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瑶镜心头一跳,抬头才发现景嫆走后,来救人的内侍也早做鸟兽散,现下只剩她和景曜两人木桩子似的杵在廊桥上。

    沉默在彼此间蔓延,曲瑶镜后知后觉她与景曜之间的距离太过靠近,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逢春自幼跟在曲瑶镜身边,对她一言一行最是了解,心知她早已双腿不适,正眼巴巴等着景嫆离去后上前搀扶。

    谁知曲瑶镜站的久了腿脚麻痹,脚一挪动竟面条似的发软,人便不受控制地往廊桥边歪。

    此时风静水平,满塘莲荷静屹。

    曲瑶镜的视线在往后仰倒,慌张之下双手挥舞着四张,试图抓住什么稳住身形。

    但四处空旷,廊柱光滑,曲瑶镜惊慌之下几次抓空,整个人已经大半歪出去,余光只见逢春满脸慌张地扑过来。

    本以为今日还是难逃水祸,腰上却突然一紧,同时手腕也被人握住,只略一使劲,便轻轻巧巧地将她拉了回来,直到双脚踩落实地,曲瑶镜还抚着心口惊魂未定。

    等到景曜将她推开,曲瑶镜才发觉自己因着惯性,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另一只手还死死攀着他的肩。

    男子大多体热,没想到病体沉疴的景曜也不例外,他掌心灼热的温度隔着夏日轻薄的衣衫传来,炽得曲瑶镜赧颜汗下,还不等自己站稳,便慌张退离,救命稻草般拉住快吓哭的逢春。

    短短半个时辰,曲瑶镜便连着两回险些落水,逢春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也不敢让她再近水,便扶着她在廊椅上坐下,直在心里嘀咕曲瑶镜怕是犯水煞。

    景曜负手站定,温声道:“可有受伤?”

    他的语调平缓,虽是疑问,却并无责怪亦或担忧之意。

    他的手已然松开,可曲瑶镜仍然觉得自己腕上腰上升火,这让她几乎羞愤欲死,今日她仿佛成一只软脚虾,不是落水便是在落水的路上,但凡景曜心思深些,恐怕都要怀疑她别有用心。

    “多谢表哥,”曲瑶镜自己都觉得自己仿佛烧上了衰神的高香。

    这已是短短一个时辰不到,接连三回向景曜道谢,她实在不好意思继续腆着脸,故作疏离的再唤他殿下。

    “并无大碍,”她动了动脚踝,试探着走了几步,庆幸并未扭伤,否则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曲瑶镜下意识拨向腕上的玉镯,她不喜戴钏环,故而这凉悠悠沉甸甸的镯子让她很有些不习惯,而且她手腕较细,皇后戴着正好的镯子,到她手里便不那么合衬,松松垮垮的,她总疑心会掉,时不时会伸手拨弄拨弄。

    果然,这次探手就摸了个空。

    曲瑶镜脸色一变,垂眸一看,手腕上空空荡荡,镯子不见了。

    她腾地站起身,顾不得景曜讶异的眼神,着急地四处张望着寻找,甚至小跑到方才险些落水的荷塘边细细搜寻。

    “怎么了?”跟上来的景曜疑问道。

    曲瑶镜正探身望向水波微澜的湖面:“娘娘赏赐的镯子不见了,不知是落在半途,还是方才慌乱间掉进水里了。”

    她当真是与水犯冲,好好的镯子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偏偏还是皇后赏赐,若晚些回去被皇后问起,怕是要治她个不敬之罪。

    曲瑶镜抿抿嘴,心里焦急难安,平时若隐若现的梨涡,也显露出来,这是她思考时惯会做的动作。

    她还未完全抽条,粉腮还有些讨喜的肉感,仿佛盛满了甜滋滋的蜜。

    曲瑶镜心里着急,还没多说几句,眼底腾起一阵雾蒙,随即大颗大颗的泪珠便从眼角滑落。

    她连忙用手帕捂住眼,生怕景曜瞧见。

    曲瑶镜并非故意的,她自认不好哭,可她自幼便是如此,一着急激动,眼泪便止不住。

    景曜恰好便见一颗泪砸落水面,激起一阵涟漪,他搓了搓因蠢蠢欲动而发麻的指尖,连声音也忍不住放轻:“这不怪你。”

    曲瑶镜听他这哄孩子似的语气,有些失笑,就连因那噩梦而笼罩在她心头的郁卒,也似乎消散不少。

    她忍不住抬眼望向景曜,欲言又止。

    曲瑶镜想沿路回去找找,但又怕自己犯痴症,在宫里迷路。

    曲瑶镜显然是有些怕他的,因不敢直视景曜,眼睛向下微阖,长而卷翘的眼睫忽闪,眼眶还泛着红,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景曜的心口,随着她微颤的眼睫,一跳,再一跳,如雷贯耳,仿佛心疾发作,他咽了咽发紧的喉口,微侧身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常福,带人沿途回去找找郡主的镯子。”

    曲瑶镜闻言,双眸陡亮,正要道谢,却又想起另一个可能,叹气道:“若是落水里,可真是辜费娘娘一番心意了。”

    景曜抬眸凝视那片接天莲叶无穷碧,嗓音柔润,在曲瑶镜看不见的地方,他将手往袖中拢了拢,眸光缀满冰霜。

    “表妹也不必过于忧虑,这镯子本是一玉双环,另一只在我处,两只细看也无甚分别,若实在找不到,我便让人去取来,也省得母后晚些问起。”

    这镯子还有另一只,曲瑶镜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她脸皮薄,如此光天化日之下行此欺瞒之事,让她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的,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景曜一哂,深知曲瑶镜总有些执拗的坚持。

    寿宁长公主将她教养得极好,识大体,辨善恶,明是非,人如其名皎洁胜月。

    本应与他这心思狠,善恶乱,是非颠,人辱其名晦暗如渊的人,泾渭分明。

    可自遇她那天起,他的世界才开始黑白分明,皎月的一抹清辉灼上他心头,竟让他也生出奢望。毫不犹豫披上一戳就破的温润皮囊,攀上天穹与她同辉。

    无妨,她是他的善恶是非,她只需高坐明堂。

    “表妹若实在介意,便罢了,万一寻不回,我与你一同去碧霄宫,向母后解释清楚就好。”

    曲瑶镜非常感激景曜一番好意,可她实在不会撒谎,也不愿以此欺瞒旁人,错了就是错了,是打是罚她都认。

    “先找找看吧,万一找到了呢。”

    话虽如此,曲瑶镜仍开始在心底打腹稿,想着如何解释,皇后才不会一气之下赏她一顿板子。

    曲瑶镜正想得入神,却听景曜压着嗓闷咳,才发现他竟还陪她站着,心中后怕连连,生怕景曜因此心疾又发,忙说:“也不知常内侍何时回来,咱们去亭中坐会儿?”

    景曜颔首算作应允,迈步往万春亭走去。

    他步子很稳,只是走的慢,看上去有些后继无力的羸弱。

    曲瑶镜看在眼里,有些挣扎,转念一想,景曜是因她才将随侍的常福派出去,她总不能河还没过就拆桥。

    算了,大不了再病一场。

    “表哥?可需我扶您?”

    她话音虚得很,听得出胆颤。

    景曜脚下一顿,又自顾拾级而上,在圆凳上坐下后,才回眸似笑非笑道:“我没你想象中那般虚弱。”

    曲瑶镜只当自己这话伤了堂堂储君的面子,找补道:“表哥自是英武不凡。”

    景曜知她胡言乱语,也并不执意解释,反正他已事先言明,是她自己不信罢了,也算不得欺瞒。

    等曲瑶镜也在圆凳上坐下,她才发觉,除去酸痛的双腿,她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只觉今日走的路,更甚她往前十年。

    曲瑶镜悄悄顶了顶肩,试图松松僵硬的肩背。

    等鼻尖又嗅到那一缕若有似无的浅香时,曲瑶镜的嘴比脑快多了,张嘴便问。

    “殿下今日衣上熏的什么香?”

    话一出口,曲瑶镜差点把自己舌头咬掉,这话怎么听都似登徒子调戏良家女。

    景曜那双星眸中笑意微澜。

    曲瑶镜当即面红耳赤,结巴着慌忙找补道:“殿……殿下莫误会,沿途过来臣女总嗅见一缕奇香,便想问问是不是表哥……”

    她与景曜并不熟悉,由内而外透着疏离,一急,舌头就似打结,称呼便跟着乱了套,表哥殿下一通乱叫。

    可话已出口,不论曲瑶镜怎么解释,都带着点狎昵的意味。

    眼看着越描越黑,曲瑶镜已忍不到自己把话说完,自觉眼睛发酸,生怕又当着景曜的面哭出来,当机立断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背过身,佯装赏荷。

    真是不知为何,以往明明还算伶俐的脑子,今日却突然不灵光了。

    曲瑶镜有些羞恼地盯着远处摇曳的荷,手里绞着帕子泄愤,等了一阵,才听景曜短促地低笑了声,随后解释道:“兴许是铺散的莲荷香让表妹误会了,我寻常并不熏香。”

    曲瑶镜心虚地东张西望,敷衍地点头,她鼻子尖,莲荷香还是能分清的,景曜做不知,她自也不好再追问,调戏东宫太子的罪责她可担不起。

    她正往脑子里胡乱填着浆糊,随后便听景曜吩咐宫人去备些茶点。

    栗子肉,桂花糕,荔枝酥酪……竟都是曲瑶镜爱吃的。

    景曜的声音很好听,低醇又清润,尾音略沉,那一声笑像带着钩子,挠得人心痒难耐,说话时吐字清晰方正,便少了些轻浮,听起来如他这个人一般稳重又正经,令人不自觉心悦诚服。

    曲瑶镜默默竖着耳听着,耳根渐渐浮上薄红。

    ”

    要说景曜的声音与梦里那人有多么相似,其实好像也不然。

    在梦里,曲瑶镜也并没有与那人多说过几句话,虽难以启齿,但她至今仍记忆犹新的,是梦里情热时,耳畔那一声声令人面红耳赤的呢喃。

    景曜无疑是正经的,那人却放肆又浪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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