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没有散去,同雾气一样萦绕在室内。关门是声似乎还在寂静中回荡,两个少年都明白:老师早已走远,现在说不准正在和国王讨论什么大事。但他的影子就如同这本就不存在的关门声一样,依旧留在狭窄的教室内,用自己冷漠的酒红色双眸监视着自己的学生。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终于转过头,面面相觑。是进来的那个最先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同利刃割破了沉默的幕布,欧内斯特看着少年金黄色的双眼,也跟着笑了起来。

    “明天就把你五百五十遍罚抄交上来!”少年捏着嗓子模仿路德维希严肃古板的语气,接着又捧腹大笑,搭在肩膀上的辫子也跟着颤抖。他笑得太投入,太剧烈了,以至于自己就快要失去平衡跌落在地也未曾察觉——

    欧内斯特在少年即将跌下座椅的最后一刻拉住了他,将后者重新扶稳。

    他们面对面坐定。蓝发金瞳的少年面容上仍旧带着兴奋的红晕,嘴角还残留一抹笑意。他的头发与衬衫的领子都略显凌乱,欧内斯特见状无奈一笑,伸手去整理少年的衣服。

    “崔斯坦,”他轻轻呼唤少年的名字,“这是对老师的不尊重。”

    崔斯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直起身子,装作一副严肃的模样:可头顶仍旧凌乱的头发却使这一幕有种莫名的喜感。欧内斯特无奈地示意少年低下头,伸手理去停留在他肩头的一缕乱发。

    “欧尼……”崔斯坦双手环胸,任凭欧内斯特整理自己的乱发,“路德维希那样的老师不值得被你尊重——更何况,你可是陛下的儿子!”

    “他学识渊博,授课方式严谨,一丝不苟,而且——确实对我很好。不过有些时候是有点太严格了,”欧内斯特将手中的缎带绑在崔斯坦梳理好的辫子上,“成了。”

    崔斯坦没有回话,依旧保持着双手环胸的姿势:似乎是因他的话而生闷气。欧内斯特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啦,你不会还因此和我怄气吧?——你会帮我抄的吧?”

    听到这话,崔斯坦身上的阴郁一扫而空:“那是当然!”他搂住欧内斯特的脖颈,“抄多少遍?100?500?还是全都帮你写完?”

    “和平时一样,一半一半。”

    “讲义气,哥们!”崔斯坦伸拳轻轻撞在身边红发少年的胸口上,二人又一次开怀大笑。他们打开教室紧闭的大门,走到外面金碧辉煌的走廊上去。

    在踏出房门的那一瞬间,欢声笑语被识趣地摁下了暂停键。少年们依旧保持着勾肩搭背的姿势,可明显将自己的情绪收敛。

    虽说外面的长廊并没有什么人,但他们的声音撞上大理石墙,被放大反射无数倍后还是能够达到扰民的效果——更别说这个时候皇宫内不知有多少要臣在处理政务,还是压低声音,不要打搅为妙。

    长廊只不过是皇宫内部的其中一条,算不上宽敞,但装修得绝对华丽。鲜红的地毯一路通向尽头紧闭的大门,大门两侧矗立着身着铠甲的石像。走廊两侧的矮柱上摆放着花瓶,里面的蓝芙蓉开得十分鲜艳。

    欧内斯特走近其中一个,伸手摘下花丛中一朵枯黄的小花。手指蹭过花瓶上金色的纹路,不由得停顿下来:那是康福洛尔家族的家徽,翱翔于天际的双头雄鹰。

    还小时,父亲便将一只双头鹰送给自己。他给他取名阿德勒:直译为鹰。崔斯坦揪着这件事嘲笑了他很久,不过欧内斯特想不到还有什么名字更加适合这美丽的生物。

    “在想什么?”

    崔斯坦打断了欧内斯特的遐想,后者搪塞:“没什么。”

    “你那表情很明显就是有心事,”他又一次热情地搭上他的肩膀,“有什么事别憋着,和哥们分享一下?”

    “没什么,”欧内斯特拍来他搭在肩头的手,“我想起来阿德勒应该还没有吃饭——”

    “我喂了,就和以前一样,整整半只母鸡——那小子好像还没饱。你不觉得阿德勒越来越能吃了吗。”

    “他已经六岁了,父亲说六岁的双头鹰相当于十八九岁的青少年人类……或许该考虑让他找个伴侣?”

    “你认真的?这么算阿德勒就和我们差不多大——我们都还没有伴侣呢!”崔斯坦叹了口气,“欧尼,你小子真是幸运,以后陛下一定会给你安排一场同随便某个贵族的漂亮女儿的婚礼。到那时候,全国上下都会为你们庆祝……而可怜的崔斯坦呢,说不准只能一辈子当个光棍,在暮年孤独等死了。”

    “我可看不出来哪里幸运的……”欧内斯特别过脸,看向窗外,“再说,父亲应该不会太在意我的婚事。”

    “你是他的儿子!一国之君的儿子——”

    “你会这么说只是因为你袒护我,崔斯坦。”红发少年苦笑,仿佛是被揭开了一道陈年老伤,“你我都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不过是他和某个平民女孩诞下的私生子而已。血统不纯,留在这儿只会给皇室添耻。弗雷德里希已经出生了,我就不信他依旧会同以前一样把他的关爱给予我——”

    听到此言,崔斯坦皱紧眉头。他快走几步拦住了欧内斯特的去路,逼迫后者抬起头与自己对视。或许崔斯坦想过给欧内斯特一个响亮的耳光让他清醒一些,但碍于二人身份的差距,还是停下了手。

    “你真的是个……混蛋!”可他还是忍不住大骂出声,“任何人都比你更清楚,康福洛尔陛下是多么爱你:他没把你驱逐出宫殿,给你安排最优质的住所,给你找来最优秀的老师。

    你除了不能登基成为下一任皇帝,也没法成为公国的领主——其余方面和一位正统出生的皇子有什么区别吗?!”

    在话语脱口而出的那一刹那,崔斯坦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他换了种语气,略带紧张地道歉:“抱歉,殿下……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陛下很爱你。欧内斯特,不论身份不论血统……他都像一位普通的父亲爱着自己的儿子那样爱你,这样都不行吗?”

    他绞紧双手:“你以为他们这次去开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你:陛下在想办法给你弄个合法的身份,所以才把路德维希这一帮高智商的天才叫过去紧急开会。”

    欧内斯特瞪大了青蓝色的双目,似乎不敢相信崔斯坦会说出如此言论。但事实确实如此:皇帝从未因他是私生子而亏待自己半分,相反……

    未经过正式婚姻诞下的孩子很难取得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也由此总是会受到歧视与质疑。或许老国王正是考虑到这种情况,平日里对欧内斯特更是关爱有加。不过这种关爱似乎也在暗中提醒着可怜的少年:你的血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纯正。

    “我知道,”他焦躁地挠头,“我当然清楚——父皇一直都很关照我。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可以吗?”

    “当然可以。”崔斯坦身上的不愉快一扫而空,他又一次搂住欧内斯特的肩膀,“猜猜我从哪里打听到的这些事?”

    “大人们的谈话。总会有几个口风不严实的女仆。”

    “错了,”崔斯坦眯起金色的双眼,在确定周围除去他们以外,偷偷凑到了朋友的耳边,“今天上午没什么事,我就在会议室旁边偷偷摸摸听了一个上午——”

    “这是窃取国家机密!”欧内斯特口气严肃地打断了他的话,“下次别这样了。”

    “反正我服侍的不就是皇子吗?”而对方的认错态度并不诚恳,换而言之,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今晨已经犯下了重罪,“更何况,要不是我当你的耳目,你哪里知道宫中的那么多八卦?”

    “……我不是皇子,皇子是弗雷德……”

    “几分钟前是谁说的?话题到此为止。”

    欧内斯特听到身边传来一阵轻快的口哨声,搭在肩头的重量消失了。崔斯坦向前快走几步,推开通往露台的门:夹杂着蓝芙蓉花香的清风扑面而来,似乎吹走了二人所有的烦恼。

    他的贴身侍卫伸长手,指向蔚蓝天空中飞舞的几点明光:“快看!他们开始放风筝了!”

    欧内斯特举起手挡住秋日里依旧有些刺眼的阳光,在微风中眯起双眼,试图捕捉它们的影子。

    ……那是风筝。金色的风筝,由一根纤细到看不见的绳子牵引着,顺风飞翔着。它们尾部的飘带自由飞舞,远远望去像金色巨鸟的尾羽……

    一,二,三,四,五……整整十几个轻盈的风筝正在午后的天空中肆意飞翔。与此同时,还有数个被阳光染成金色的影子在空气中不断爬升,试图够到自己同伴所处的高度。

    两个少年激动地冲到露台边缘。欧内斯特的双手扶住边缘,他的神态里写满了最纯粹的兴奋和期待——

    “秋收节!”

    他们几乎同时高喊。节日已至的欢乐彻底冲散了他们方才感受到的压抑和不悦。欧内斯特拉住了崔斯坦的手,几乎是在尖叫:“我都快忘了今天是9月9日!”

    “你看你这烂记性,殿下,”崔斯坦爽朗地大笑,“被老头子的秘术打坏了脑子?还是被路德维希的罚抄搞得晕头转向?”

    “你居然知道——”

    “整个皇宫都知道今天上午发生的事,不过还好你确实没啥事——不然陛下肯定会把瓦格纳老头子杀了的……”

    想起上午秘术实践课上发生的无比丢人的事情,欧内斯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清了清嗓子,好恢复镇定:崔斯坦的话也让他想起了另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路德维希老师交给他的五百五十遍罚抄。

    “我还有罚抄——”

    他试图开口解释自己目前的处境,没想到那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完全没把二人身份差距放在眼里的所谓贴身护卫直接抓住了自己的袖口:“谁还管那五百五十遍?我全帮你抄了——”

    崔斯坦伸手指向远方的风筝:“现在是尽情游玩的时候!至于以后的事情,丢给未来的我们考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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