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院子里那颗梨花树被挟裹着寒意的风一吹,扑簌簌落下许多白玉凝成的花瓣来,洋洋洒洒落在青石板上,好似又下了一场雪。

    身着青色裙衫的女使碧菱苦着脸,小声嘟囔道:“瞧着倒是美,到时候扫起来可费劲儿了。”

    放在从前,这样的话她只敢藏在心里,可随着局势动荡,府内气氛也难免跟着紧张起来,她跟着听了几日的碎嘴子,心绪也跟着动荡不安。

    若是叛军打进来了,主子们多半不会出事,可她们这些侍候人的奴仆可不就要遭殃了?

    “好了。”

    听着这话,绿枝,即这卧云院中的一等女使,蹙着眉走了过去,语气严厉:“近来府上本就不安宁,因着你多说这一句,到时候又叫大家伙儿心中生出许多不痛快来,又是何必?”

    碧菱不敢辩驳,只低下头,小声道:“绿枝姐姐,我知错了。”

    绿枝摇了摇头,知道大家此刻心中多少有些浮躁,为着这动荡的时势下意识地觉得不安。

    这也不怪她们,自南边儿奔来的叛军势如破竹,竟是直取了淞北、淮南、云宋三大城,连国朝最为繁庶的江南一带也尽数被他们占据。

    眼看着那冲天的火光便要燃到长安城来了,便是连她们所在的崔氏,这样往日里再高傲不过的门阀世家也不得不皱紧眉头,聚在一处期盼着商量个对策出来。

    即便奚朝覆灭,伫立长安城数百年的门阀世家们亦会飞快找到一条好的出路。

    听说叛军已经到了翁都城,那是拱卫长安的三大城之一,若是连翁都城都失守了的话……

    绿枝摇摇头,撇去那些忧虑。

    王朝可以更迭,世家却会长久地立足于这片土地之上。

    她们这些做人奴仆的,命运早和主子联系到了一起,只管伺候好主子便是了。

    ·

    她们所在的地方是崔府三娘子,也就是如今的崔氏家主崔起缜与夫人卢成韵的掌珠,崔檀令所居的院子,唤作卧云院。

    隔着一扇楠木格栅门,绿枝敏锐地听着里边儿传来清脆的铃铛声,估摸着怕是三娘子醒了,精神一振,她再次对着廊下乖乖侍立着的女使们严声道:“管好你们的嘴,别叫娘子听了烦心。否则我定然饶不了你们。”

    绿枝是崔家宗妇卢夫人亲自选在自己爱女身边儿伺候的女使,自小便在崔檀令身边儿伺候,不仅与崔檀令情分不一般,这手腕脾性也是一等一的强,女使们被她训得不敢抬头,只连连应是。

    绿枝进了屋,身后跟着两个二等女使,分别唤作雪竹与玉竹。

    几人绕过十二扇云水间立屏,见绿枝微抬下颌,二人轻手轻脚地撩起了那薄如烟云的雪青色绡纱帷帐,那珠辉玉丽的女郎正平躺在床上,纤长卷翘的眼睫轻轻颤动着,不知在想什么。

    “娘子,该起身了。”绿枝哪怕是在卢夫人面前也是板正严肃的一张脸,唯独对着这位性子有些古怪的三娘子时有个笑模样。

    崔檀令似乎是认命般地长叹了一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

    绿枝脸上笑意微浓:“今儿奴婢特地叫小厨房准备了娘子爱吃的蟠桃饭与蜜渍豆腐,院子里那颗梨树风韵正好,娘子见了兴许还能多吃下一些。”

    自从前几日听说叛军接连战胜,划了几座大城过去的消息,娘子的胃口便不大好,人瞧着也有些恹恹。

    绿枝不明白娘子在愁什么,若说是碧菱她们忧心主家逃难时不会带上她们便罢了,可娘子出身高贵,总归有父兄叔伯在,即便王朝更迭,那些战火厄运也不会降临到她的身上。

    崔檀令被雪竹她们服侍着漱了口净了面,闻言却摇了摇头:“我待会儿要去给阿娘请安,不好先用膳食。你们分了便是。”

    绿枝脸上微有惊讶之色。

    崔檀令从雕花菱镜里看见她的神情,忽然笑了。

    本就生得十分动人的年轻女郎这么一笑,即便未施脂粉,仍叫人觉得灿若春花,有般般入画之态。

    “绿枝,你这般模样,好似我是那不孝女。”崔檀令打趣道,“同我自个儿的阿娘请个安罢了,是什么稀罕事儿不成?”

    绿枝垂首:“奴婢只是想着,娘子昨个儿才去过。”

    按照她们娘子的脾性,去府上老太君还有她阿耶阿娘那儿都是严格的三日一请安,其余时间便安安静静地在自己屋里。

    浑然不似府中其他郎君娘子,是恨不得吃住服侍全在那些个长辈身边儿,好叫他们看清自己那颗孝心的。

    崔檀令望了一眼绿枝严肃的面容,想起之前她十分认真地分析道:“娘子须得小心兄弟姊妹间蓄意争宠。”

    当时她好悬没笑出声来。

    “绿枝。”崔檀令记着自个儿当时是这般与她解释的,“若是阿耶阿娘,还有祖母他们因着旁人比我殷勤,比我嘴甜便更疼爱旁人,我再紧张又有何用?总归会有比我更乖巧懂事的人。”

    更何况依着她这懒散性子,要叫她日日去献殷勤,着实是一件让人心力交瘁的难事儿。

    琼姿花貌的女郎漫不经心地挑了挑裙摆上的璎珞:“该是我的,那便一定是我的。”

    若不是,争来也无用,净给她添堵罢了。

    自家娘子一向是这么个性子,说的好听些就是与世无争,说得直白些呢,那就是懒。

    想通这一点,绿枝不再言语,帮着挑了几样首饰缀在崔檀令乌鸦鸦的发间,珠玉温润,也不及她乌润蓬松的云髻动人。

    雪竹她们又帮着崔檀令换上了件鹅黄色缠绣枝蔷薇大袖衫配着蜜合色团福纹样襦裙,瞧着她的模样,绿枝满意地点了点头。

    崔檀令端着步伐走出去时尚有心思在想,绿枝那笑与她阿娘好像。

    像是见着了庭院里细心娇养的那朵二乔牡丹,终于沐浴着雨露福泽盛开时一般,既因花儿绽放的美态而心生愉悦,又为自己连日来的呵护培育没有浪费而欣慰。

    ·

    昌平院

    卢夫人见着那道袅袅婷婷的身影,保养得宜的美面上微含讶异,嗔怪道:“怎么这般早便过来了?”

    崔檀令笑着坐到她身边去,玩笑道:“想着沾着阿娘的光,一大早就能一尝吴厨娘的好手艺。”

    “你这馋嘴的泼猴儿,少了谁的也不会少了你的去。”卢夫人亲昵地搂住了女儿,这是她膝下唯一的女儿,自然是怎么疼爱都不为过的,又连忙吩咐一旁伺候的人,“咱们兕奴爱吃虾肉馄饨,叫厨下的人仔细些,选鲜活的虾子才是。”

    木香是伺候卢夫人的老人儿了,对着崔檀令这个自小看着长大的女郎自然也是万般怜爱,闻言笑着应是:“厨下那伙儿人都知道夫人最是爱重三娘子,又怎会慢待?夫人放心便是。”

    长安城外涌来避难的百姓连口稠乎些的白粥都不可得,而在世家,青虾肥鱼却是再常见不过的东西。

    崔檀令微微蹙眉,按捺住心中的不适,只道:“阿娘,您就不能唤我的名字?”

    兕奴,兕奴,这个小名儿一听便像是个粗犷爱捣蛋的小郎君用的,崔檀令自小便嫌弃它。

    在这事儿上卢夫人却很坚持,她顺着女儿单薄的肩,感受着纤薄脊背下慢而稳的心跳,笑道:“民间都说‘贱名儿好养活’。咱们家已然是泼天的富贵了,唯恐你这样的小小婴孩承受不住,你阿耶便想着给你取这么一个小名儿。瞧,你不是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了?”

    泼天的富贵。

    这话放在外边儿,指不定是要抄家灭族的祸患,可放在清河崔氏这样的家族来说,只是一句再客观不过的实话。

    但崔檀令还是不太想被叫成小犀牛。

    母女俩亲亲热热地用了早膳,卢夫人接过女使递来的茶盏漱了漱口,放在外边儿十金才得一两的茶叶进了这清河崔氏的府邸,也不过是主人家用来清口的茶汤。

    卢夫人见着向来喜静的女儿破天荒地频繁来寻她,以为女儿是听着了外边儿的流言心中害怕,这般一想,卢夫人脸上的神色更加柔和了些,她这女儿平日里再乖巧柔顺,也不过是个才满十六的小娘子,遇着这样王朝恐会颠覆的大事儿,心中焉能没有恐慌?

    再者……

    卢夫人的视线越过轻轻垂下的碧玉珠帘,那高高宫墙之下的那位少年天子,对着兕奴情分不一般……

    只她不确定,兕奴是不是也对天子动了心思。

    卢夫人不舍得叫女儿嫁进深宫中去,五姓七望出身的女郎,何愁好姻缘?再怎么从世家中挑,也比那样只能充作傀儡的少年天子来得强。

    更何况,听说那叛军已经快攻到长安了。虽说卢夫人对夫郎他们有自信,便是朝代更迭也不会影响到她们的日子,可又何必将自己娇娇养成的女儿送去陪着那前途飘摇未定的少年天子受苦?

    卢夫人想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叫她靠得再近些。

    她将香馥馥的女儿搂在怀里轻声安慰道:“兕奴莫怕,任凭外边儿再怎么风雨飘摇。只要世家之间同气连枝,便是地龙翻身,也不能伤了我们的根本。先祖在当时那般艰难的时刻犹能带领我崔氏一族镇定中兴,如今不过是一伙从泥地里发家的叛军。你是崔氏出来的女郎,难道还不相信你阿耶与叔伯他们的本事吗?”

    阿耶与叔伯他们的确慧而敏察,可正因为此,崔檀令对于他们眼睁睁看着王朝倾颓败落,却不愿舍力挽回的事情而感到心绪复杂。

    她既是崔氏的得利者,却又盼望着耶兄叔伯他们能伸手匡扶社稷,安抚百姓,岂不是自相矛盾?

    崔檀令张了张唇,没有出声。

    阿娘自己也说了,那叛军头领是从泥地山野间发迹的猎户,一身蛮力,自然不会像阿耶与叔伯他们这样自小经受儒学大道教导的儒将文臣那样思虑打算。

    他连改朝换代的心思都敢有,若他功成,世家又如何自信能在这位行事作风与从前那些截然不同的君主手底下,仍能延续先前的荣光?

    可见卢夫人这般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模样,她又不好将心中所想告诉阿娘。

    不然卢夫人多半会用她保养得比水葱还要细嫩的手指头狠狠戳她的脑门儿。

    她是受清河崔氏奉养才得以舒舒服服活到如今的女郎,如今却反过来帮着外人说自家家中的不是,放在此时以氏族为先的世家中,无疑是离经叛道的存在。

    崔檀令垂下眼,若不是王朝颠覆,她自个儿的舒适日子或许会受影响,大抵她也不会想这般多。

    说来说去,她不愧是崔氏女,与阿耶叔伯他们是一样的凉薄自私。

    卢夫人安抚过女儿,便叫她在一旁看书绣花,她自个儿则是又担起了世家宗妇的责任,开始处理起府中的庶务来。

    崔檀令看着阿娘美艳而端庄的脸,还有她髻边一动不动的玉珠,忽地就叹了口气。

    罢了,能过且过。

    若是那叛军真的想将长安城颠覆个彻底,她也做不出什么可以改变崔氏一族命运的壮举。

    府上的老太君曾经笑眯眯地点她:“兕奴这人,瞧着灵巧,实则最是惫懒。瞧,知道咱们会给她糖吃,她才会走过来。若是她长兄在,一虎下脸,她定然就老实了。”

    崔檀令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鉴机识辨,其实也不是什么丢脸事儿。

    可她不知道,仅是凭借她一人,的确让崔氏,乃是长安城的局势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

    崔起缜归家时已是晚霞满天,时年不惑的郎君身着紫色袍衫自影壁处缓缓而行,面容坚毅,步伐从容,一旁的女使们却不敢多看,只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礼,口呼‘主君万安’。

    崔起缜略点了点头,遥遥看到了昌平院中那抹倩影,他想来稳健的步伐也不禁放得快了一些。

    “丹娘。”崔起缜握住妻子的手,夫妻俩一同进了屋。

    卢夫人替他换了身家常衣裳,这种事儿她一向是不愿假手于人的,夫郎在外大半日,这般在屏风后更衣洗漱的时候也算是夫妻俩难得的独处了。

    虽说卢夫人也如其他世家女郎一般,自小便是按照那一套规矩教养长大,嫁到崔氏之后也如常操持庶务,服侍翁姑,抚育子嗣,可唯在替夫郎纳妾这方面,卢夫人在长安城中是出了名的‘妒妇’。

    崔起缜如今身边儿没有一个妾侍通房,膝下的两儿一女俱是与卢夫人所出,有这般的本事,卢夫人没少听过旁人或嫉或酸又或是不理解的闲话。

    卢夫人可不管这个,她出身范阳卢氏,膝下有所出,侍奉舅姑、掌管中馈方面从来没出过错漏,便是外人再怎么说她,只要夫郎的心在自己身上,便是老太君硬要塞人过来,也是不能的。

    她自个儿尝过了夫妻和美的甜头,自然也想要自己的女儿也如她一般,寻一个体贴专一的夫郎才好。

    卢夫人正想同夫郎说一说小女儿今日的异常,说到小女儿,她的婚事一直悬在卢夫人心上,偏生叛军闹事这三年,崔起缜很忙,她自个儿将其余郡望世家中的适龄郎君挑来挑去,也没寻着什么合适的人选。

    自家夫郎自回来之后便一直沉默,卢夫人想着同他说些家常闲话,也好叫他自繁忙的朝务中脱身出来,放松一些。

    突然——

    卢夫人失手打翻了盛了一半温水的水盆,连泼洒出来的水溅湿了她近日来最喜欢的裙子也无暇顾及。

    她看着面容仍旧平静,眼神却不敢与她对视的夫郎,平生头一次对这枕边人生出陌生感来。

    “你说什么?要将兕奴许配给叛军之首?”

    “那个在乡野间打猎为生,粗鄙不堪的庄稼汉?!”

    ·

    另一边,翁都城。

    身着玄黑战甲的年轻男子手持长枪,双臂微微下沉发力,一把就将见势不对作势欲跑的敌方大将硬生生从马上挑了起来。

    将军被擒,原本就被打得节节败退的奚朝军队士气又弱一截,战场之上胜败之势已经分明。

    他那张凌厉俊美的脸上因为溅染来自敌人的新鲜血液而闪过几分快意,随即不再犹豫,枪头一凌,那还在挣扎求饶的敌方大将顿时失了生息。

    陆峮一路拼杀过来,能从山野间一介猎户摇身一变成为如今声势最强的叛军首领,自身能力不必多提,麾下得力之人更多是他在战役之中征收的敌方将领。

    陆峮草莽出身,自然不会像豪族世家一般对出身论讲究到了严苛的地步,只要你有才能,肯为百姓做实事谋好处,那他便要。

    翁都城是拱卫长安的三大城之一,陆峮先前已做好血战的准备,可如今一见奚朝那群老狗竟然派出这么个不中用的东西来,心中不由得疑惑。

    是奚朝已经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还是他们以翁都城为饵,又在接下来的路上设了埋伏?

    战场上厮杀吼声阵阵,陆峮回过神来,看向被他打落马下瘫得犹如死猪的敌方将领,那张英俊威仪的脸上闪过几分鄙夷。

    对于这种豪族出身,以鱼肉百姓为乐,浑然不顾底层之人的所谓将帅……

    陆峮只觉得他着实脏了身上那件铠甲。

    正巧得力的副将林丛驾马来到他身边,刚想开口,就接收到了主君的眼神示意——

    “去,把他那身铠甲给我扒下来!”

    陆峮很想直说,可军师说了,做这种事儿还是得低调些,叫将士们瞧见了还以为他们真穷到揭不开锅了。

    天可怜见,陆峮只是觉得这么一件金光闪闪的铠甲,配这么一头死猪太过可惜。

    此物正好与投诚于他的下一位大将相匹!

    见面礼有了,又给他省了一笔银子,陆峮深觉这笔帐算得很妙。

    林葱知道自家主君的德性,点了点头:“主君自去吧,我来就是!”

    扒人战甲扣人金片这事儿,他熟!

    陆峮一下解决了敌方大将和给下一位兄弟见面礼两件事儿,手执长枪,坐于赤黑骏马之上,意气风发地往别处继续追去。

    翁都城,他今日势在必得。

    随着陆峮跑马过去,战场中心俨然又换了个地界。

    林葱翻身下马,有个小兵凑过来:“林将军,恁弄啥嘞?俺帮恁啊?”

    林葱面无表情:“将这人身上的铠甲给扒下来,送到主君大帐去。”

    小兵听了直点头:“是哩是哩,主君长得恁俊,这铠甲金灿灿的,配得起。”

    躺在地上的敌方大将听了这话,身子微微颤抖,似乎被他们之间的对话气得想要立即还魂。

    小兵吓得赶紧用手里的矛扎了他一下。

    敌方大将至此彻底没了生息。

    林葱笑了笑,这件铠甲多半会被主君收藏着,等下一个兄弟投诚过来,这就成了见面礼。

    奚朝疲敝,天下起义之人何其多,可如今率领着弟兄们直逼长安而去的,是他们。

    林葱忍不住感慨道:“这都是因为主君勤俭有道!”

    对自家兄弟大方,棉衣盔甲一个不少,平时馒头米饭也没少吃。

    对着外人则是极尽抠门之能事。

    林葱默默想,这般会过日子的主君,今后不知道会便宜了哪家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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