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虽然劝阿狸不必在意不要相信,但他心里对于这个梦境的预言性质却是没底的。他觉着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傅衡阳,让所有人最近多加小心。

    可是有些事并非小心就能避免,譬如非人力可抗拒的天灾。

    阿狸在一阵巨大的晃动中惊醒,她甚至还来不及发出一个音,便被李莲花拖进怀里,不止大营,整片郊外荒原都在剧烈震颤。

    方多病带着公主艰难来到还算平整的大帐前,嘴里叽里呱啦。

    “真是见鬼,监天司前后数十年的预测表上,从未标注过雍州会有地震。”公主匆忙中也只堪堪披了外衣,头发凌乱地披在身后,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确定。

    虽然没人会反驳公主的话,但是预测这种事,谁也不敢百分百保证,何况公主万一记错了……

    所有人里,只有阿狸肯听进去,她扯一扯李莲花的袖子,“地震时岩火通常会更加活跃,我们还是……”

    她话没说完,李莲花却已经懂她的意思,可是还没等他号召集结,一阵沉闷翻滚的声音由远至近,速度极快。

    “我的天,那是什么东西?”

    “山火?”众人抬头,只见黑夜远方,一排明亮灼烧的火焰闪烁奔腾而来,似海浪翻滚,燃漫天尘烟。

    空气中的硫磺味越来越重,反应的时间不过十几秒,烈焰汹涌着卷上大营边沿。

    李莲花将阿狸很快带到一块至高平地,回望营帐,很多人轻功不济来不及逃走,瞬间便被滚烫的浆体淹没。

    阿狸捂住口鼻,推一推尚在犹豫地李莲花,“去救人。”

    “小姨!”纪小霜的轻自保已是不易,眼见亲小姨跌倒,回身去救,却发现已经无法抽身撤离。

    眼看滚烫就要压过他的脚背,面前地面忽然裂开一道缝隙,只见李莲花一身一剑劈开一处处地裂,将他面前流动的液体暂时阻隔。

    身侧袭来一阵花香,侧目白衣曳地,乔婉娩带着纪小霜,李莲花带起纪汉佛的妻妹,双双默契飞上那高处。

    阿狸看着这无需言语仿若生自骨血的默契,頽自笑了笑。胳膊酸腿麻,现在的她连站稳都极费力气。

    李莲花甚至都来不及和阿狸多说话,回身又匆忙救人。

    阿狸目光追在李莲花身后,那双湛蓝眼眸含着欲说还休的难以割舍,将不敢于人前显露的难过与决绝尽数侵吞。

    许久抬头,只见远处天火和眼前浓炎将世界瞬间烧成地狱。

    乔婉娩本来丢下纪小霜也要再去,可是肖紫衿却带着白江鹑的妻子儿子出现在她面前。

    “阿娩,秦先生说你不能动用真气,你都忘了么?我现在已经恢复七八成,我去,你待在这里。”

    原来肖紫衿没有变成一个纯粹的废人,看来是她过于讨厌他,连梦里都不怎么盼他个好。阿狸有些惋惜地想。

    乔婉娩本不想听话,但刚迈前一步,一阵晕眩袭来,险些一头栽下去,却被一只不怎么稳当的手扶住。

    熟悉的皂香勾起记忆,声音快过回头,“相……”一个字便收了声,不是李莲花,而是阿狸。

    “多谢。”乔婉娩站定,略微退开半步。

    下面太过混乱凄惨,岩浆迸发引发的火光从十余里外烧亮此地。

    “乔姑娘。”阿狸的目光温和明亮,带着熙熙攘攘的笑意看向她。

    乔婉娩不明所以。

    “可否借我一点时间,请教一个问题。”

    乔婉娩永远忘不了那一晚阿狸在夜色中的目光,她以为自己听错,因为她说,“乔姑娘可是正在与肖门主商议和离?”

    虽说万事有因,但这问题非常无理,乔婉娩冷下脸,“当日当着众人,我以为阿狸姑娘心性豁达,无需我解释多言,今日却私下探挖隐私,未免……”

    “的确不大磊落,但时间不多了,我只能冒昧得罪。”阿狸并不因她的态度恼怒,她意境笑着,那笑容分明是第一次见,却让乔婉娩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

    是了,这和李莲花的笑如出一辙。

    她皱一皱眉,“什么意思?”

    阿狸指指下方混乱,“我是说我们单独聊天的时间不多。”

    她或真或假的态度让乔婉娩不愿细想,“我夫妻之间即便分与和,都同阿狸姑娘和李……先生无关。”

    本以为她能就此安心,谁料阿狸不依不饶,“可如果有机会,乔姑娘还愿与故人再续前缘么?”

    “阿狸姑娘,你不必这般试探,我与相夷……过去的事情早已经过去。”

    阿狸点点头,灿然一笑,“你没有正面回答我。”

    乔婉娩再好的脾气也被逼急,可是她忽然又道,“可我已经知道答案了。”说完转身欲走。

    乔婉娩拦住她,“阿狸姑娘是什么意思,不妨说清楚。”见阿狸不说话,她双肩一垂,“你疑我,却不该疑他。”

    阿狸弯弯眼睛,“我没有疑他,也没有疑你。我只是想知道你还爱不爱他而已。”

    一个问题成了定身咒语,这些年她刻意回避,从未敢深思细想。连肖紫衿在醋极之事都不敢正面问出口的话,从阿狸嘴里说出来,竟然这般轻松随意。

    是啊,这本来就不该是个沉重的话题,除非……

    世事难料,谁曾想李相夷死了十年,她也真的爱上肖紫衿,可李莲花复生之后,他们之间却因为人性最深处的不信任而物是人非。她可以爱上另一个人,也可以再次不爱一个人。

    乔婉娩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或者说她只爱她自己。

    “他那样好的人,你若说完全不爱了,我才不理解。”阿狸语气诚恳,没有半分讽刺之意。

    “好?”许是冲击太大有些羞恼,乔婉娩苦笑,“李相夷和你认识的他根本不是一个人。”

    阿狸不急着否认,“其实你若花些心思仔细看就会发现,他们并无不同。只是一个孩子长大了,有了背负与伤痕,隐藏自己不轻易示人,可他始终是他。”

    乔婉娩摇头,拒绝承认,“你不懂,那时候你才多大,你不曾见过他。”

    “我见过的。”阿狸的声音很轻,在夜风中,在硫磺浓烈的刺鼻中,轻飘飘的。

    她在山中尘世镜前见过很多年少的他,方多病和李莲花误解,李莲花甚至还吃自己的醋,可是她只不过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事情,李莲花和李相夷唯一的区别,就是看他想做谁而已。

    世人都道他们不是一个人,但身体与灵魂,甚至骨子里的睥睨,分明就不曾改变。他们为何就是认不出呢?

    “你知道什么……相夷他不会失意隐居,不会宽恕原谅,不会忍辱求生,更不会弃天下只为一人,不会……”

    “不会爱上别人。”阿狸替她补全,“你拒绝承认他们是同一个人,不过是想守着过去,这样你和他就是永远完整的故事,永远没有遗憾的后续。”

    乔婉娩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阿狸。

    阿狸叹气,并不想违背本意伤害她,“可是这个后续,也可能不是那么遗憾。乔姑娘,倘若有一日……”

    乔婉娩看着她的眼睛,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希冀,而后又被骨子里秉持的道义压倒,可惜她没有听到阿狸说完,又或者只是她的幻觉,她并没有说过什么。

    李莲花救回最后一人,看到阿狸与乔婉娩在一处,饶是他这种惯常淡然的性子都免不了捏一把汗。

    方多病将不知谁家丫鬟投放到人群里,累到满头大汗,回身一看,嘿有好戏!李莲花后院总算着火了。

    其实他也奇怪,阿狸入营这么多天,按说不该拖到现在才上演这种前任与现任对峙的戏码,只能说李莲花运气好。

    方多病正幸灾乐祸,被公主一把揪住耳朵,“过来上药。”他手背上被撩出一串水泡,却浑然不觉。

    “阿娩。”谁知李莲花还未开口,肖紫衿从一旁过来,将她侧身往后挡了挡,警惕地打量阿狸,“你们在做什么?”

    所有人惊魂未定,对于眼前不合时宜突然上演的狗血桥段鲜少有心情关注。

    阿狸伸手,掌心一颗精致小巧的珍珠,“我捡到乔姑娘的耳饰,来还给她。”

    此情此景,谁能相信这样的理由?可是她表情太过真诚,没有丝毫破绽,而乔婉娩也从怔然中醒过来,配合地接过,“多谢阿狸姑娘。”

    阿狸微微一笑,回到李莲花身边。

    阿狸赌对了,她知道乔婉娩不会轻易将她卖掉。

    不过肖紫衿好忽悠,李莲花却比较难骗。他将阿狸带到林深处,目不转睛盯着她。

    阿狸被他盯得发毛,却不得不强撑着,“干嘛?我没有为难乔姑娘。”

    李莲花笑,“你自然不会为难她。”

    “她也没有为难我。”

    “嗯,她也不会为难你。”

    阿狸撇嘴,“那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李莲花歪了歪头,依旧盯着她,“我在想,你究竟瞒了我什么事?”

    阿狸呼吸一滞,李莲花是这世上罕见的聪明人,她必须要再小心一点。

    好在天色够暗,应当不易察觉。她故作镇定,“什么瞒你……李莲花你怎么了?”

    他仍不说话。

    阿狸心一横,不要脸就不要脸吧,湛蓝眼眸盛满水光,“你别这样,我害怕。”

    虽说无耻了些,但是……管用。

    李莲花无可奈何,握住阿狸的肩膀,目光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凶狠,“你若是敢……你若敢骗我……”

    阿狸吃痛惊呼,这回不是装的,李莲花是真的很用力。

    她刚发了一个音李莲花就后悔地松了手,“对不起。”

    阿狸立马往后退开,胆战心惊看着他,哇哇大哭,“你究竟怎么了,别吓我。”

    “对不起对不起……”手忙脚乱抱过阿狸,低头胡乱亲着她慌张道歉,自责难以复加,他精神绷到断弦,才会失态失手伤了她。

    她一哭,他的心便彻底软下来,也跟着红了眼眶。

    好不容易哄好阿狸,李莲花哽咽开口,“刚才在下面,有一瞬间我甚至觉着这场天灾是他……”

    阿狸浑身一僵。

    “若他真有这般毁天灭地的本事,我、我没有信心能护住你,阿狸。”从年少到如今,从未有过一次像今日这般挫败无力,看清人力无可企及。

    阿狸怔住,她从没见过这样脆弱的李莲花,从来没有。他脸上是从火海中救援逃生的汗渍与灰尘,但比这些更惨的,是他破碎的脆弱不堪。

    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要心软,可在最后关头还是咬牙忍住了。

    她抱抱他,贴着他的胸口,仰头,目光灼灼,“我没有那么脆弱,你别怕。”

    李莲花,你别怕,我可以保护你。因为这是我存在的意义。

    从她不愿意分享她的梦境开始,李莲花就频生不安,他总觉得阿狸还有其他事没有说。不免想起少时狂言妄语,只知建功立业,却从未听懂师父自嘲的年纪越大越没胆色。如今他却刻骨体会到,什么叫在乎的越多越胆怯。

    “不要瞒我,也不要骗我,就算是为了我也不可以。”其实他比谁都清楚,阿狸若有一天骗他,也只能是为了他。

    “我不骗你,我发誓。”

    李莲花,我发誓,只骗你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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