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瑾三年,冬。

    南蛮举兵犯境,扰我边疆,大将军万俟复领兵出战,平定动乱,同年,远离京都为父守陵的长公主回宫。

    迎接长公主那天,文武百官后宫妃嫔站满了城楼,我随圣上站在最前方,极目远望,漫天雪花纷纷扬扬,美极了。

    “长律,路边的那株寒梅开了。”

    圣上伸出原本负在身后的手,朝着前方略微一指,我顺着他所示的方向看去,果然,一树的梅在这皑皑白雪里放肆的绚烂着。

    “天子威仪,迫使梅开。”我躬身回答。

    他笑着摇了摇头,将视线从那抹红色上移开,远眺天际,我望着身前的这个少年,风神俊朗眉目如画,骨子里散发着震慑人心的王者气势,那一年的软弱,早已不复存在。

    “长律,那株梅,是为了迎接朕的皇姐。”

    他突然看向我,唇边的笑意越发的深了。

    我微征,恍惚中,时光好似回到了三年前,而长公主,侧身长立于正殿,神色倔强。

    我第一次得见长成少女模样的长公主,是在新帝的登基大典上。

    彼时,我刚被提升为年轻帝王的近侍,卑贱的立在尊者身后,与他共看这寂寞皇座下的万般春色。

    先皇的近侍明德公公站在大殿前的第三个台阶上,朗声宣读武惠帝的遗诏,开头不过是一些君王之道,冗长而无趣。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亲民兴,疏民衰,良臣得天下,小人误家国……”

    “几番思虑,今当传位于九阿哥,山河浩瀚,尔……”

    今当传位于九阿哥。

    以后的任何话语都不在重要,所有人心上都只独独留下了此句。

    我侧头装着不经意的看了眼少年君王,在他十几岁的脸上并无过多的情绪流露,面对继任这样的大事,他显得毫不在意,仿佛,那些只是别人的事。

    帝王心,容不得我暗自揣测。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见这响彻了整个九重宫阙的高呼声,我猛然回神,退后一步,随百官齐跪在地,朝拜新皇。

    “皇姐……”

    龙椅上年轻君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迟疑着抬头,恰好看见大殿之外孜然而立的长公主。

    青丝如墨,身段如柳,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乍一看,好似堕入人间的仙子,美好的不可方物。

    她就那样站着,决绝的看向对面身着金丝龙袍的少年,脊背挺的笔直。

    “皇姐……”

    又是一声低喃,我将脸埋在宽大的衣袖间,微微侧头,用余光瞥向身旁的君主。

    此刻,他稚嫩的脸上褪去所有稳重与老成,墨玉一般的眸子里写满了无措,我匆匆收回视线,唯恐自己这一举动被人窥见,好在,所有人都还叩拜在地,并未抬头。

    长公主蓦的闭上眼,鼻尖微红,她的睫毛分明湿润了,却偏又固执的想要用眼睑锢住所有的软弱,待到在睁开眼时,那双深海一样的眼睛已经恢复平静。

    她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开,退至长阶时,忽然转身,毫不犹豫的离去。

    那背影,三分寂寞中,掺了七分孤傲。

    “平身。”

    新皇重新端坐在龙椅上,勾起唇角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我在一片感念皇恩的致谢声中兀自起身,静默的立在这个瘦削少年身侧。

    大典结束后,他屏退了所有侍者,独自站在长公主站过的地方,长身而立,暗自神伤。

    我端了一杯热茶放在几案上,正欲退下,却被他出声制止。

    “你看见她了吗?”

    君王转过脸望向我,因为心虚,不敢迎上他的视线,只得把脑袋埋的低了又低。

    他并不在意,深吸一口气,与我絮絮叨叨的说起话来。

    “她很美,对不对?”

    我正欲回答,却又听得他的声音响起,适才发现,其实我并不需要多言,只用听着就已足够。

    “长律,她恨朕,恨朕谋权篡位,逼死父皇。”

    听此,我噗通一声跪地,哑着嗓子求他别在乱说,我什么也没有听见,这般谋逆的话,让我不自觉的颤抖起来,他看穿了我的怯懦,挥手示意我退下。

    我壮起胆子试着看向他的眼睛,那里氤氲起一片烟雾,幼时,阿姆同我讲,一个人最无法伪装的地方是双眼,透过新皇的眸子,我看见了太多不可抑制的悲伤,这悲伤,让我一时心慌起来。

    “皇上,您幸苦了。”我俯身行了一个大礼,径直退下。

    后来,明德公公问我为何要说那句话,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莫名的心疼起这个年轻的帝王。

    深冬时节,天气格外的冷,寒风若起,全身都是一股森然的寒意。

    陈美人拿过侍女手上的狐裘大衣,细心的披在圣上肩头。

    城楼下,忽然想起一阵马蹄疾驰声,圣上顾不得君王仪止,慌忙的冲向城墙往下看,肩头披着的大衣还未来得及被系好,此刻,正斜搭在他半个肩膀上,我看着这个三年来都不曾失态过的君王,如今几分仓皇,心头便涌起一股又一股的酸涩。

    来人是护送长公主回程的侍卫,长公主的马车却并未在其中。

    身后的朝臣妃嫔开始窃窃私语,各自猜测着是何缘故,而圣上,只是落寞的垂下头,将所有失望,全部藏进眼睛里。

    领头的侍卫翻身下马,快步踏上城楼,在离吾皇几步之外的地方跪下。

    “万岁爷吉祥。”

    “说。”

    “长公主已到京都。”

    “当真?”

    闻言,圣上猛然抬头,神色中含着掩不住的惊喜。

    侍卫被尊者突如其来的兴奋惊住,犹疑着开口,“公主说要单独去见一位故人,恐……明日才可回宫。”

    故人,故人。

    圣上眼中原本因为惊喜而聚起来的星光霎时间暗了,他将手掌逐渐握紧成拳,额上青筋隐隐突起,长久的沉默过后,他背着身子朝我挥了挥手,示意我遣散众人。

    我走至各位大人与嫔妃前,传达圣上的旨意,城楼上的寒风早已吹散了他们的意志,得到圣恩,便纷纷跪安,迫不及待的奔向泱泱暖室。

    而陈美人却仿若未闻及我刚刚言语,怔怔的望着一边,由着她的视线看去,我瞧见原本披在圣上肩头的大衣,被随意的扔在一旁,心中略微明白了几分,正想着上前提醒,她恰转过身,涌入离去的人群中。

    “长律,你也走。”

    圣上沉缓的声音响在耳边,平稳的语气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我躬身一礼,顺从的退下。

    北国的冬天很冷,北国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我不放心圣上一个人,就在城楼的另一侧停下步子,隐匿身形陪伴圣驾。

    鹅毛般的雪花随着夜幕袭来,我瑟缩着身子呵气取暖,圣上对这股寒意仿佛并不畏惧,依旧挺立身躯傲然站在城墙边,视线遥遥落在远方,一动也不动。

    夜幕徐徐降临在无边无际的土地上,天气越发恶劣起来,起初,大雪落在身上会被体温化去,后来,大雪竟堆积在身上,一层又一层,而寒风穿境过时,同刀子样一刀一刀刻在脸颊。

    我有些发急,唯恐出什么差子。

    思量间,却见皇者忽的向前一步,撑在城墙上往下看,只一个背影向着我,可我竟生出恍惚感,向来老成的少年君王,这样稚气的举动,我想,只属于一个人。

    她,回来了。

    漫天的雪夜里,长公主着一身广袖长裙,披一件朱红绒毛大衣,直直站在城楼下,漆漆的夜色,皑皑的雪花,还有那个比寒梅还要娇艳的她,这一刻,时间像是要静止了。

    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身上清晰的痛感提醒我这不是梦。

    “明夜……”长公主试探的叫了一声,声音里是少有的温柔。

    圣上在这一声呼唤里按奈住心中早已翻天覆地的情绪,迎着风雪疾步冲下城楼,透过城墙亮起来的灯火,我瞧见帝王脸上第一次漾起孩童般的兴奋。

    同样,我也第一次瞧见这个平日里清朗俊雅的君王,这样狼狈不堪的模样。

    “明夜……”

    眼前面容惨白,嘴唇乌紫,眉毛夹杂着霜花,雪水顺着额上发际滴滴滑落的少年,使长公主骇然,泪水自眼眶汩汩而出,她伸出手却又在离圣上脸颊半分处想要缩回,未来的及,便被圣上突然伸出的手抓住,生生按在自己早已冻得快要僵硬的脸上,将脸颊来来回回,轻轻细细的磨挲于长公主柔软的掌心,他企图用这样的方式在她身上找寻温暖。

    可是显然,这样的温暖并没有办法填充他内心风雪呼啸过后的冰凉,促不及防间,圣上猛的一拉,张开双臂,紧紧将长公主禁锢在怀中,他的脸埋在她的青丝间,低声呢喃她的名字……

    “明月,明月。”

    我睁大了双眼,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一幕,陈美人的脸毫无征兆的掠过脑海,竟与长公主的面容渐渐重叠,生出几分相似来。

    长公主,陈美人,在这一瞬间,我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曾明白。

    圣上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追封先皇早就过世十六年的云娘娘为孝仁皇太后,重修陵墓,焚香祭拜,伊始至终,未曾提及过自己的生母,武帝明媒正娶的妻。

    钦天监也拟过几个封号,都被圣上一一驳回,并在群臣面前叱责先后城府深重,多疑善妒,此话一出,万尺高墙内暗涌起了一番又一番。

    有人称赞君王朗明不徇私情,天下之福,百姓之幸。

    有人低叹后生不孝皇家血冷,魂归离恨也不得安生。

    林林总总,哗然不绝。

    圣上从不将这些放在心上,偶然撞见宫人们的闲言碎语,也只是微微一笑。

    我也曾亲耳听见几个老嬷嬷聚在花亭谈论起先后,言语间夹杂着污秽之词,颇为不敬,我正想上前制止,竟瞧见长公主执一条九节鞭从树阴下走出。

    那时的明月公主十七岁,正是锦绣芳华的大好年纪。

    她扬手挥鞭,鞭如银蛇般向前延伸,实实的打在正说话的嬷嬷身上,嬷嬷哎哟着转过声来,待看清来人,吓得双膝不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长公主抬腿一脚踹在嬷嬷胸前,因为突然而来的受力,嬷嬷没能控制好身体的平衡,直直向后倒去。

    闪着银色光芒的九节鞭再次高高扬起,也许是出于同为奴隶的怜悯,也许是出于人性的不忍,我冲上前拽着公主的鞭子跪下,哀求这个急红了眼的姑娘。

    一旁众位嬷嬷醒悟过来,纷纷跪地求饶,被打的嬷嬷狠狠抽起自己耳光来,想以自我作践的方式平息长公主的怒气,不过几下,脸已微微红肿。

    长公主使劲扔掉手中的长鞭,神色凌厉。

    “我母后纵使真就十恶不赦,也绝轮不到你们闲时非议。”

    清冷的声音响在耳边,虽已是极力掩饰,我却仍然听出了一股轻微的哭腔。

    她哭了么?

    受尽荣宠恩誉一身的长公主,也是会哭的么?

    “若是还有第二次,我非撕了你们。”

    长公主低下头,冷漠的看向跪地的嬷嬷,语气里含着压不住的怒意。

    我窥了眼长公主的脸色,用眼神示意她们退下,待到惶恐叩谢声消殆,我捡起地上细长的鞭,恭恭敬敬递于公主,她侧头瞧着我,却并不伸手接过。

    “长律公公,我母后不是那样的。”

    少倾,长公主缓缓开口,我却无从应答,只得把头低了又低,更加虔诚的将长鞭举高一分,而她,显然没有要接的意思,只是转过身径直离开,余下一味少女特有的清香。

    我一直以躬身向前双手托鞭的姿势跪着,久久不起,明德公公寻到我时,不住的叹息。

    在这一声声的叹息中,我的泪水悄然滑落。

    从前的明月公主,那样的尊贵,身体里淌着皇室引以为傲的嫡系血脉,自幼拥着先皇比太阳还要炙热的关怀,而被大半宫人妖魔化的先后,更是恨不得连天上的星辰都摘下来,一串一串,坠在女儿衣摆间。

    可是,沧海未桑田,世事已变更,路越走越难,风越吹越大,从今往后,叵测人心,明枪暗箭,都得她一个人挨着,受着,这样悲凉。

    那时候,武帝辞世,新皇继位,九重宫阙里刚换了主,新一轮的天下盛世还未开启,我也没曾想过与长公主的再见,需要隔着这三年的悠悠岁月。

    “长宫明夜,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窝囊呢。”

    类似于嘲笑,又像是感慨,长公主的声音轻轻漂浮在空气里,毫无表情的面容让人分不清她在说这句话时究竟怀着怎样心情。

    圣上一点儿也不恼,他松开环着她的双臂,略向后倾,与怀中女子拉开一段小小的距离,微微低下头看她,眼神柔软,眸光微漾,那双狭长而专注的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深情。

    “是是是,阿姐说的是。”

    少年君王含笑附和的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讨好,很难想象,三年来杀伐狠厉果绝阴沉的小皇帝竟有这样心甘情愿为一个人的时候。

    可能在明月公主面前,这个少年一直都是毫无脾气和底线的讨好,所以,她并不为这份独特的对待而有所动容,反而扬起下巴,将视线放远,故作傲气的不看身旁人。

    圣上有了一片刻的征仲,嘴角的笑意戛然而止,仿佛是想起遥远的往事忽然牵扯出了疼痛感,失落的垂下脑袋。

    “阿姐,原来,三年的时光未曾让你对我的恨意消减半分。”

    “可是没有关系。”

    “只要你还在我的身边,那又有什么关系。”

    君王调整姿态,负手立在沉沉夜色中的大雪里,眉目坚毅,身形挺拔。

    后来,岁月流逝,而我年岁渐长,记忆也开始混沌,偏偏这样一个寒梅如血的大雪夜,俩个互相对立而故作姿态的尊者,一日同一日清晰。

    明德公公是我的师父,自我微时,就入了皇宫,与一群年岁相仿的小孩子同拜在彼时贵为御前总管的明德公公膝下,闻他教诲,他待我也是极好的,当我将这一夜所见讲与他听时,他苦涩的笑笑,细细讲起一个我从不涉及的往事。

    那时候,还没有皇室长宫,没有南兮王朝。

    这青峰绿水碧海蓝天,都还属于成景帝。

    先皇当时只是成景帝手下的兵马大元帅,屡立功勋,战无不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英势显露无疑,向来君臣嫌隙都建立在丰功伟业上,成景帝的忌惮已经不仅仅是打压和消权,但凡通晓一点的人都看得出来,景帝夺得分明是命。

    于是有一天,效仿太宗黄袍加身的故事开始了,先皇挥师进京入主都城异常顺利,改国号南兮,为武惠帝,发妻晋后,一个朝代轻易完美的被更换。

    这场兵变,唯一有瑕疵的地方大概是成景帝的皇后云氏,没有人能说清楚武惠帝非要册立前朝皇后为妃的理由。

    美色吗,云娘娘的姿容其实远远比不上武帝发妻,气质吗,相比云娘娘的恬淡安静,先后出身贵胄养出来的骄傲更耀眼些,一个女人除却美色和气质,还能让男人折腰的,该是爱情。

    可是云娘娘能让武惠帝不顾一切想要荫庇的原因,和美色气质爱情全没有关系。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撩开长衣,坐在明德师傅脚下。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久久不答,就在我以为不会有下文时,他的声音徒然响起。

    “为的啊,不过是他。”

    他那时候还不到三个月,在云娘娘肚子里尚不知山河已破碎。

    违逆众意要保护的从不是成景帝的皇后,而是成景帝的遗腹子。

    武惠帝不可能成为至死不渝的良臣,他的衷肠压不下被逼迫后的英勇,相反,武帝也绝非专横疾首的君王,从某种程度上,他一直在全内心的那份义气。

    成景帝的云皇后变做武惠帝的云妃娘娘后,有孕传出,文官疑为前朝余孽,纷纷上书斩草除根,同一时间,中宫传出孕事。

    那一年年尾,云娘娘难产,一尸两命,武帝中宫得子,普天同庆。

    然而却没有人知道,孩子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而于红彤彤的喜庆中死去的,至死至终也只有一人。

    话言及于此,云雾已被拨开,后来的事,我已知晓。

    长公主回宫的消息不日便传的人尽皆知,到访者络绎不绝,陈美人盛装款款而至的时候,人来人往,已是三巡。

    她站在汉白玉台阶下向明月公主颔首,盈盈一礼,舒眉巧笑。

    明月公主点头回礼,对着这个与自己模样相似的女子露出一个得体而疏离的微笑。

    我跟随圣上站在假山后,不动声色的听陈美人娓娓谈及圣上专宠自己的痴心深情,她说起他们初遇时湛蓝的天空和斑驳的阳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她说他们月夜执手起过的誓,一腔柔肠千回百转抵死缠绵,情谊深深如何汪洋似海……

    明月公主听闻这些,毫无半点情绪的起伏,嘴角挂一丝适当的微笑,面上是一片云淡风轻。

    在暗处,圣上透过假山的缝隙死死盯着长公主平静的面容,想要从这张继承了先后十二分骄傲的面容里找出一分其他情绪来,就像是要从严丝密合的亲情中剥离出一段其他感情般。

    可是,结果并没能让这个小小少年惊喜。

    他不带掩饰的失落尽收入我眼底,原本满心开怀的来见长公主,却没勇气出现在她面前大大方方坦坦荡荡的寒暄,圣上离开的时候,落寞的背影忽然让我觉得,这个十九岁的少年已经逐渐长出男人的轮廓了。

    回到书房,圣上命人搬来三年前就窖下的老酒,和着心思一杯又一杯,我未曾和家人久处,不懂亲情,也没有姑娘来过我心上,不明了亲情之外的牵念,唯一会的是察言观色。

    所以,当那坛酒下一半时,我遣人寻了长公主过来,圣上看见长公主,撑着几案起身,摇摇晃晃的走过去,在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险些跌倒,电光火石间,长公主不受理智控制的伸出手去扶,而圣上稳稳抓住长公主递过来的手再不放开。

    我禀散了四周随侍,轻轻退至角落。

    明月公主挣扎着想要将手抽出来,越是使劲反而被握的越紧,她抬起头仔细打量着这个已经比自己略微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双颊微醺,眼神迷离,呵气之间浓浓的酒味扑鼻而来,终于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明月,我真是,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呐。”

    酒精作祟,圣上突然像个孩子耍赖般坐在地上,冲长公主用不连贯的字句表达着心底的难过,长公主略微犹豫后,也顺势坐在地上,将圣上的头温柔放在膝盖上,不由自主的抚过怀中少年的发际。

    “我也真的毫无办法呐。”

    她抬起眼睑,看着不知名的某一处,喃喃自语。

    此刻,暮色四合,月光透过窗柩照进书房内,柔柔的洒了俩个人一身,我吹明火闸,将四角宫灯一一点起,灯火阑珊处,隔着十四年光阴,我仿佛看见了六岁的长公主,而那时候,圣上还只有五岁。

    没有记错的话,那年应是我入宫后的第三个春天,先帝爷春狩得了上好的羚羊,亲自烤了命人送往中宫,当时还是先帝近侍的师傅明德公公不能及时抽开身,便将这差事遣给了我。

    在去中宫必经的花园里,我第一次看见那对让先皇揣进心口暖捧在掌中疼的儿女。

    明晃晃的日光里,俩个糯米团子一样的人儿被嬷嬷们层层簇拥着,越过人群,我瞧见粉嘟嘟的小公主端端正正坐在貂绒大毯上,而相仿年纪的小弟闹腾累了,已经枕着阿姐的膝盖安静睡着了。

    我上前请安,还未出声,便见小公主着急的将中指竖在唇边,指了指怀中午睡的弟弟,我会意,行礼走开。

    那年春天,花朵娇艳,蝴蝶飞舞,微风拂过宫人的衣诀,阳光弥漫在空气里,我头一次在这深宫中生出现实安稳岁月静好的恍惚感。

    如今想起,世事如棋局局新,阴晴圆缺月月异,心头难免百味横陈。

    “长宫明月,过往三年,你可曾想念我?”

    朦胧烛火下,圣上仗着醉意袭来,猛然起身,蛮横的抓过长公主双肩,固执的同这个此刻近到连呼吸都能感受到的女子对视,眸光炙热的几乎要将人灼伤。

    长公主对圣上突如其来的询问和迫人的姿势并无太多意外,她别开眼,同样固执的不去看咫尺之间那个人,出奇平淡的回答:

    “不曾。”

    眼前女子的漠然头一回如此轻而易举的瓦解掉君王长久以来的宽容,圣上如同被激怒了的狮子丧失了理智,他扳过长公主的肩膀死死抵在几案上,双眼猩红。

    手上不加控制的力道逼着长公主的肩胛骨牢牢靠在几案棱角处,因为背部被咯的生疼的缘故,长公主的脸色略微显得苍白,她试图反抗,却败在了力量的悬殊上,毫无任何逃脱的可能性。

    “只有我深陷呐,可是凭什么你能置身事外?”

    圣上极力压制的嗓音带着少年特有的磁性,分明是怒火中烧的模样,却又莫名让人觉得温柔,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宫灯摇曳下无端滋生出暧昧,深埋心底的野兽渴望猖獗和肆虐。

    我恍然惊觉出长公主脸上再无法隐藏的慌乱,也许是第一次,她的脑海中真正映入他长大了的认知,但一定是第一次,他以一个男人的强硬态度与她对峙。

    圣上似乎也察觉到了对面女子的异样,不由自主的松开手,这个片刻,长公主挣脱开,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明月公主几乎不曾失态过,当然,除却这一次。

    我上前几步,站在随时近身服侍的地方,看他嘴角忽然扯开一抹苦涩的弧度,自嘲的笑着。

    “长律,朕想她,快要疯掉。”

    然而能让这个少年疯狂的,远不是当下,真正可怕的并非已经经历过的和正在经历的,来日方长里不能掌控的变故最磨人。

    翌日清晨,朝中大臣不约而同的为长公主做媒,相与的良人是今年新科状元,万俟复将军独子,或者说,陈美人至死不渝的追随者。

    几重关系衔接,很好的解释了万俟埃非得娶长公主的意图,爱使人盲目,陈美人几句嫉妒的碎碎念便激发了骑士心里的保护欲,恨不得赌上一生的幸福为心爱的人搬离碍眼的石头,况且,这块石头还像极了骑士想要守护的姑娘,凭借万俟复将军多年来经营的党羽,的确足够他说服大半朝臣为他牵线。

    只是,万俟埃丝毫没有意识到,单单是将长公主看作石头,就已经能让他死上千百回,更别说他最终要做的是把那个人带离帝王的身边。

    夜色将至,我奉命宣万俟埃面圣,以恭贺新晋状元,及商酌公主婚事的名义。

    随我走的时候,万俟埃未尝想过,这一去,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就像我也未尝想过,圣上竟半点也不顾忌征战四方兵权在手的万俟将军,那样干干脆脆的就动了手。

    虽然向来知晓圣上不似表面温润如玉,却没见过他亲手握剑杀人,这些见不得光的杀戮本该由死士代执,如以往很多时候那样,他只要做个决定,煮一盏茶,结果通常很完美。

    我不懂得他为何非要沾上肮脏的血液,其实,这个十九岁的少年,我从未懂得过。

    要怎样形容这一天呐?

    事情发生在我曾生出现世事安稳岁月静好恍惚感的花园里,陛下一反常态的穿了黑色烫金锦缎,乌丝用罕见而珍贵的绿玉簪高高束起,整个人看起来神秘肃杀。

    我引领万俟埃叩拜于地,礼刚及一半就被制止。

    “今日没有君臣,有一个问题,朕想同你站在男人的角度上解决。”

    陛下冷得像终南山千年寒冰一样的声音穿过空气而来,他看向万俟埃,眼神锐利如鹰。

    “是。”

    万俟埃没料到会是这样场面,心里只觉发怵,一时不明就里。

    “先皇去世前将阿姐许配给了你。”

    “圣上说笑了,若有这样的大事臣如何能不知。”

    “你当然不能知道。”

    陛下看向万俟埃,目光同刀子般锋利,嘴角却偏又轻轻扬起似有若无的笑容,邪魅,不可琢磨。

    万俟埃皱眉度量着这刻听到的消息,脑中千头万绪,他迎上王者的视线,将心中的迷惑不解抛出去。

    “那么为何现在……”

    “因为……”

    突然,剑光一晃,陛下伸出一只手快速拽住万俟埃胸前的衣领,另一只手在我看清之前已经贴上他的腹部,凛冽的剑身辅一送入体内,瞬息便有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我能清晰感觉到骨肉破碎的声音,当剑活生生贯穿他身体的时候。

    万俟埃始料未及无从反抗,万分震惊与错愕中,他抬手抓死少年君王宽大的黑色衣袖,瞳孔无限放大。

    “因为,要死的人知道的秘密仍然是秘密。”

    陛下将头靠近万俟埃,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接过上一秒没有说完的话。

    仿佛霎时明白了什么,万俟埃不断涣散的目光聚起微弱的光芒,可身上最后一丝力量却没办法继续支撑他的身体,向后倒去的时候,体内的长剑一点一点暴露出来。

    陛下不喜鲜血粘连的黏稠感,厌恶的扔掉手中长剑,我忙掏出怀中预备下的黑色绣帕,快步行至他身边,恭敬虔诚的递于他。

    待重新回过身时,我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死士,叫做十三的人。

    我从未想过十三的易容术那样高超,细致到肌肤的纹路也不差,当他若无其事大摇大摆的回将军府时,我几乎错以为那真的就是万俟埃,可我知道,真的万俟埃已经不在了。

    明月公主迫在眉睫的婚事意料之中的搁浅下来,陛下眉眼俱是轻松了不少,万俟复将军平乱也近尾声,大军不日将胜利回朝,一切都在好转,这宫内似乎有了早春的模样。

    如果,如果不是明月公主忽然消失了的话。

    是的,明月公主消失了。

    毫无任何征兆的,就这样不见了,贴身婢女不完整的复述中表达了长公主素日来对陛下的不屑和轻视,连同社稷和百姓,未来皆被赋予濒临死亡的绝望。

    这种突如其来的失去和挫败感让少年君王心如死灰。

    十六岁的时候,以为大权在握掌顾天下,就能守住心爱的姑娘,却没想到,这恰恰是失去那个人的第一步。

    十九岁的时候,方懂得后患无穷斩草除根的道理,却真真切切的失去了她。

    往后啊,这么长这么长的时光,哪里是过,只是全凭忍着撑着,任由思念发酵,穿肠蚀骨,每一个漫漫长夜,撕心裂肺的为着那个皎若月光的女孩翻来覆去夜不成眠。

    爱而不能,求而不得,便生出浓浓的恨意来,陛下对长公主最大的反抗是活成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样子。

    往后好多年里,我跟在君王身后,看他行仁政减赋税,守疆土战沙场,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惩奸除恶,明镜高悬,看他扶持陈美人为后,清内宫育儿女,成为百姓歌颂的圣君,受万人敬仰,与天地同赫。

    可是,我比谁都清楚,他并不快乐。

    唯一支撑他在这岁月长河中存活下来的,是恨是怨,或者,是日后某一天和那个人毫无防备就撞见了的期待,如果真有那一天啊,是该趾高气扬的指着这天下太平嘲笑她如何有眼无珠,还是洋洋得意的睥睨卑廉如蝼蚁的她。

    每每及此,我的喉咙涌上一股浓烈的辛辣感,日复一日想要说出口的真相,日复一日的又重新咽进肚子里。

    如果还可以选择,而结果仍不能更改的话,我宁愿那年傍晚,我未曾见过长公主。

    起码,还可以做着有一天相逢的梦。

    起码,知道生离,总是强过死别。

    而我,也不用这么多年来,始终无法坦然面对陈美人,抑或,今天的陈皇后。

    承瑾三年末,万俟复将军凯旋,数十万将士浩浩荡荡的走上回城的路途,气宇轩昂,铿锵有力。

    当时还是美人的陈皇后恰时察觉十三的身份,暗里以此要挟长公主自裁,原是试探这个女子内心的感情,只是她没想到,明月公主会毫不犹豫的喝下鸩酒,心甘情愿拿性命藏秘密,换得万俟复不出任何意外的交还兵权。

    我问过长公主为何这样冲动,周旋一下会有其他法子也未可知。

    那时候,长公主坐在大殿门口,斜倚着朱红色宫门,嘴角爬上鲜红的血液,她看着快要沉下去的夕阳,想着还没升起来的星空,虚弱而无力的笑着,脸上,是解脱了的轻松。

    “回宫那天,如果我坚持着走完那条陌生的岔路,那么现在应该和他山长水远了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头,只是光想想将要远离那座皇城,心里就慌的快要不能呼吸。”

    “哪是皇城呐,其实是他啊。”

    “一想到将要远离长宫明夜,我快要不能呼吸。”

    这样一席话让我想起迎接长公主那天,圣上眼中类似于绝望的朦胧和忽然又亮起来的光芒,原来那个时候,他是知道的,她有可能,再也不要回来了。

    “咳……咳咳……”

    药效开始发作,长公主孱弱的身体因为咳嗽而剧烈颤抖,我害怕的想哭,跪在她身边禁不住泪流满面。

    她握紧拳头一下下砸着自己心口,鸩酒带来的疼痛使她向来清冷的五官略皱起,待稍微平复几分后,缓缓同我往下说起。

    “这一生没法子和他在一起了,与其有一天嫁给不知名姓的谁,不如拽着最后可以为他做点什么的理由,死在这里。”

    “到底,我简短的一生,都与他相伴。”

    “只是遗憾,不能亲眼看见他建功立业的英勇,勤政爱民的慈怜。”

    说起建功立业勤政爱民,长公主轻轻笑起来,嘴角扯开深深的弧度,她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个少年成熟稳重独当一面的模样,眉眼里写满了骄傲。

    “长律公公,我恨过他。”

    “但不足以抵挡我心里的爱。”

    长公主去世后,我遵循她的遗愿并未将事实告知陛下,也正因为这样,陛下攒着一口气,攥着还能再见的梦,撑到如今,或者往后更长的年月。

    我一生效忠陛下,不敢有丝毫怠慢,除却隐瞒了这件事,而隐瞒这件事,我不曾后悔。

    承瑾十三年。

    陛下做了一个梦,梦里朝阳明媚,春光尚好,而明月公主,自枝桠深处分花拂柳而来。

    清醒后同我说起这个梦,而立之年的他兴奋的像极了年轻时候,每一个可能会相见的暗示都能让他激动不已,可我,却清楚知道,明月无期。

    十年时光弹指而过,再回首,往事如过往云烟。

章节目录

曾有春风吹弯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酒晚卿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酒晚卿并收藏曾有春风吹弯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