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十几人,整整齐齐躺在床上,要不是鼾声,他会以为这都不是活物。

    他连跑带跳掀开了众人的棉被,骤然放声大喊:“起来!都爬起来!快快快!!”

    姜逢凌被声音吵醒,率先翻身坐起,捋开凌乱的头发,声音懒懒地:“怎么了,莫阳。”

    他一个跨步来到姜逢凌面前,神色惊慌,语气还带着哭腔:“跑了!他们都跑了……营地里,现在只剩下我们这一帐人了!”

    说着,他又上床一个一个推搡,“醒醒啊!快醒醒!”

    姜逢凌听得寒意彻骨,“江瑾!江瑾!”

    他微皱眉,姜逢凌趴下凑近他耳边道:“瑾玄!快醒醒!瑾玄!”

    江瑾醒了,他撑着身子坐起,甩了甩头,“头好昏。”

    姜逢凌看其他的人皆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寒声道:“是不是酒有问题?”

    江瑾半眯着眼瞧她,“怎么了?”

    “把醒酒丸拿出来。”她披上棉衣,大踏步往外走。

    江瑾一把拉住她,“逢凌,你去哪儿。”

    她喉头微涩,半晌开口道:“我们被李星斗摆了一道。”她撇过头,“我先出去看看。”

    十几个帐房孤零零地立在她们周围,就像是孤冢。

    李星斗把九百来人都带走了,连个火夫都没有留。

    姜逢凌心下骇然,这就是李星斗说的“再信你一次”。

    大蜀国的兵少说也有一千人,就单凭她们这十几人,怎么抵挡?

    而且这十几人,都是今年刚征的散户兵,没有多少作战经验。

    大蜀人刚在她这里吃了败仗,眼下一定不会放过她,只会盯着她狠狠的打,真要打起来了,她完全分身乏术,自顾不暇。

    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对抗,这是一场屠杀。

    她没法完全镇定,心里百转千回,焦躁不安。

    少顷,她回首望去,一干人站的站,坐的坐,蹲的蹲,但无一例外的,都在注视着她。

    那些眼神里有奢望,有渴求,也有胆怯。

    她用力搓了搓脸,姜逢凌,你真不是大英雄。

    江瑾脸上也没有舒展多少,“先进屋吧。”

    姜逢凌手抵着额头思忖,过了片刻,她正色道:“李星斗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我们活。”

    众人意识到他称谓的转变,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往后退,我们就是逃兵,家人就要被株连处死。就地等待,寡不敌众,我们就是死路一条。”

    “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想活命的,跟着我,我们一起杀出一条血路来,想待在这里等死的,我不管。”

    姜逢凌站起来,厉声道:“你们是否愿意?”

    “愿意!”掷地有声,声音在空荡的营地里回响。

    姜逢凌把所有的篝火都点了起来,又把所有的盔甲架了起来,远远看去,就像守卫一般。

    乘着夜色,一行人暗暗潜入对岸。

    一路上来,太过顺利,她其实也在担心是大蜀人的陷阱。

    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大蜀的营地两个出口都分别派了两个人值守。

    姜逢凌架好弓箭,沉静道:“一定要快,不要迟疑!”

    莫阳和郝次透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必须要在她箭射出后,乘守卫分神之时,一招毙命。

    “嗖!”箭飞了出去。

    众人屏住呼吸,莫阳和郝次透一手捂住守卫嘴,一手持短刀抹人脖子。

    照此法,又连续放倒了几人,他们换上了大蜀的兵士服。

    大摇大摆进入了大蜀的营地。

    姜逢凌却躲在山头的暗处,架弓不动,营地的几人正在等候她的信号。

    丑时了。

    “嗖!”

    “嗖!”

    “嗖!嗖!”

    ……

    接二连三的火箭射中了帐房,帐外的篝火也尽数被人推倒。

    “代国人杀过来了!”

    “代国人!代国人!”

    “兵里混入了代国人!”

    “啊!是代国人!”

    顷刻间,大蜀士兵混乱一团,看谁都像代国人,敌我不分,见人就杀。

    赵飞出来连头盔都没带,外面已经混战一片。

    他怒喝:“都停手!都停手!”

    没有人理会,他踢翻面前的尸体,“再不停手军法处置!斩首示众!”

    人人都杀红了眼,谁还在意这些话。

    姜逢凌记得他,她肩上的伤就是拜他所赐。

    她冷笑,再次举起手里的弓,拉满,再松开。

    赵飞被一股劲弹开,而后被死死钉在背后的木桩上,一动右肩就是钻心的疼。

    他抬眼望去,那人也在看他,面无表情。

    “它、妈、的、又是那个小白脸……”

    未时,下了半夜的雪终于停了。

    赵飞被反手绑着,半首垂在地上,抬不起头来。

    郝次透拽起他的头发,强迫他抬头。

    姜逢凌站在他跟前,双手抱臂,俯视看他。

    “小白脸,你的花样可真多啊。”

    姜逢凌摇了摇头,“是你轻敌。”

    “方圆五里都应该设立探查兵,你没有。”

    “守门的士兵也没有设置对接暗号,我们轻而易举就能进入。”

    她顿了须臾,接着道:“你们的士兵也贪生怕死些,一点风吹草动就军心不稳。”

    赵飞舔了舔唇,讥讽道:“小白脸,你说什么都对!”

    说完背上就挨了一脚,他踉跄两下,右肩扯得疼,皱眉得直闭眼。

    “狗嘴吐不出象牙!”江瑾收回腿脚。

    赵飞:“姜逢凌你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郝次透:“就凭你?一个俘虏也配?”

    姜逢凌:“我为什么要和你做交易?”

    赵飞顾不得那么多讲究,伸直腿席地而坐,神色自若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应该是被李星斗给弃了吧?”

    姜逢凌似笑非笑,侧着身子看他,没有搭腔。

    赵飞接着道:“要真说贪生怕死,李星斗说二没有人敢说一,我和他交手了这么多次,他的面却没有碰上几次。”

    “不然你以为,从泊洲到汀南,真的是我们大蜀人勇猛无比,战无不胜吗?”

    “你闭嘴!”郝次透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哑声大喊。

    “因为他不战而败!”

    “闭嘴!闭嘴!!”郝次透怒吼。

    其实姜逢凌也猜出来了一些,两军交战,大蜀国却如此松懈。

    两军已列阵前,如此,的确反常。

    赵飞看着她:“你把我放了,我们退到泊洲去,这样你们也好回去交差,怎么样?”

    “不怎么样。”姜逢凌冷漠道,“你的命现在攥在我的手里,我不喜欢杀生,不是不能杀生。不是我要和你做交易,而是你为了活命,能够提供给我什么。”

    赵飞微微勾唇:“行,我们退到泊洲以南怎么样?”

    姜逢凌摇头盯着他:“说了半天,你连我想要什么都没搞清楚。”

    赵飞不解:“你到底要什么?”

    姜逢凌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道:“我要你的战降书。”

    赵飞先是一愣,接着他便大笑起来:“你痴心妄想!你可能确实是有点厉害,但也是杯水车薪。你们代国自五年前就开始节节败退,从南到北,谁都可以踩你们一脚,你们灭国是……”

    “你不想活命?”姜逢凌上前打断他。

    赵飞吞了一口唾沫,疾声道:“士可杀不可辱!”

    姜逢凌翻转手腕,温和道:“你把战降书给我,你顶多落个停俸半年的处罚,半年后你还是可以官复原职,你不是第一个出战降书的人,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姜逢凌看他有些动容了,继续说道:“战争都是要死人的,就看是为何而死了,你今天如果死在这儿,没人会记得你最后的这一丁点骨气。”

    姜逢凌轻笑道:“人们只会记得,你拥兵一千却被十几余敌将击溃,羞愤自戕。”

    张飞像被抽走了筋骨一样,颓软歪在柱子上。

    “给他纸笔。”

    她默立了片刻,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来,突然推了一把江瑾,“给他还是看看吧,落个残疾可不好。”

    郝次透微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心里暗诽对待敌人倒不必这般手软吧……

    有了战降书,大蜀国半年都不得再踏入汀南半步,这不仅仅是一份军功,现下也是她们一干人的保命符。

    如今投奔谁变得刻不容缓。

    江瑾提议道:“要不去江柔,离这里最近,而且驻守哪儿的是王邙,此人刚正不阿,对待部下也一向赏罚分明。”

    拿到了战降书,姜逢凌没有多做停留,带着一众人奔驰北上。

    路上她们也不敢多作歇息,如果被李星斗追了上来,横竖都是死路一条。

    酉时一刻,一行人抵达了江柔城门口。

    姜逢凌向守卫出示了自己的腰牌,那人便进去通传。

    不多时,来人邀姜逢凌一人进城。

    姜逢凌只能单身赴邀。

    王邙此时正在案牍前沉思,见人来了,王邙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问:“你是他们的头?”

    姜逢凌微顿,随即否定:“不是,我们都是李星斗手下的三等兵。”

    王邙敲了敲桌角,直言道:“你可以留下,他们从哪来的打哪回去。”

    姜逢凌早该料到,此人即是刚正不阿,对于李星斗一定是鄙夷不屑的。

    于是她故意笑道:“将军莫不是害怕了?”

    王邙收起案前的书籍,起身应道:“我害怕?你说对了,他李星斗的人我不敢用,皆贪生怕死之辈!”

    姜逢凌:“我们都怕死,将军也怕死。”

    “我会怕死?”王邙似听到了什么笑话。

    姜逢凌抬眸放慢语速道:“我们都怕白白地死,无意义的死。”

    王邙闻此也笑了笑,伏案坐了下来,“你很会说话啊。”

    姜逢凌颔首:“将军谬赞,生逢乱世,死何其容易,但我们只愿死得其所。”

    王邙笑:“说的好!”

    随即他默了片刻,又道:“左右不过几个兵,你们大老远过来,我没有赶你们走的道理,那就留下来吧。”

    姜逢凌拱手道谢:“多谢将军!”

    出了屋,姜逢凌转手把战降书交给了王邙的副将栾解。

    栾解把战降书递交给王邙,不由得赞叹道:“他明明有这么大一个底牌,最开始却没有拿出来邀功,这小子不可貌相啊!”

    王邙附和道:“嗯,此小儿心性不错,不卑不亢,我看是个好苗子。”

    栾解:“那……把他安排到哪里呢?”

    王邙:“单独腾间屋子给他,免得沾染些腌臜臭毛病。”

    栾解:“那其他的人?”

    王邙:“这也要我提点吗?”

    栾解:“属下明白,立刻就办。”

    吃过晚膳,一行人被带着去了自己的房间。

    王邙虽收留了他们,但是把他们打散了,在姜逢凌看来,这很正常,军队里是不允许私下营结抱团取暖的。

    可在确认她的屋子只有一张床后,她还是迟疑了许久。

    “我一个人住?”

    带路的士兵点点头:“是啊!”

    “可是我怕黑,我不敢一个人睡……”

    这是真的,因为这个毛病,起初上山的时候,她还为此睡过半年地板,后来师傅实在看不下去了,在自己的房间里又给她只了张小床。

    这么多年,她还没有单独一个人睡过。

    士兵不置可否:“姜兄别开玩笑了,你的事迹江柔谁人不晓,你战场上以一敌十的人还会怕黑?”

    姜逢凌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

    士兵晃了晃中指:“我不信。”

    一盏茶的功夫,江瑾出现了。

    带着他的被褥。

    姜逢凌想着士兵说的话,又惊又喜,问:“你怎么做到的?”

    江瑾颇为神秘道:“仙人自有妙计。”

    姜逢凌抱住了他,“你真好,最喜欢你了。”

    江瑾拍了拍她的背,问:“有多喜欢?”

    “最喜欢啊,最喜欢的那种喜欢。”说着捏了捏他的脸。

    “啊!”姜逢凌从他身边跳起,低头在柜子里摸出一包吃的来。

    献宝似的举到他面前,“看,莫阳刚才给我的,杏仁酥。”

    江瑾把东西放到一旁,从身后也拿了一包吃的出来,揶揄道:“看,江瑾现在给你的,梅花酥。”

    姜逢凌瞬间两眼放光,打开就往嘴里放。

    江瑾把人往怀里捞,忿忿道:“一点吃的你就叛变了,你跟谁一伙儿的?嗯?”

    姜逢凌好久没有吃到这东西了,低头细嚼不语。

    江瑾轻轻拧了两下她的腰,“说话。”

    “说什么?”

    江瑾试着引导她:“我们两个关系好吗?”

    姜逢凌脱口而出:“好啊。”

    江瑾紧接着问她:“那种好?”

    “就是……”这倒把她问到了,她把嘴里的咽了下去,抿嘴舔了舔唇上的碎屑。

    “就是……”

    江瑾打断她:“不许说很好。”

    姜逢凌想啊想啊,“我们是密不可分的。”

    说着,她突然凑近,反问江瑾:“你离得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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