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皓日当空,万里无云。

    炎炎烈日下,草木葳蕤强盛,丹若开的荼蘼。不同于桃李的多情,也无梨杏的高雅,艳丽灼灼如声声不止夏蝉蛐蛐,迸发磅礴的生命力。

    迎接久未归家的游子啊,最好的不是微风细雨,而是灿灿烈阳。唯有朝气蓬勃的生命力,才得以抚平异乡的悲欢苦乐。

    消失九年的玟神医终于归来了!酒肆掌柜惊喜难抑,也不理会木楞的伙计,颤颤巍巍地抱上美酒蹒跚走近,使劲的揉搓双眼,好像大概真的是她!

    阔别许久的小镇依旧朝气蓬勃,热情肆意。好似九年仅在昨日,没有一丝陌生。人间的灿灿温情,足以抵过所有的岁月侵蚀、爱恨沧桑。

    从前狭义,总认为这温情不独属于一人便毫无意义,历经千帆归来,竟生出不同的感悟。果然,古人诚不欺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明万般理,不如感一丝情。

    方归的小夭并未回【九春堂】,而是来这喧嚣的酒肆寻酒喝。待她走近,鸦雀无声,众人眼中的灼灼热情闪烁着梦幻般的惊喜。轻笑着自顾坐下,招呼伙计拿酒。没等来愣怔似木头人般的伙计,倒等来了双眼通红的掌柜,也不知是揉搓的还是感动的。

    九年过去,已近花甲之年发须灰白,浸淫商场多年的稳重掌柜,此时如稚般喜形于色,以手足无措的欢欣迎接着她的归来。怔愣住半盏茶功夫的众生,方才如梦初醒,纷纷喜极而泣。

    久别重逢的欣喜,让众人忘却玟神医自带的清冷,纷纷拥围上前。不过须臾,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的紧紧实实,连只蚂蚁的缝隙都不曾留,好似怕她再次一声不吭消失一般。热情却不喧闹,自发有序地暖心询问她这些年过得可好?云游去了何处......等等

    小夭也想不到,于己而言,他们不过是红尘短暂点头之交的过客;于他们而已,却是莫大的惦念。若是当初自己当真悄无声息地死去,这些善良的居民,心里该是多么遗憾痛心啊。那个善良美好的青青......

    不知是谁,恰好问起了青医师,小夭寻声抬眸望去,正是之前被青青医治了困扰多年的皮藓顽疾,将过而立之年的男子。小夭对他印象颇深,当年将及弱冠的年轻男子,才华能力皆不俗,却因半脸的皮藓而自卑自弱。

    是青青的细致温柔,不仅医好了他的藓疾,也让他重拾信心。想到那个纯粹如雪莲般美好的姑娘,猛地大灌一口酒水,呛得咳嗽不止,眼眶通红,双眸晶莹朦胧,也不知是呛的还是伤心。

    众人的欣喜在玟神医红透的双眸里偃旗息鼓。众人知晓,青医师只怕是遭遇不测,不忍她为此伤怀,如玟神医的夫君般再不在她跟前提起青医师。只是在心里默默怀念那位善良赤诚、耐心细致的秀美姑娘......

    听闻玟医师归来的居民纷纷涌向酒肆,短短两刻钟,人群竟挤到了街巷中。当初慷慨解囊一掷千金,只为知晓玟医师亡夫的那位潇洒公子姗姗来迟,无比懊恼去歌姬馆而错失良机。定是因自己不上进而不得眷顾,要做玟神医的知己(自己封的)可不能那么颓靡,暗暗发誓此后定奋发图强,再不去花街消遣。

    有人高价售卖前排坐票,可惜,人群比乞巧节的花灯还拥挤,就是人家有心相让也是无福无力消受。

    这人间真情下的酒,驱散了所有生离死别的阴霾。小夭喝着酒水,吃着点心,耐心的回应着众人的殷殷关切。潇洒恣意间,竟已微醺,颊边的桃红及眼尾的一抹微红,衬的那双狗狗眼都潋滟了几分艳丽。分明再普通不过的相貌,却有种别样的风情。

    美人在骨不在皮,此骨应为风骨。

    瞧着在外如此招摇的心上人,相柳头一回没有生气,不同于花街的旖旎暧昧,此间的灼灼温情,皆是真心,皆是真情,谁也没有半丝亵渎。

    小夭起身挥手称醉,众人未纠缠半分,即刻自发避让,为她开出一条宽敞大路,知晓其心性也不尾随。小夭满脸笑意,步履蹒跚,频频回头与众人道别,待拐进转巷间,心间流淌的热血久久不散。

    真好,温暖却不灼人,好似娘亲。

    目送她离去的众人久久未散。是她,又不完全是她。从前的玟神医菩萨心肠,却清冷若仙,有种淡然苍生的冷漠。如今的玟神医,眉眼间好似多了丝凡尘烟火,倒像个贪恋人间美色的俗仙了。

    白露,孟秋已逝,仲秋初始。

    白露凝珠月更明,万物静候好个秋。露从今夜白,夜自此日凉,飒飒秋风不期而至,一夜凉过一夜。

    簌簌秋风里,一眼万里的红枫林间,似血的猩红洋溢着秋日的热情,小夭一袭红衫置身其中,融为一体难生分别。那头如云银发依旧圣洁出尘,只是此刻也沾染了几分火焰般的绚丽。这是独属于生命的炫丽!

    身侧的魂灵银发白衣,在铺天盖地的一片灼红里影影绰绰,竟也因生命的绚烂而少了几丝虚幻,多了几丝真切......

    将将脯时(3-5点)时分,山间雾气渐起,夹着一丝寒凉。一人一魂相伴着下山,没有凡人青青相伴,路痴的小夭掏出收纳袋中的法器,半个时辰便到了山脚。身侧没了气人不止的笑意......

    小夭甩甩头,大步朝前走去,不再回头。娘亲说的,缘聚缘散,皆是天意。彼此相伴之时,未曾辜负便没有遗憾。

    沿着西河一路的淡黄秋菊,信马由缰地漫步在曲径小路间。

    却见河畔礁石滩上摊着一片血红,小夭快步走近,不禁动容,这,竟然个人!若没有觉察到那一丝微若游丝,凭着惊人的毅力不肯断绝的一线生机,这就是一具人间炼狱的尸体!

    面前这人,从头发丝到脚尖皆是鲜血侵染;脸被千刀尽毁;本该高挺的眉骨被生生切断;双眼紧闭渗着血水不知情况;鼻子削去一半;双耳狰狞血红,堪堪挂在脸侧;刀锋顺着口鼻一直向下延伸,喉间的刺红.....只怕是难保;千疮百孔的血衣堪堪能看出布料华贵,若隐若现的皮肉,处处深可见骨;血红的双手隐隐可见森森白骨,低垂着;腿上髌骨被狠狠剜去,空荡荡的只剩下破洞的裙裤;手筋脚筋尽数挑断......

    如此酷刑,堪比地府炼狱,分明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

    可那蓬勃不肯断绝的生命力,就似方才那秋日的枫树林,没有春花的芬芳,也没有夏日的葳蕤,有的只是秋日渐寒却依旧火红灿烂的生命力。

    小夭不敢耽搁,面前的人浑身血洞无从下手,用熏给的召唤教人玉笛,第一次吹响,在众鲛人的通力襄助之下,不触碰她身上的血洞,将其带回了【九春堂】。思忖良久,才无可奈何轻叹一声,不再顾及其背上数不清的血洞,将其放在床榻之上。

    轻柔的捧过她的右手,为其探脉,更是心疼不已。

    此人该是个高等神族的阿婆,通身灵力被废尽,除了千疮百孔的身体外,体内几十种剧毒相互倾轧,让她堪堪活着,却仅仅是活着,每种毒素每日连番发作,受寸寸断裂之极苦。痛楚比散去灵力更甚百倍。日复一日,不死不休。小夭虽是用毒高手,却也头一回对这些剧毒束手无措。

    忍着千般心疼,小夭烧了热水,万分轻柔地为其宽衣检查身体。才堪堪掀开里衣的一角,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上的刀痕比裸露在衣服外的更深,血肉模糊的一片就像有人拿着刀尖带刺的利器狠狠扎下,又干脆利落地拔出来,勾起皮肉深处的血肉。

    待将其衣衫尽除,那成千上万个血肉模糊的刀口,不断泛着皮肉渗着掺毒的黑血。

    纵使清冷淡漠如九命妖王,都看不过眼,早早地背过身去,双拳紧握,眉头狠狠蹙起。

    小夭欲为其止血都不知从何开始,又怕她生机断绝不敢耽搁太久。牙一咬,心一横,拧过巾帕,快速又尽量轻柔的为其清洁、消毒、上药、包扎。

    直到残月中天,再笼起薄雾,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当清晨的第一束熹光透过庭院中褐红的桃枝掩映稀疏的黄叶,斑驳地洒在闭合的窗台上,透过窗台的微微缝隙溜进几丝微光。

    屋内暖的有些发闷,将将仲春边燃起的火炉,是小夭怕她消毒包扎之时透风受凉加重伤势而燃,那红泥火炉上,不再是雅致的银壶。而是烧大锅水的瓷锅,小夭正不停的加热水、擦洗、消毒、包扎,再倒掉盆中血红的脏水,再加热水、擦洗、消毒、包扎,再倒掉,循环反复不知几回。

    小夭不敢停歇半刻,她知道,她一旦停下双手只怕是再也抬不起了。因其实在惨不忍睹的伤势,只得一寸一寸处理,忙碌了整整一夜,才将她整个躯干、四肢和头脸包裹住。只剩一双手至腕处和脚至脚踝处未处理。

    小夭不担心她是否能够活下来,因为她通身磅礴的生存意志,是让阎罗地府都望而生怯的存在。

    不幸中的万幸,双耳保住了;双眼虽被利器刺瞎,有一只却偏了半寸,恰好小夭收纳袋中有着至宝灵药,可以挽回一只眼,不至于让其永坠黑暗;腿上髌骨也可用收纳袋中的妖兽骨替代;手筋脚筋虽尽数挑断,却因其原本是个武力强悍的高等神族,治好也堪堪能用,虽手不能再提起刀剑,甚至都无法写字画画,腿也无法疾驰行走,日常的起居还是可以自理。对于一个曾经无比强悍的强者,能够自由支配身体,而不是躺在床榻余生只能依靠她人,或许是上苍留给她的最后一丝仁慈吧。

    换了灵药处理了最后的伤口,面前的一捆白纱,连头上都未放过,因头上也有伤口,剃了满头玄红血丝,包的严严实实,仅仅漏出两个透气的鼻孔。

    小夭满意的点点头,累的瘫在地上喘着粗气,十指没有一丝力气动弹。一旁的相柳心疼不已。

    躺了许久,才勉强起身,灌了几壶凉茶,冒烟的嗓子才堪堪好些。胡乱抓过桌上的糕点填饱肚子后。也没力气洗漱,抱着狐裘皮草蜷缩在一旁的坐塌上,须臾便沉睡过去......

    小夭初时以为,是仇恨支撑她活下去。可后来却发现,她非常平和,只是简单的如每个活着的人一般,单纯的想要活着。平和欣喜的接受一切,仿佛那一身惨不忍睹伤,是命运的馈赠,而非惩罚,只要能活着,就是命运浩大的垂怜。

    受此莫大、完全丧失尊严、侮辱报复式的伤害,一般人早已信念崩塌,没有存活下去的勇气,就如当初的叶十七。可此人受的伤害和侮辱比当初的叶十七更甚百倍,却仍如此努力的想活下去。如此纯粹美好的,只想活着。

    命运的雷霆雨露,于她皆是恩泽。超然物外,俯瞰众生。却对生命有着莫大的崇敬,于苍生有着海纳百川的气度,让她有了容纳一切的大义大爱。才能没有一丝怨更无半丝恨。

    此人心性之强悍,胸襟之开阔,非一般人可比拟,世间难寻,就算高等神族,也难找出第二个。

    小夭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仿佛自己的生命也受到鼓舞般,热血汹涌,肆意流淌,灌注游走全身,直至浸入百年颠沛流离的悲惨命运里。

    至亲抛弃背叛又如何?颠沛流离又有何妨?爱人死离又有何惧?美的、丑的;好的、坏的皆是命运的恩泽。只要活着,生命的一切才有意义。

    咆哮叫嚣着,振聋发聩。

    一人一魂,对面前这位已看不清面容,千疮百孔,仅凭脉象辨别年龄的老人,肃然起敬。

    这是天生的强者,无需强权,甚至脆弱如风中随时熄灭的残烛,仅凭残身,哪怕坠入地狱,那铮铮铁骨和永不断绝的信念便让人忍不住顶礼膜拜、心悦诚服。

    顶礼膜拜,是对每一个敬畏生命的强者该有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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