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礼月的开幕典礼一切正常。

    虽然欧内斯特虽然只能靠着露台,隔着密密叠叠的树林眺望远方大广场的方向。但从爆炸在湛蓝天空中的魔法金粉来看,他们一定已经乘上马车,往第一站——卡帕努拉大公的土地出发了。

    皇家卫队调派了一大部分人前去大广场维持治安,热闹了一整个月的皇宫此刻显得安静了不少,也空旷了不少。欧内斯特的目光移向城堡下开始枯黄的草地,又顺着草地往远处看去:远处的皇家园林里有个头戴遮阳帽的园丁正修整着灌木的形状,可往常至少得有五六个人做同样的活计。

    “连园丁的数量都少了好多,今日也不是休息日啊?”

    他回过头,看见崔斯坦打着哈切朝自己走来。少年的长发没有如往常那样用缎带绑好,如鸟窝般顶在他的头顶:看样子晨起时他并未梳头。不仅如此,崔斯坦的眼皮下有两道好似画上去的黑色阴影,那双往日里明亮无比的双眼,此刻也显得黯淡无光。

    “你昨夜睡得太晚了?”欧内斯特开口问道,对方摇头否定:“恰恰相反,睡得很早,醒来得也太早了。你也知道把我们吵醒的礼炮有多响,我想半个堤坦尼亚都听到了。”崔斯坦说的是实话,几小时前欧内斯特也被震耳欲聋的礼炮声吵醒过一次,然而疲惫无比的他并没有因此清新,反而翻了个身,将温暖厚实的被子往头上一蒙,便再次沉沉睡去。

    “你呢,老兄?”

    “我?”

    崔斯坦笑着问:“你被吵醒了吗?”欧内斯特点头,也将自己重新睡着的事实告诉了他。话毕,面前的少年万分惊讶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堤坦在上,你的睡眠质量什么时候那么好了?”

    “不,那是因为……”他想把昨夜发生的事告诉崔斯坦,可某种直觉制止了这种行为,“可能是因为我睡的床垫质量比较好吧。”

    正说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躯出现在露台的入口处:那是个健硕的中年男人,茂密的胡子爬满了他的半张脸。几条细长的伤疤趴在他半秃的头顶,其中一条贯穿前额,直到停留在他的鹰钩鼻上。来人冲欧内斯特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您好,欧内斯特少爷。”

    “早上好,卡帕努拉将军。”欧内斯特微微点头向来人——皇家卫队的将领,卡帕努拉大公的侄子安德烈亚斯.冯.卡帕努拉致意,“您没有去看巡礼月的开幕仪式?”

    “身为皇家卫队的将军,我需要留在皇宫确保安全——我在去训练营的路上听到这边有声响,便过来查看。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和您的同伴。”

    “当然没有,我们先走了。”欧内斯特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拽起崔斯坦的袖口,避开高大的将军后顺着走廊匆忙逃至一个隐蔽的角落。他因放松而舒了口气,转过脸却对上了崔斯坦疑惑的视线:“你干什么?”

    欧内斯特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他们方才过来的方向,顺便吐舌做了个鬼脸。他应该想表达自己匆忙离开正是因为见到了卡帕努拉将军,可不知是因为他的表意过于隐晦,还是崔斯坦理解能力不强——

    “你的脸怎么回事?安德烈亚斯给你施了个让脸变形的恶咒?”崔斯坦挑起眉毛,问,“他虽然只以为你是陛下早夭的表兄弟的儿子,但也不会傻到对你做出这种事儿啊。”

    “……不,我只是遵从父亲的意思,不想让更多人发现我的行踪而已。”欧内斯特沮丧地垂下头:“我的表达能力有这么差劲吗?”

    崔斯坦不清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听着欧尼,如果你想表达这个意思,你应该这么做……”

    他眯起眼,龇着嘴指向安德烈亚斯.冯.卡帕努拉将军所在的方向,然后将手收回,轻轻摇晃自己的头。最后崔斯坦收起那副诡异的表情,以一个灿烂的微笑作为收尾:“怎么样?你理解我的意思了吗?”

    “你的表现让我以为将军阁下在追杀你,”欧内斯特则毫不留情地回复,也不忘补充,“还是我的表演更好。”

    “不——明明是我的——”

    “是我!”

    “……”

    有一瞬间,两个少年只是注视着彼此。欧内斯特的视线从崔斯坦嘴角的疤痕转到了他那双清澈的金黄色眼睛里,崔斯坦则是盯着欧内斯特鼻尖的雀斑,接着又望着他青蓝色双眸里映着的,自己的影子。

    然后他们放声大笑。如果他们再年轻五六岁,此刻他们应该已经开始激烈地争执。可现在,业已成熟的他们仅仅是勾着彼此的肩膀,开始讨论等会应该去何处消磨时间——

    “顺便,”崔斯坦还是忍不住就着方才的事儿多嘴几句,“我已经是成人了,欧内斯特,12月月末你也要成年了吧?我们两个可是大人了,如果方才的对话被人听到……”

    “我懂,你是想说我们别表现得那么幼稚了?”

    “至少装得成熟一些!”

    “好吧。”欧内斯特笑了:他很喜欢崔斯坦,这位与自己一同长大的朋友。与父亲相处时他需要服从父亲的意愿,成为一个好儿子。老师们虽然不像父亲,可与他们接触时欧内斯特也总感觉施展不开,因他还需要成为一个认真的学生。别的人就更别说了——他们至今为止依旧认为欧内斯特不过是白皇帝某个早亡表兄弟的遗腹子,对待他的态度也时好时坏,暧昧不清。

    只有在崔斯坦身边,他才感到自己成为了真正的欧内斯特。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倾诉自己的秘密,可以毫无顾忌地打闹,毫无顾忌地一起大哭或者放声大笑——只要能避开那些讨厌的大人,欧内斯特和崔斯坦就可以像一对亲密的兄弟那样相处。

    昨夜发生的事猝然进入了欧内斯特的脑海,他不由得沉下脸,细细品味着那时父亲对自己说的话。他有看向旁边的崔斯坦:后者正欣赏着挂在走廊两边的画作,还不时评价其中一位或者几位皇帝脸上似乎有欧内斯特的影子。

    “崔斯坦,”欧内斯特压下声呼唤同伴的名字,“我有事要告诉你。”

    “等等。”

    对方打断了他的话,目光落在一个正在用羽毛掸清理画作的女仆身上。他们默契地止了声音,快速通过走廊,最后确定周围没人后,崔斯坦才放松下来。他擦去头上的冷汗,示意欧内斯特开口。

    后者清了清嗓子以便整理思绪,接着就把昨晚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崔斯坦的眉毛也逐渐锁紧,他的手抵着下巴作思考状,似乎自己是正在破案的侦探,面前的少年则是陈述案件过程的助手。

    最后一个字从嘴中吐出后,欧内斯特如释重负地吸了口气:“这就是昨晚发生的事儿了。但我总觉得关于那个私生子,父亲似乎隐瞒了什么——”

    “我知道那个人,我在我父亲的书里见到过有关他的事儿。父亲还透露说,那个孩子在十岁前一直在北方长大,直到十岁时,他展露出了惊人的秘术天赋,才被接到皇城进行扶养……或者说监视。”崔斯坦打断了他的话,“结果还是被他逃掉了,而且星月历792年的黑荆棘之乱就是因他而起。那个人率领一支身披黑甲的军队,从最北边的诺曼诺斯一路南下进军皇城,最后是白皇帝将其打败。据说他们的队伍里有强大的禁术师,他麾下的军队里有一部分并不是活人,而是用禁术操纵的尸体。”

    “那可真是……太恐怖了。”

    “更何况,那年那个私生子好像还不满二十岁。明明只是丧家之犬,连他的父亲都不承认他的血统,可还是有那么多人听令于他,并且他还想一心夺回王位。”崔斯坦搓了搓肩膀,面露难色,“和那人相比,西边的机械国度还算得了什么?只能说,还好我们没遇上这样的对手。”

    欧内斯特想张嘴反驳:禁术和机械技术根本毫无可比性,唯一的共同点是,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对传统秘术社会的威胁。可当他回忆起这个观点由敬爱的路德维希.芬恩老师提出后,还是选择闭嘴。且不管芬恩老师的观点是否正确,要是崔斯坦听到了他的大名,准得用至少半小时的长篇大论来声讨他的“罪行”。

    “我还有一件非常在意的事儿,”欧内斯特转移话题,“那个私生子,到底叫什么名字?”

    “哦,我得好好想想——你知道我最不会记名字了。”崔斯坦闭着眼,仿佛真的在脑海中搜索曾在某本旧书中看到的名字。欧内斯特看着他的表情从平静转成困惑。又从困惑转成焦虑……就在他决定制止崔斯坦的时,后者脸上的所有情绪在一瞬间成为了惊喜。他拉住欧内斯特的手,几乎是惊叫出来:“是的,没有错!我想起来了!”

    “哇哦——但你也没必要那么激动吧。”

    “不,我是说——我想起的不仅仅是那个男孩的名字!欧尼,我们刚才是不是提到了诺曼诺斯山谷?”

    “是……是的。”

    “路德维希上课是不是说过,那个地方位于帝国的最北部,大部分地区都是荒芜的冻原,并且和北境接壤?”

    “没错,芬恩老师是这么说的。”

    对方表现得更加兴奋了:“太棒了!父亲说的联想记忆法果然是有用的——”

    “等等,崔斯坦,”欧内斯特打断了上蹿下跳的男孩,“你……你说什么联想记忆法?”

    “哦,路德维希不是说,十一月月初就要准备考试了吗?我又从来不听他的课,所以从上周开始我就在从头复习……或者说学习蓝芙蓉帝国通史了,”崔斯坦高兴地解释,“我抱怨这么多东西怎么看得进去,直到我父亲告诉我说,可以用联想记忆法。”

    他模仿着亚瑟.桑弗洛尔的样子翻开书,用手点着空气中一个不存在的知识点:“当时我正好翻到了黑荆棘之乱的部分,他就像这样点着那个人的名字,然后告诉我:他的名字来自于诺曼诺斯山谷,也就是哈尔图尼亚家族发迹的地方。这样的话这两个知识就关联起来了,而且也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

    “崔斯坦!”

    欧内斯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还在津津乐道的少年,他双手叉腰,略带不满地质问:“说到底,你刚才说的那么多是为了什么?”

    少年嘿嘿一笑,略显尴尬地挠着头:“只是想检验一下我的复习成果!”

    欧内斯特的气消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无奈:他的确很喜爱崔斯坦这个同伴,不过有时他活跃且极其跳脱的思维也总让人感到吃力。红发少年定了定神,重新开口:“我们回归正轨,那个私生子到底叫什么?”

    “老兄,你别着急,我这就说——”崔斯坦陪着笑,准备开口。但他的思绪却飘回了几周前的那个午后,他正帮着父亲整理藏书,可其中一本不慎从高处掉落,险些砸在他的头顶。

    是亚瑟眼疾手快放出漂浮咒,才让那本厚重的古籍悬浮在里儿子头顶几厘米的空中。崔斯坦惊慌失措地从那本书下方爬起,这一举动引得他父亲发笑。“崔斯坦,你把这本书按原位放好。”他控制着书本飞到儿子手中,在确定对方业已拿稳后,便转身继续处理自己的事物。

    崔斯坦耸了耸肩表示对父亲的不满,可当他看清书籍扉页的名字后,他惊讶地叫住了父亲:“这是哪位贵族的书啊?”

    图书馆馆长问询赶来,但在他看到书籍主人名字的时,他的脸色变了。“崔斯坦,把书给我。”亚瑟难得用命令的语气对崔斯坦说话,后者虽然困惑且不服气,可也明白违抗父亲不会有好事,只得乖乖把书交了出去。

    亚瑟拿着书走到案前,将其归入将被处理的书籍一栏。犹豫片刻后,他招呼崔斯坦来自己身边坐下。后者针对父亲的行为,还有非常多的疑问,但他依旧乖乖走了过去,在父亲身边坐下。崔斯坦睁着写满了期待的眼睛看着父亲,后者也不负期望,将那本书主人——黑荆棘之乱的始作俑者哈尔图尼亚十六世的私生子——的故事娓娓道来。

    故事结束后,他补充道:“这个名字曾一直是我们帝国的噩梦,可现在它已经成为了这本书里的一点油墨印:它不会再给我们造成威胁了。”

    此刻,崔斯坦回忆着当时父亲对自己说的话:“奇怪的是,即使被家族百般排斥,他的名字却来自于最北边的诺曼诺斯山谷,哈尔图尼亚家族起源的地方……”

    他顿了顿,想起父亲提起这个名字时脸上严肃的神情:作为十三年前黑荆棘之乱的亲历者,父亲是否有见过叛乱者的黑色大军行走在焦黑土地上的情景?或许是有的,因为他的表情让照在二人身上的阳光都显得寒冷无比。

    那个私生子一定非常可怕。崔斯坦不禁想,以至于在他把这个名字告诉欧内斯特之前,自己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两个寒战——别这样,崔斯坦。就像父亲说的那样,那只是个名字,是一个印在历史书里面的影子。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稳定下自己的情绪——然后,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了完整的音节:

    “……诺曼。诺曼.哈尔图尼亚。这就是那个私生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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