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偃禾抬眸,黯淡无光的眼睛对上灵玉殿外红裳女子。

    她抱着一只身着红配绿的黑猫,在清雅秀丽的琢玉峰显得分外滑稽。

    身旁白发苍苍的老者惊讶起身,随即意识到沈偃禾目盲,“是戮仙道君。”

    云雁水走进灵玉殿,她对云族长点头:“爹。”

    二人虽是父女,却生疏如同陌生人。她转头,看向沈偃禾,声线波澜不惊:“师尊。”

    沈偃禾松开攥得茶杯发白的手指,他了解云雁水胜过所有人。她已经知晓他暗藏在避雷珠中秘密了。

    “我应师尊之邀而来,但不是为了成亲一事。”

    流动的空气层层凝结层冰,云雁水没有落座。她语调不急不缓,字字如玑,再将凝冰残酷地打破。

    “再者,我不愿意同师尊成亲。”

    云族长察言观色,脚步极轻,无声无息地退出了灵玉堂。

    黑猫从云雁水怀中跳下,把所有空间都留给了这对师徒。

    早料到这一刻,但沈偃禾仍觉听云雁水一言一句的每一字都对他太过残忍,仿若凌迟,片片割下他心头的血肉。

    “雁水未知事物全貌,就轻易拒绝了我,这是师尊曾教过你的处事之道吗?”

    “师尊欲至弟子于死地,弟子倒想问问师尊,此前三百年的师徒情意是否也是假的?”

    云雁水步步向前,沈偃禾巍然不动,他早知自己被逼入了绝境,没有退路。

    “三百年的情意?”他忽然轻笑出声,像听见了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直至笑得微微喘气。

    苍白的面色染上一分绯红,他斜倚在桌边,眼中溢满盈盈笑意。

    云雁水恍惚间想起小时沈偃禾教她术法,当她没做足功课,却被抽查到不熟的法诀而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时,沈偃禾难得会露出几分笑意,熟练地哄她。

    “这也比不过你和那魔头三个月的相处不是吗?”

    “也对,”他站起身。因为沈偃禾身骨弱且畏寒,披了件毛领大氅,随他起身的动作滑落在地。“你自幼修习无情道,断绝了七情六欲,对我只有敬畏毫无情意,不过是些胜过外头张三李四的两分亲近。”

    云雁水攥紧袖角,从未想过这份师徒之情在他心头解读成此般。“这和无情道又有何关系,哪管我修人道鬼道妖邪之道,弟子都是活生生的人。”

    她嗓音发颤,竭尽全力止住眼眶泉涌般的泪水:“师尊目盲,连那颗心也被屏蔽了吗?弟子未曾想过害你,自上山起从来将你放在第一位,这些年的生死相依,你全然看不见吗?数不尽的日日夜夜,岂是一句‘无心无情’能涵盖的!”

    沈偃禾嗤笑,将云雁水方才的话全部打回,“我曾是个无情道修士,对无情道了如指掌,如何不知你心里除了道义,还能装得下几两他人?”

    他走近她,二人间只隔方寸距离,忽而放软了嗓音:“雁水,你可知我生来最后悔的两件事是什么?”

    他伸手就能揽住云雁水的腰肢,像虞江生的一样,亲密无间地把她搂入怀中。

    沈偃禾心意一动,仅仅绕上她肩侧垂下的一根细辫。“我不在的时候,虞江生会为你梳发吗?”

    “是什么?”

    云雁水眼尾泛红,呆呆地望向沈偃禾。她不排斥他的接触,也未意识到此刻气氛的异常。

    徒然觉得他的转变太过轻快,她下意识后退,却被揽住了腰肢拥入怀,草药清香扑鼻而来。

    他绕上她细辫的指尖,停留了一只青蝶。

    “当之无谓的魁首,是领你入无情道,”他低头,贴近云雁水耳侧,“如果招魂阵法没有失败,无情道道心破碎的你在我身边复生,

    ——会不会同爱上虞江生一样,情不自己的爱上我?”

    云雁水睁大了双眸,她快步后退,狠狠推开了沈偃禾:“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敬你如父!此生绝不可能!”

    沈偃禾苦苦维持的笑意顷刻间消失,面色冷若九天寒冰,似在安慰自己,又似嘲讽云雁水:“说得倒轻巧。”

    “第二件,就是用那根猫毛引雷劫。”

    灵玉殿外黑猫呆头呆脑地蹲在殿外,高阶修士五识极为灵敏,虞江生不想偷听到云雁水和她师尊的旧事,但殿内吵闹声隐隐约约传入猫耳时又止不住心头的担心,鬼鬼祟祟蹲在灵玉殿外,时刻保证云雁水的安全。

    沈偃禾千算万算,独独算漏虞江生对云雁水的执着。猫毛上的魔气不仅引来了雷劫,更令云雁水的魂魄上沾染了虞江生的气息。

    云雁水身死之刻,琢玉峰沈偃禾的招魂阵和远在魔域的虞江生渡生阵同时开启。

    她的魂魄离体,被两个阵法拉扯,最终认了以身为载体、与自己气息相近的渡生阵。

    不过当时事发突然,虞江生准备的渡生阵法太仓促,加之被招魂阵的干扰,最后呈现的阵法只能算半成品,云雁水阴差阳错重生成了他的心魔。

    渡生阵算是尽职尽责,心魔也是以虞江生为载体。

    沈偃禾当然不知晓后半段具体发展,但对前部分猜对了七七八八。

    “今日邀你前来,”他斟了两杯茶,以茶代酒,递给云雁水。她不接,他遥遥向她举杯,一饮而尽:“并不全然是为了阴婚结契之事。”

    青蝶从他指尖飞到桌角,见云雁水毫不惊讶的模样,一向运筹帷幄的沈偃禾忽觉自己栽了,眯眼问:“你什么时候知道苍火是我?”

    “看见避雷珠中猫毛时。水云台魆念化作的墨蝶对我太过熟悉,仔细一想,我才知心心念念的仇敌就是身边人。”

    体内妖力无法运转,准备好的杀阵没了妖力毫无用处,沈偃禾眼前发黑,“你做了......什么?”

    他软绵绵向前倒去,云雁水不自主伸手扶住了他:“你是不是碰过引魂铃?既然可以把换了壳子的琉璃灯还给虞江生,他也能在引魂铃上做些手段。”

    “琉璃灯与逃脱罪罚之人的魂魄相接,灯芯复燃。”

    灯芯燃尽之日,就是苍火妖力散尽之时,他彻彻底底沦为凡胎□□。

    门外黑猫瞧见这一幕,伸出一只前腿后硬生生缩了回去。

    沈偃禾不过还剩半年光阴,让让他又何妨。

    让让他让让他让让他,我是宽容大度的好道侣。虞江生拼命说服自己。

    “算得真是精细。”沈偃禾无力靠在云雁水肩头,说不出心头是恨还是悲。

    云雁水想抽身离开:“到此为止吧,我叫弟子带你回房。”

    沈偃禾忽然伸手攥住了她衣袖,他能感到自己的气力一点一滴流失,琉璃灯的灯芯所剩无几。

    即使装了这么多年,真要让他适应凡胎□□的生活,还真是难以接受啊。

    “云雁水,你不能这样对我。”

    云雁水诧异抬眸,她想留足师徒最后的体面,从此死生不复相见。

    就当她以为他又在藏什么狠招时,沈偃禾半死不活道,“我陪你走了三百年,现在就剩半年光阴,你却要跟别人跑了。”

    殿外的虞江生:让让他......让不了一点!

    “就算你不能与我共赴黄泉,也必须陪我直到死,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死。”

    空阔的灵玉殿落下一声叹,攥住了沈偃禾全部心魂,他得偿所愿,眼睛一闭倒在她身上昏死过去。

    ......

    云雁水最终选择了妥协,大半年在虞江生哀怨的目光里,琢玉峰魔域两头跑。

    药老说的半年早已过去,怎么沈偃禾还吊着一口气。虞江生心有怨言,但从未向云雁水当面挑明。

    上午陪虞江生在魔域四处植树造林、下午去琢玉峰看沈偃禾,晚上的云雁水回到魔宫,给了在床边盯着宫漏算时间的虞江生一个拥抱,他被哄得眉开眼笑,什么怨气都忘了。

    直到有一日,云雁水一夜未归,虞江生似有感应,他等在琢玉峰外,没有踏进院门。

    沈偃禾自是不欢迎他的。

    云雁水守在榻边,听沈偃禾絮絮叨叨。

    最清冷的修士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如同凡间最平易近人的老者,有说不完的话。

    他半年来从未有过悔意,偏执疯狂地认为天不待人。

    “我和你有阴婚,入了黄土都莫想绕开我......三生石会承认我们的姻缘,往后生生世世......”

    他说到累了,最后在她额头印了一个吻,如同停留一瞬的蝶。

    “都是聊斋杜撰罢了。”云雁水亲眼见着他阖眼后,才轻轻道。

    琢玉峰玉碎珠落,渡苦海蝴蝶梦醒。

    沈偃禾什么都没留下,他化作了琉璃灯中见过的青蝶,像一捧沙,在云雁水掌心被风吹散。

    ......

    再后来的永远,云雁水再未执着成仙封神,她坐在高高的土堆上,对身后一望无际的绿色指指点点道:“全种葡萄,不利于维护生态多样性。”

    虞江生将手中种子播撒下去,回头道:“不啊,我种的葡萄种类很多。”

    他挖到了宝藏似地跑过来,“仙门那边研发出了新葡萄品种,要不我们......”

    葡萄,她看见葡萄就觉得腻味。云雁水拍开他凑近的脸,“我恨葡萄,要把它们逐出魔域。”

    见他瘪嘴,补充道:“你再提葡萄,把你一块逐出去。”

    当然是玩笑话,一人一魔笑闹着回魔宫,悠悠日子如同归家小道旁的静江秋波,宁静流淌。

    “一江雁水,两厢情稠。”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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