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海郊区,香山别墅。

    这是一片明桐从未踏足的风景区,半山腰坐落着风格不一的别墅。

    江湛的家,门前门后,修竹翠绿,白色别墅掩藏在竹林后。

    她接到傅清竹的电话,是在江湛闪电回国的一周后。那是一个骄矜而疏离的声音。

    “骆小姐,太太在会客厅等你。我领您去。”一个圆脸佣人温和笑道,打断明桐的神游。

    明桐递给她一袋水果,“一点心意。”

    “骆小姐,您可真费心了。”圆脸佣人嘴角泛起笑容,眼神却是诧异而冷漠。

    会客厅,无限延展的落地窗,满目苍翠的竹林。

    傅清竹一边剪花枝,一边插花。桌上落下零落带刺的枝叶,圆脸佣人连忙上前收拾。

    “江伯母好。”明桐局促地打了声招呼。

    傅清竹招呼明桐坐在她对面,笑得无比温和,“去给骆小姐沏一杯热茶,用金瓜贡茶。”

    “是。”

    很快,佣人端来一个白瓷杯,装着热乎乎的金瓜贡茶。

    另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走进来,递上一叠精美的邀请函,“太太,有一些慈善活动和时尚晚宴,请您去站台。”

    “先放那儿。你们都先出去,我跟骆小姐好好说说话。”傅清竹仍是笑意盈盈。

    空气凝滞,只听得剪刀剪断花枝的声音。

    “江伯母,不知道您找我有什么事?”

    傅清竹放下剪刀和花枝,笑意全无,仿佛刚才的温和笑脸只是一个面具。

    “听阿湛说,你最近正在申请英国的研究生?”

    “嗯,是这样的。”明桐低下头来。

    傅清竹拿起桌边的一大摞文件,一边翻阅,一边冷冷道:“你爸一辈子当木匠,每月顶多七八千块钱,家里欠债六七十万。你家怎么供得起你英国留学的费用?”

    明桐瞬间明白,傅清竹手里的文件,是她家庭背景的资料。

    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留学的费用是阿湛出,对吧?”

    “……是……”

    “啪”的一声,文件甩在桌上。

    傅清竹嗤笑道,“骆小姐,你倒是聪明。原本以为阿湛只是玩玩罢了,没想到他这么认真。”

    明桐浑身被冻住了一般。

    原来傅清竹这些年从不干涉江湛的恋情,只因为觉得,这段校园恋情会不了了之。

    “上周,阿湛突然回国,也是因为你吧?”

    “是……”

    “拖油瓶!你以为这样撒娇,就可以缠住阿湛?迷得了他一时,迷不了一世。爱情是不可靠的。”

    “你以为你家的土房子,你自以为是的好成绩,能帮得上阿湛什么忙?你在巴厘岛,也是见过江琴的,你哪一点比得过她?”

    “嗯……我是比不过。”明桐咬着下唇。

    傅清竹属意的儿媳妇是江琴也不奇怪。她们血缘本就出了五服,此时亲上加亲,更能巩固江氏的利益。

    “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傅清竹低头啜了口茶,“你与阿湛商量的,去英国读什么专业?”

    “化学。”

    傅清竹重重地摔下茶杯,“骆小姐,你面前只有两条路。”

    “什么意思?”

    “如果阿湛非要跟你在一起,我也没办法。但你这样子,是没办法做好江太太的。”

    傅清竹上上下下打量明桐一番,“去英国,不能继续学你的化学。换成金融,管理,或者艺术。”

    明桐没有开腔。

    只听傅清竹继续说,“两年的时间,去伦敦学奢侈品,社交礼仪,艺术史,经济学,江家会派人教你。另外,江氏在欧洲的慈善基金会,你也要进去实习。到时候多用心,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别再像在巴厘岛那般,闹笑话了。”

    明桐捏紧衣角。

    傅清竹瞥了一眼她的动作,“小家子气。以后这样的动作,也少做。要大大方方的,啊?”

    明桐松开手指,眼睛泛着泪光。

    “对了,你也要学会表情管理。脸上都藏不住什么事儿,阿湛以后是要被你拖后腿的。”傅清竹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江太太,如果我想继续学化学呢?”明桐缓缓开口。

    傅清竹气极反笑,“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以为嫁入江家,就可以当富太太,轻轻松松过日子了?骆小姐,我劝你放弃这个幻想。”

    “你若要跟阿湛站在一起,不脱一层皮是不可能的。就你这样,还幻想着当未来的江氏夫人?你怕是连家里的慈善基金会账目都看不明白!”

    “你要做江太太,江氏未来继承人的另一半,就要接受江家的安排!世上可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儿。”傅清竹道,语气极尽鄙夷。

    不知什么时候,明桐眼角湿润,浑身颤抖,“江太太,我叫骆明桐,我姓骆。”

    傅清竹怔了片刻,“你什么意思?”

    “是,我是从小家里穷,家里只有一个矮矮的土房子,比家徒四壁还穷,还欠了很多很多钱。我在土房子里长大,好不容易,到了青州,又到了丰海,不是为了当您口中的江太太,而是为了成为骆明桐,为了我自己。”

    傅清竹眼神凝重。

    明桐上牙打着下牙,力竭道:“我学化学,是因为我想做科研。我找到了我愿一生为之奋斗的事儿,我觉得很幸福,我也不会放弃。为了成为一个空壳子般的木偶?为了成为另一个江太太?就放弃我的理想?那我实在太对不起自己了!对不起这一路受过的教育!”

    傅清竹眯着眼儿,“你以为,你说这些小女孩天真的话,我就会感动?”

    “不是为了让您感动。是您让我明白,我跟江湛,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人。”

    明桐颓然道:“我选第二条路。”

    傅清竹没料到她会如此选择,眼神掠过别样的情绪,“你知道第二条路是什么吗?”

    “我知道,是跟他分手。”

    傅清竹眼神冷冽,“没错。第二条路,是给你一笔钱,离开江湛,也算是谢你这四年,陪了阿湛一场。我说的离开,是永生不见的离开,你不许跟他有任何形式的联系和交集。”

    “好。”

    明桐垂下眼眸,让人看不清她眼里的情绪。

    “骆小姐,你跟我想的不一样。我原本以为,你很爱阿湛,这么看来,也不过如此。”傅清竹拿起邀请函,一边看一边说。

    “我真的很爱他,很爱很爱,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这般用力地爱另一个人了。”

    傅清竹的手顿了顿。

    只听明桐声音哽咽道:“我爱他,但也不想,丢了我自己。”

    傅清竹脸色一变,轻笑:“你出门后,管家会给你的账户打钱。请记住,以后……”

    明桐深深看了一眼满院的绿竹,“我知道,以后,我就当江湛是天上的月亮,知道他还在,就好。”

    她几乎浑身颤抖,天上的月亮,怎么会妄想摘取下来?

    “你最好说到做到!”傅清竹喝道。

    ……

    明桐跌跌撞撞走出香山别墅,黑云低沉,快要下雨了。

    她没有力气跑向最近的车站,就那么慢悠悠地走下山。

    果然,走到一半,大雨滂沱。

    明桐抱着书包朝最近的车站走去。初冬的雨,冷得刺骨,明桐的毛衣淋得湿透,重重地挂在身上。

    滴滴的两声。

    她打开手机,一条是辅导员发来的消息:「同学们请注意,推免名单已公示。」骆明桐的名字赫然在列。

    一条是银行到账的提示音,数额是骆孟允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

    真是巧。

    明桐发笑,几乎要为命运精妙的设计,拍案叫绝。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快步朝宿舍跑去。

    这件事,必须快,更快。

    回到宿舍,空无一人。明桐换了身睡衣,用毛巾擦干头发。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击视频通话。

    动作一气呵成。

    她不能给自己难受和纠结的空间。

    她垂下眼眸,祈祷江湛一定要接通话。

    “骆明桐,你怎么这个时候跟我视频?想我了啊?”

    ——是江湛略带磁性的声音。

    感谢上天,接通了。

    “我们分手吧,江湛……”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彻骨。

    ……

    挂完视频,拉黑所有的联系方式。明桐无力地爬到上铺,脑壳涨得发痛,却睡不着。

    从前的一切,走马灯似的塞进脑海。

    “以后,每年都陪我看这么美的落日,好吗?”

    “我圣诞回来陪你过节。”

    “骆明桐,我真的好喜欢你。”

    “小骗子,走,回家我做饭给你吃。”

    眼泪再也止不住,奔涌而出。泪水打湿鬓角的头发,又顺着流进枕头。

    她却是顾不上了,似乎这么哭下去,脑海中的一切都会被泪水冲走,还她一个清净。

    ……

    第二日,明桐顶着两个红肿的眼睛去实验室。

    张明特意把明桐叫进办公室,“明桐,恭喜你拿到推免资格。你的毕设,也在我们实验室做。我在想,你的毕设,直接给你研究生的课题,到时发文章快一些。”

    “好的,谢谢张教授。”

    张明指着明桐的眼睛,“你这孩子,平时看着稳重,不是早就知道保研没问题吗?昨儿高兴得哭啦?眼睛肿这么高?”

    明桐笑了笑,不置可否。

    “从今儿起,好好做实验。有事多问问你孟师兄,他跟你方向差不多。”

    “好。”

    实验室为了庆祝明桐的加入,提议聚餐。众人尽兴而归,已是晚上。

    孟彦送明桐回宿舍,“怎么了?这么漫不经心的。”

    “我有点累,孟师兄。我能不能请假几天,我下周再去实验室,行吗?”

    “可以啊,反正老张下周出差。如果有事儿,我帮你遮掩。”

    明桐脸上总算有了笑意,把手中的酸奶替给孟彦,“那就多谢师兄啦!”

    “你这是算行贿吗?”孟彦眉眼弯弯,接下了酸奶。

    “算吧?”两人发笑。

    黑暗中,传来一个盛怒的声音:“骆明桐!”

    明桐脸上的笑容凝滞,她失算了。

    ——江湛竟然回来了!

    望着那个拎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的男孩,她强行压制住冲过去抱他的冲动。她躲在孟彦身后,抹去眼角湿润的泪意,换成冷若冰霜的模样,冷眼看他。

    她眼睁睁看着江湛误会她跟孟彦的关系,没有解释。

    误会了更好,这样分得更彻底。

    明桐从未见过这般气得毫无分寸的江湛。他的眼神如同饿狼,将她吞没一般,叫嚣着:“骆明桐,我再找你,我就是狗!”

    然后,江湛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

    明桐不知站了多久,双脚发麻,最后蹲在原地,埋头痛哭。

    同学们回寝时纷纷侧目,偶尔有几个女生拿纸巾过来安慰几句。宿管阿姨眼明心亮,拍拍她的肩膀,“同学,不就是失恋吗?很快就过去了。”

    明桐听到“很快”一词,一边抹去泪痕,一边喃喃自语,“一定很快的。”

    每一秒的痛苦,都那么漫长,漫长得让她以为是一生。

    “一定很快过去的。”

    明桐没想到,她嘴里的“很快”足足过了六年。

    痛苦是有时间刻度的。

    第一周,她躺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周,什么都干不了。

    第一个月,她能去实验室做事儿了,可只要停下来,她就会哭。

    第一年,她基本不会因为江湛哭了,偶尔路过西门的麻辣烫,路过曾经一起走过的弄堂,心还是会被猛的刺一下,急促而猛烈的抽痛。

    第二年,她终于可以平静地走进他们曾一起吃过的小餐馆,只是很多时候,她都刻意避开这些餐馆。

    第三年,她依旧频繁地梦见江湛,午夜梦回,枕边空无一人的感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第四年,她来了洛桑。陌生的城市,完全没有江湛的痕迹,白日里,她几乎想不起江湛这个人,他好似从未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第五年,只要遇到同样是“江”姓的同学,她的心,连带着喉咙都痛得发不出声。洛桑很有名的中餐馆“江南人家”,她也从不踏足。

    第六年,江湛很少出现在她的梦里,她以为她几乎要忘记他了。

    可是,他出现了。

    江湛又出现了。

    她怎么躲得掉?

    她怎么可能躲得掉?

    老袁说,江湛六年前就放弃了继承人资格。他的六年又是怎么度过的?

    她要见他。

    立刻,马上,见他。

    她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颤抖,「江湛,你住哪儿?我去找你。」

    滴的一声,手机发出锐利的提示音,一如她心脏跳动的声音。

    「等我,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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