天,他们在冰天雪地中被困,缺衣少食,弹尽粮绝。

    毛线背心和袜子早就寄去了,但一点也不能拯救我的忧心,——就像四双袜子拯救不了一个集团军的冬天。

    有一天,我梦中看到一群人在雪地里行进。那些人跟在一辆辆坦克后面,很多穿着白色的伪装罩衣。在梦里我并没有太多担忧,只是很平静地跟着他们观看。但一个熟悉的背影进|λ画面。

    “阿尔伯特!”我叫道,他似乎听到了,回头看到了我。我醒来了。

    最近,路上有“少女联盟”的女孩们号召大家给前线捐冬衣、送温暖。我有一天刚出家门,有一个女孩鼓励我返回家去拿衣服捐出来。

    虽然我们到柏林没买多少衣服,但想到和阿尔伯特一样的士兵困在俄罗斯的雪原上,只好把父亲的旧衣服捐了两件。

    几天后,阿尔伯特的回信到了。他说,听到戈培尔的宣传,说后方寄来一大堆各式冬衣(还有女式的),领导南方集团军的伦德施泰特元帅大为光火。因为军用棉衣是有的,只是火车无法及时送达。戈培尔的宣传让人误以为陆军为冬天完全不做准备,全靠大后方妇女为爱发电。其实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根本是铁路问题。

    “这一点我当然最清楚。”他信里说道。

    进λ11月中旬,有一天广播中戈培尔说,“通向高加索的大门打开了”。周围人一片喜气洋洋,我有些记不清时间,不知距离斯达林格勒战役还有多久。

    我越来越忧虑,直到连续好几天休息不好,有一天半夜醒来,情绪近乎崩溃。

    “向内心寻找答案。”心中一个声音提醒我。

    “答案怎么可能在内心?”我急促地问,“这些事都是我无法改变的。知道未来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我能劝他离开第六集团军吗?”

    没有任何回答。

    只有一句关键内容,然后就消失。这是内心的那个声音最近常有的方式。不像最初时那样,“他”现在的话越来越少。

    但我对“他”的存在的感受,也越来越明显。在冥想中,我时常感觉到他就在旁边。

    越来越确定,他是实际存在的人,是通过沃里斯对我讲话的人。

    有一次,冥想中的感受十为清晰。我发现自己坐在一个破旧的教室里,旧木头的桌面上坑坑洼洼,横横竖竖,是学生们用小刀和铅笔刻划出的痕迹。

    教室的影像再度激活。

    我坐在最后一排,这位先生在前面讲课。

    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似乎是我不理解,所以没有留下记忆。我也很胆怯,不敢直呼其名,不敢称他是“老师”。因为我既和他不熟,也不是他真正的学生。我只在心里默默称他为“先生”。

    这是属于“西贝丽”的心境。她坐在那里,不停地发出愿望,希望自己能懂得更多。

    “所以你要在行动中去理解。”终于,她听到他说。

    这句话“透”了过来,好像一道光穿透浓厚的迷雾,穿透了西贝丽迷茫的心智,来到了我的意识里。

    在行动中理解。

    现在就行动,我想,刚才他让我向内看。这就是行动。如果不试试,我怎么知道没有答案?

    向内看,再向内。

    内在的世界从黑暗中展开,越来越深,越来越广。

    一片虚空。我首先感受到宁静的寒冷。这寒冷并不是现实的寒冷,它是一种“冷静”,在这片冷静中,人们的冲动和冒失会逐渐冷却。

    这片虚空也是黑暗的,黑暗而温柔。这是一种包容的黑暗,它让所有日光下该存在的和不该存在的,都存在。

    在黑暗中,开始闪出点点星光。

    这是什么?

    是人的意识。有一些理解来到我心里,告诉我,这些星点之间有无数连接,像一个星光的网。有些连接稀疏,有些连接紧密,对应着关系的远近不同。

    对,我似乎见过这张网,就在我告诉阿尔伯特我来自哪里的时候。

    这些连接和关系,都与时间和空间无关。远古之前的人,和万里之外的人,只要你和他们有关系,就会建立连接。

    这种连接是意识的,也是能量的,受到情绪和想法的影响。

    星光淡去,我离开了冥想状态。

    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要怎么做,但心,静了下来。

    我明白之前我的想法行不通。告诉他未来,劝阿尔伯特调离,是不可能的。这违背了他军人的荣誉感,也和他绝不逃避责任的品行不符。

    我明白焦虑不但于事无补,还会传递给思念的人,影响他们的状态。最好的办法是停止胡思乱想,调整心态,耐心等待。事情远没有到最坏的程度,我只是承受不了自己对未来的了解所带来的心理折磨。

    接下来,新闻里的胜利还在继续,我每天都要花一些时间冥想,化解内心压力。可还是时常行走在崩溃的边缘。

    有一天放学后,我来到离家不远的邮局。邮差刚刚跨上自行车。

    “埃德斯坦小姐!有您的信,前线来的。”他一脚撑地,叫住我。

    我就在路边打开信,先看到一张照片。他们在冰雪中行进,阿尔伯特军装外面套着白色的伪装服,在坦克旁边回头,被相机捕捉。我呆呆地注视着照片,这场景和我梦中何其相似。

    有个提一小袋土豆的老年男人刚买了报纸,就在我旁边扫了一眼头版,自言自语说:“基辅战役我们不是胜了么?为什么最近再没有什么好消息?”

    另一个买了包菜的太太刚从邮局出来,对土豆先生说,“也来给儿子寄衣服吗?您听说了吗?我姐姐的儿子回来说,俄国人没有那么弱,他们现在开始反击了。”

    “他们现在是苏联人,”土豆先生说:“戈培尔博士说过,只要打过去,他们自己就会推翻斯达林。”

    “什么苏联、俄国,都是一回事!”

    “不一样不一样,”土豆先生摇头道,“苏联人被斯达林害惨了,他们盼着我们德国士兵过去呢!”

    “鬼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我只知道我儿子在那很辛苦!”

    我在学校也写了封信,还没投进邮筒。一手握着照片,一手在包里翻找。

    包菜太太走近我,指着我手里的照片,“看这姑娘的照片,和我儿子寄回来的差不多。就是这样,他们那10月初就下雪了。”

    “是的,10月就下雪!蛮荒的地方!也只有东方的野蛮人愿意住在那里。不过,我儿子没在东线,谢天谢地。但我邻居的儿子在那,听说已经阵亡了。上帝保佑德意志!”土豆先生说。

    我深吸一口气,把照片放进信封。真不愿意再听他们评论了。

    “您能说点好话吗!”包菜太太大声说,“您看您对着别人的照片指指点点,说什么阵亡不阵亡的!姑娘都要哭了,快道歉!”

    土豆先生脱了鸭舌帽,尴尬地抓了抓自己稀疏的头顶。“这位姑娘,您……要不要,我这有几个土豆——”

    “人家像缺土豆的人吗?”包菜太太劈手抢过他手里的土豆,放进了自己包里。“一句暖心话都不会说,那还是少说两句,回去吧!”

    我用手套擦了眼睛,把信投进邮筒。就在这时候,有一只手及时捉住那封马上滑进邮筒的信。

    “能把信,直接给我吗?如果我的名字,在上面的话。”一个记忆中出现了无数次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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