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呜~……”

    下午时分,渤海郡与平原郡交界处,豆子岗北侧的平原上,初秋的风中,一阵先行短促,然后悠长的号角声忽然响起,却与秋风搅在了一起,继而淹没在了骚动与呼喊声中。

    原来,两支张金秤麾下的绺子,正在仓皇尝试渡过一条不过一丈多宽的小河,以图跟上河对岸的大部队。

    但是很快,马蹄声隆隆作响,便轻易震动了这片大地,也让原本的骚动与呼喊陷入到了一丝停滞。可也就是一丝停滞而已,随之而来的,是更大范围的骚动与呼喊,是仓促的逃窜与慌张的迎敌。

    “是程大郎!”

    有人当众哭喊起来。“程大郎的骑兵来了!”

    “长枪呢?长枪呢?两位头领不是备好长枪兵了吗?为什么不立起……为什么长枪兵在最前面?快往这边来啊!”

    “我们的骑兵呢?我们不是说也有两支骑兵吗?为啥不来救?”

    “修行的好汉都在哪里?不是说好几百个修行好汉吗?”

    “张癞子不地道,他上午明明过来亲口说了,要是程大郎过来就会回头救俺们的!”

    然而,长枪兵到底没有挤到前面,自家的骑兵也没有出现,修行者更没有影子,友军暂时也没有出现……混乱与惊惶之下,程大郎的骑兵尚未真的撞上来,前面的贼军便自行恐慌掉头,并引发了身后两股兵马的自行分离与逃窜。

    随即,打着程字大旗的数百骑兵轻松的在田野中和官道里维持了冲击速度,甲骑在前,轻骑在后,顺势在两股贼军中追逐、分割。

    毫密布,不至于火势扩散太多,何况早一日灭掉张金秤,省下来的粮食就更多,与之相比,这点庄稼的损耗,并不值一提……想来,三辉四御在上,也不会怪罪。”

    张行同样沉默一时。

    李定见状,一时想要再说什么,却想起之前的话来,只是沉默等候。

    其他人此时更只是大眼瞪小眼,个个低头不语。

    过了半晌,张行方才点头:“打起仗来,不知道多少人命抛洒,此时计较这些,未免显得不会算账……就这么定吧,此战可以了结了,就在今夜。”

    李定这才如释重负,但旋即自己就觉得古怪起来……因为他刚刚好像真有点对张行犯怵,生怕对方说一个不字,指责他只顾军事不讲政治。

    而程大郎看着这一幕,终于也在心里点了点头。

    “怎么说?”

    距离豆子岗内部的军议大约过去了一个时辰,双月之下,豆子岗前十余里左右的大平原上,张金秤张大首领也在尝试结束军议了。“就是这两个吗?一个是往北走,离豆子岗远一些,骑兵没了根据,便没法来这么快;一个是往南走,直接进豆子岗,找到对方营寨?”

    下方首领都只是低眉臊眼,没个反应。

    “算了,我就不该指望你们……”张金秤见到如此,也是忽然深呼吸了一口气。“但也得说良心话,事情无外乎就是这么个事情,你们也没别的法子……这样好了,咱们明日往豆子岗里撞一撞,要是能找到对方营寨,就在岗子里肉搏,自然是好的;可要是撞了个空,或者被人拦住,就干脆立即撤出来,往北走,绕着豆子岗!”

    下方诸多首领一起松了口气,纷纷称赞。

    而张金秤也在巨大方榻上大手一挥,让众头领滚蛋。

    不过,诸首领散去后,张金秤又让亲兵将四五个亲信首领私下唤了回来。

    “大首领!”

    几个亲信首领情知张金秤有吩咐,便也干脆在为首者带领下拱手下拜。“请大首领吩咐,我们必然不会走漏风声。”

    “这仗不能打了。”

    映照着不远处的篝火,张金秤黑着脸做出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判断。“现在想想,咱们怕是一开始就中计了,不然那日引我来攻蒲台的郭小子也不至于半路上直接跑了,而程大郎居然也已经投了官军……但我现在最怕的,还是这事是曹善成搞得鬼,他虽只是个县令,却是个有真本事的,蒲台也是官军,也是有本事的……高唐是咱们老巢,如今却太空了些。”

    “那咱们……”

    “明日一早。”张金秤咬牙以对。“王二你自领着本部打个头阵,往豆子岗里去攻,不要在乎士卒性命,没了多少人回来我给你补,务必要将那些个头领引进去,只要自家逃回来就行……其余你们几个,明日一早早早收拾东西,跟我假装从北面绕路回去,实际上直接扔下他们从北面回高唐!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些个货色都只会分钱耗粮,还要动辄被官军收买,没几个像样的。况且少了这些人,咱们也就不缺粮食了。”

    几名首领这才醒悟,立即应声而去。

    人一走,张金秤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巨大的方榻上,始终不再言语。

    过了许久,他有心喊人将身下的方榻拆了,直接起个篝火,却反而被暖暖秋风拂动,渐渐困乏起来,最后干脆一个人在榻上睡着了。

    “李水君。”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豆子岗的一处边缘坡地上,房彦释轻手轻脚走了过来,打断了李定一个人的沉思,后者正在双月下望着十余里外那遮都遮不住的庞大而纷乱的营地发呆。

    “准备好了吗?”李定回过神来,正色来问。

    “都准备好了。”房彦释小心应答。“他们也都列阵完毕了。”

    “那你自家看着时机,一刻钟内就动手吧。”负着手的李定干脆吩咐。

    房彦释点点头,但没有离去。

    “有话说?”李定心下恍然,回头来问。

    “有。”房彦释认真以对。“李水君真要回东都?”

    李定沉默不语。

    “其实,我有个堂兄,之前便参与过杨慎的乱子,还说见过李水君……之前李枢也与他书信不停……”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定催促一时。“不要误了战事。”

    “我是觉得。”房彦释诚恳俯首。“以李水君的出身、才能,和咱们眼下这么好的形势,还有蒲台的物资,再加上河北的人心,还有我们房氏倾力助之,水君完全可以留下来做一番大事业,而且不必受制于人……便是再不济,非要入什么黜龙帮,也完全可以自成体统!不必如今日这般委屈,受制于一个刺客!”

    “你一番好意,我只能心领了。”听到此处,李定终于微笑起来。“但房二十九郎……有些事情你根本不晓得……譬如说,张三郎的本事可不只是一个刺客……你们都以为他是杀了一个南衙相公,所以来造反,我却知道,他是真的决心要安天下,所以要造反,以至于顺便宰了一个南衙相公的。”

    “便是如此,那张三郎到底又有何等本事可以安天下?能有李水君这般立地成军的能耐?”房彦释一时气急,俨然不能心服。

    “张三郎嘛。”李定负着手抬头苦笑道。“我平生所见英雄无数,如先帝、如杨斌父子、如曹皇叔、如张相公……也如司马二龙,如白家女凰,如南阳伍氏兄弟,更如程大郎,如你……前后老幼,文武贵贱,也算是见多识广吧?”

    “李水君的经历,委实难得。”房彦释只能俯首。“这也正说明,水君是天下英雄。”

    “那我告诉你,张三郎在这些人中,有三样才德,堪称当世一流,又有三样才德,足称当世第一。”

    李定不顾对方的诚心奉承,轻易望着头顶双月说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话来。

    “三种一流,在于智计、修行、仁念……

    “而三样第一,一曰观世事如烛火,轻易直达根本,且有大局在胸,通天彻地,别人把他当棋子,他却总能跳出棋盘来开辟新路。

    “二曰能屈能伸,屈身于市井、官署,一书一刀,足可淡泊生平,一朝伸张,却又如真龙起势,敢为天下先。

    “三曰识人之能、结众之才……这个就不多说了,真的是我生平所见第一。”

    言至此处,这位李水君却又尴尬回头一笑:“当然,小毛病也挺多,甚至数不胜数,囿于出身,愤世嫉俗,厌恶豪门世家就是其一……但无论如何,我又如何敢与之相争呢?我不过是个军略稍强一些的普通人罢了。”

    房彦释还要再言,却见对方直接摆手:“不必多说了,就算是你不服张三郎,我也要回东都的……因为若说这天下形势真有可能让张三郎也无能为力,那无外乎是关陇之间再起英雄罢了……不过张三郎在那边,也是有说法的。”

    房彦释又等了片刻,终于叹一声气,转身去了。

    片刻之后,豆子岗下,忽然一阵动静,然后便闻得呱声阵阵,一大群乌鸦腾空而起……虽然有少部分遗散到其他几面,但相当一部分还是因为人为的驱赶,朝着北面空地而去。

    豆子岗前,整队完毕的部队前方,换上一套明光铠,披挂完整的张行怔了征,牵着黄骠马扭头来与其他人笑:“我还以为李四郎这厮往日只是说笑……却不料这一招真的有用。”

    众人不解,张行也只好解释:“李四郎以前跟我说过,鸟脚上绑着核桃壳子,核桃壳子里塞着阴燃的炭核,以此火攻……乌鸦夜袭,麻雀攻城。”

    众人还是不解。

    小周更是认真来问:“乌鸦便是带着火种,为什么要停下?”

    “因为脚烫。”张行愈发失笑。“乌鸦集群、麻雀常见,都是最不怕人的,一旦脚烫,乌鸦落树居多,麻雀钻房檐居多……不过这一次没那么多花花,十来里路,算准大约时间多些,让它们脚烫,甚至点燃羽毛,然后一片平原,唯独高粱地与营地木制物件可以立足,自然就落下去了。”

    众人这才醒悟,却还是有些匪夷所思之态。

    “走吧!”张行正色起来,然后牵着马向前一步。“‘前锋’迅速,咱们不要跟它们脱节……就算是这个计策失策了,也有我们放火呢。”

    “张三爷。”

    就在这时,程大郎忽然牵着一匹马上前询问。“你千金之躯,一定要亲自上阵吗?”

    “这事躲不掉的。”张行认真以对。“我一个北地寒门子弟,素无威望,又不懂军事,所幸还有点修为,若还不上阵去做拼杀,如何让真豪杰服气?”

    程大郎点了点头,然后将手中缰绳塞了过来:“张三爷,我既许诺加入黜龙帮,便是在你这位右龙头之下的大头领,上下尊卑不可乱,这匹龙驹,请你来乘坐。”

    张行接过缰绳,复又掷给对方:“已受好意,再转赠给你,我知道你修为在我之上,临阵作战,还要看你程大郎的威风。”

    程知理何等精细,自然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已经有了,倒也不做谦让,重新牵马过来,等对方上了黄骠马,便也翻身上了这匹龙驹。

    随即,刚刚整备妥当的骑步约四千众,缓缓自豆子岗出发,直接往前方十余里外尚有四万余众的清河贼军营地而去。

    俨然是要以一破十了。

    一刻钟后,一只缩着脚的乌鸦直接扑棱着落到了一个巨大的木制方榻之上,将张金秤张大首领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ps: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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