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医院不久,沙医生来找我,递给我一个文件夹。

    “我也只能做到这一点了。”

    我把论文拿出来,翻看了几页。这次的批注里,夹了好些张空白纸,上面写着批注,可能因为原本论文的空白处已经写了太多字,只好写在白纸上。没有翻到最后,我的眼睛开始发潮。

    “你看到他们发那些传单了吗?”沙医生问。

    “看到了,”我说,“那上面说的没错,是吗?”

    “西贝尔,我能做的很有限。他们给他的罪名是叛国,这很严重。”沙医生说,“虽然我也敬佩他的做法,但我……还有这么大一个医院要负责。”

    沙医生坐了不久就离开了,我一直盯着论文很努力地看,那些词仿佛变成了不认识的曲线。过了好久,我才发现自己在念着一页纸上表格旁边的批注,念了不知道多少遍。那批注说要“进一步将伤员受伤后的心理变化分几个阶段”。

    我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却听到走廊上有人提到我的名字。我到了外面,没有人找我。我把治疗室的门掩上,到了一楼的大病房。里面住着较为普通的病人。

    骨|科的舒尔茨医生在这里给几个病人检查。

    一个脖子打了石膏、头部裹了绷带的人僵着上半身,伸手在床头摸索,打开了他的小收音机,里面传出宣传部长戈培尔的激昂的声音:

    “……他们仍然活着,并立在2500年前温泉关的斯巴达三百勇士身边!并立在《尼伯龙根之歌》中的齐格弗里德身旁!

    “有一天,当人们经过这个地方,他们会说,对,是这些人牺牲自己,换来了更大的胜利,恪守了对祖国母亲的承诺!”

    “斯|大|林格勒,没救了……”打石膏的人舒尔茨,“全怪那些在背后反对元首的人,——您知道吧?”

    “什么人?”

    “您真的是不知道?慕尼黑大学里有教授和学生在发传单,现在被抓了。”

    “我不知道,报纸上没有说。”

    “他们不会登报的……我告诉您,我妹妹就在慕尼黑大学,她昨天回来告诉我的。我让她先请假几天没上学了,现在的大学都在教什么啊!”

    “砰砰”几声,石膏人愤怒地捶着床。

    “国家正在打仗,那些人在后方散发传单,要推翻我们的元首。他们自己做了什么?他们能带领我们走向胜利吗?他们给我们发面包吗?审判,全部审判!死|刑,——死|刑不够,必须恢复绞刑!”

    舒尔茨收起自己的听诊器,向旁边一名好好搞二说去打一盆热水。

    护士打来热水放在旁边,推动病人的后背,把床摇起来。

    “坐直了。”

    “护士小姐,我就知道您对我最好。”

    石膏人闭上眼,把脸仰起来,像等待圣水施洗一样用等待护士给他洗脸。

    湿毛巾“啪”一声糊在了他的石膏上。

    “扶好了,过几分钟我来换,”护士面无表情地说,“等石膏软化,就可以拆了。”

    不一会,舒尔茨医生回来了,放低声音问我:“您没事吧?之前见警察把您带走了。”

    “没事。我只是,只是来调查一下……伤员受伤后的心理变化的阶段。”我机械地重复了刚才盯了半天的那句话。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您还是回去吧,您治疗室似乎有人找您。”

    像游魂一样返回三楼,一路脚像踩在棉花上。舍伦堡坐在治疗室里。

    “今天我恐怕什么也做不成,而且会提前下班。”我意思别找事情让我做了。

    他点点头,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

    “中午我到这里有事,”他说,“沙医生正急得团团转,他对我说,如果有需要,我得扮演一个‘处在催眠状态还未醒来的党卫军军官’的角色。后来沙医生一直忘了找我,所以理论上,我从那时起一直处于被催眠状态,我只好亲自找您解除催眠。”

    我勉强咧了咧嘴,要不是今天发生这些事,他这说法还真有点好笑。

    他又看了看外面,走近,很不经意地说:“莱温教授的事比实际的还要复杂。他早在派你在奥斯维辛做项目的时候就开始了秘密活动,他把您交上去的报告复制了一份,现在这份报告的去向正在调查。目前他只承认了自己参与白玫瑰,没有牵扯到任何一个学生。所以后续如果您受到盘查,无论当初就那份报告他对你说过什么,您要如实回答,说自己在按他的要求行事,明白吗?”

    我的心狠狠抖动了一下,原来莱温教授一直都在反抗。当时我在奥斯维辛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曾给他打电话,他仿佛冷酷无情地回答了我:

    “要告诉自己,您正在做一件伟大的事业,为了今后更大的目标,只能坚持。”

    这时我才明白他这话是千真万确的,真实表达着他从来改变的对正义的信|仰。他不是因为德国战事失败才有了这些想法,而是从来没有改变过……

    舍伦堡探究的目光一直看着我。

    “我……很震惊,他竟然那么早就有了其他想法。”

    “对,就像这样应答。”他意味深长地说。

    这天晚上回到家,我接到了希尔德的电话,她从兰肯哥哥那里听说了我的事。

    我在电话里告诉她,不要告诉阿尔伯特。

    “怎么可能?他根本不主动给我打电话,”希尔德道,“只有嘱咐我不要把吉罗的消息告诉你那种事,他才联系我。”

    临睡前电话铃响起,当然是阿尔伯特。

    “你怎么知道的?”

    “沙医生发了电报,”他简单地说,“明天我就回去。”

    “可是,后天才周日。”

    电话那边传来叹息。“我知道想比肩隆美尔元帅不太可能,可他人在北非,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还要在妻子生日当天赶回去,而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难道不会请一天假回来吗?”

    他的话一下子触动了我紧绷的情绪,一滴眼泪滴在话筒上。

    “等我回来再哭,我的胳膊太短了,还差几公里不到柏林,不能拥抱你。”

    “谁哭了?”我强撑着说。

    夜里,半睡半醒。恍惚中看到沃里斯,笑着问我要不要去威维尔斯堡,接着脖子一紧,海因里希的手卡住了我,然后用刺眼的灯光照射我的眼睛。

    醒来了。

    外面灯亮着,看到熟悉的背影坐在客厅桌前,正翻看我的论文。我从背后抱住了他。

    “不是说明天回来?”

    “已经过了午夜,现在就是‘明天’。”

    “怎么回来先看我的论文,不看我?”

    他把我揽到腿上。

    “你怎么知道我没看你?”

    原来趁着我睡觉看了一眼。

    “论文有什么好看的?”

    “你说这是莱温教授在警察局交给沙医生的?”

    “嗯,似乎现场还在批改。”

    我刚起来,觉得台灯刺眼,揉着眼睛。睡前哭过,眼睛十分不好受,眼眶又热又涩,我把眼睛贴在他凉凉的脸颊上,给眼皮降温。

    “咱们别说这个了。”

    他转过头来,鼻尖扫过我的额头。我抬眼看着他。每次目光碰在一起,他便不会无动于衷。他吻了我。

    “我总觉得他现场批改有些奇怪……”

    “可是我都看过了,”我闭上眼轻轻地说,“以后回来要先找我,我想你啊。”

    他不再说话,专心地吻我。桌边空间局促,他把我抱到了沙发上。一切顺理成章,可是当我以为自己渴盼着那件事时,脑海里却响起他刚才的话。

    “他现场批改有些奇怪。”

    莱温教授的形象一闪而过,在监狱里带着手铐,批改论文。

    不,专心一点,我告诉自己。

    “就像这样应答。”舍伦堡的回答很平静,可是表情却是探究的,似乎他知道我背后隐瞒了什么,或者他只是猜测我帮过莱温教授?

    阿尔伯特吻着我的脖子。

    海因里希凶狠的双眼,手指掐着我的脖子。

    我双手一抖,推开了阿尔伯特。

    “怎么了?”

    泪水涌出。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了……”我原本心情挺平静的,可是当我向他敞开的时候,当那些带来快乐的互动开始的时候,被我压抑的情绪却先跑了出来。

    我想抹干眼泪继续,可是最终把身子转过去,脸埋在沙发里,不想让他看到我止不住的哭泣。

    身子被他扳回,连带着我乱七八糟抓在手里的一条沙发巾,都被他搂在怀里。

    “不许背着我流泪。”

    在心里某个地方,我看到了更深层的一个原因。

    “我不能温暖你了,阿尔伯特,”我说,“我不是火炉了。”

    我做不到像他以前希望的那样保持单纯快乐,总能照亮他温暖他,做不到。我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强大,那么好。最近的事在不断压垮我。

    “那只是一个比喻,不是要求,”他的声音因为激|情未褪而显得沙哑,“你只要在我的世界里,就是温暖我了,无论你是什么心情。”

    他的话极大地抚慰了我,眼泪逐渐停止。他想抬起我的脸,但我固执地把头埋在沙发靠背上。过了好一会,我悄悄抬头瞄他。

    “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欢纠结无足轻重的问题?”

    “不,是一个傻姑娘会把我说的每句话放在心里。”

    他扯过那条沙发巾丢到一边,抱起我走向卧室。

    “沙发上不行嘛?”这会情绪平顺了,反而有些急不可耐。

    “不行!”他凶狠地盯了一眼沙发靠背上|我眼泪的痕迹,“我讨厌沙发。”

    亲密过后,我在他怀里半睡半醒,却又想和他聊几句:“为什么你觉得教授在监狱改论文不正常?他确实是那样一个负责的人。”

    他没有回答,沉重但均匀的呼吸吹拂我的前额,抬头一看,他眼睛都闭上了。想必连夜从东普鲁士赶回来,也很疲惫了。梦中的他眉头紧蹙,清醒的时候他从不在我面前表现出这样难以排解的忧闷。

    “不是你的错,我的世界不好,很不好。”他在梦中喃喃地说,他的意识已经恍惚,根本没听清我的话,大概以为我在自责,因此迷糊中安慰我。

    无疑,我的恐惧给他带来了压力。

    一直以来,他都承受着比普通德国士兵更多的压力。如果他不够清醒,看不到德国的未来,还沉醉在雅利安人统治的谎言里;如果他不认识我,不会对比我原来世界的生活和现在……

    我用手指去抚他的眉心,掌心擦过他的鼻尖,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在我掌沿的鱼际上轻柔地触碰着、寻找着。

    又闭了一会眼,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不断地往出涌。我爬起来到客厅,打开台灯翻看论文,在最后几页停了下来。

    这一页原本还有不少空白,但还是单独夹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对旁边一个表格格式的意见。用手扯了一下这张纸,白纸松动了。

    白纸被台灯照得透亮,我看到了背面的阴影。反过来,发现有铅笔写的字,轻而潦草,不知是不是在监|禁中临时写出来的。

    “在斯达林格勒的英雄们死去之际,我们的国家在颤|抖。某个上次战争中的‘一等兵’的‘绝妙策略’已经愚蠢且不负责任地把三十三万德国人推向了毁灭。元首,这个把德意志民族带向罪恶的骗子,我们‘感谢’他!……”

    教授的最后一张传单。

    在传单页的最后,还有一行短短的句子:

    “交给VME。”

    第一个念头是把阿尔伯特叫醒,问他该怎么办。可是目光落到他刚被抚平却又习惯紧锁的双眉上,又打消了念头。这个男人已经被战争、自己的良心和对我的爱折磨得疲惫不堪。有些事,既然交到我手里,我得试试自己去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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