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明辉千里。

    露落园的一方天地里,苏珏还在窗下的书案前笔墨不停。

    夜风吹开窗棂,惹得他鬓边的白发轻轻拂动,他却浑然不觉。

    小苏元打着哈欠,却仍歪着脑袋靠在桌案上盯着苏珏。

    沈爷守在屋外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青莲先生亲手酿的酒。

    季大夫带着未消的怒气翻看医书,还不忘改一改苏珏的药方。

    青莲先生于高楼中一遍又一遍的描绘着苏珏给她叙说的后世人间。

    福婶打着蒲扇坐在门外和友人闲谈。

    两位姑娘在闺房中说着悄悄话。

    每个人都各自安好。

    此时的十二楼静谧无声,岁月静好。

    这一晃,张怀瑾已在此住了将近一个来月,每日行程莫过于读书,写字,闲暇之余便与小苏元嬉闹一阵。

    苏珏虽对他说过,不需要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但张怀瑾依旧是寅时一过便起身,洗漱完毕后,便开始复习前一日苏珏所留下的功课。

    由于近来苏珏身体不济,一睡睡到辰时也是常有的事,此时张怀瑾便侍奉在苏珏左右,帮苏珏打水擦脸,奉茶更衣。

    苏珏曾多次告诉张怀瑾,不需这般周到,毕竟将他留下是让他读书明理由,而并非是为了服侍自己的。

    可苏珏说了几次,张怀瑾还是如此,故而也就顺其自然。

    除此之外,张怀瑾也觉得这十二楼是个十分有趣的地方。

    其中有一身穿白衣白衫,看起来风流潇洒,举止间又有一丝缥缈的人经常故意去逗弄小苏元。

    每次都气的小苏元呲牙咧嘴,最后去找先生。

    先生将小苏元护在身后,笑着和那白衣人说,“裴公子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小苏元这么可爱,我逗一逗怎么了,苏珏公子难不成这么小气?”

    想到这里,张怀瑾微微扬起了嘴角,回想起第一次在露落园上课时的情景。

    “怀瑾,你可知道什么对树来说,什么是最为重要的?”苏珏倚在软榻上披着薄毯如是问道。

    张怀瑾仰首望了望苏珏,与他那柔和的目光相望。

    “先生,是树干吗?”张怀瑾如是答到。

    苏珏将手放在了张怀瑾的肩上,甚是温暖的说道,“不,是树根。”

    张怀瑾很是好奇苏珏的答案,脸上霎时显得有些窘迫,苏珏更是看到少年的样子,笑了出来。

    “怀瑾,你看这树,虽看似挺拔,茂盛,但如果没有黄土栽培,清水灌溉,它也无法生长到这般。”

    苏珏揽了揽薄毯,接着说道,“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息息相关,不可分离。”

    张怀瑾正了正身子,认真听着苏珏的教诲,而眼神之中更是充满了尊敬和向往。

    “怀瑾,记住了,上孝父母,下爱妻儿,此乃人理。

    忠君爱国,秉持正义,此乃公理。

    然,天下之间万物皆是珍贵,不可因一时之念起残害之心,此乃天理。”

    苏珏一字一顿地向张怀瑾说出自己对他的期盼,语气倒像是父亲教导儿子一般,“如果今后遇到抉择时,就想想先生今日说的话。切莫忘记这八个字,忠义为本,仁善是源。”

    张怀瑾眉头紧皱,用力点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只是自那日起,苏珏说的这几句话就一直停留在张怀瑾的脑海里,心间里,不曾遗忘。

    此夜,张怀瑾独自走出房间,眼神中依旧有着那深入骨髓的忧伤,不知是为了苏珏,还是感慨自己的身世。

    他揽了揽披风,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手,果然,盛夏之后,天便冷了起来。

    他望着天上的明月,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想什么。

    一转身,他静静地看着海棠树因月光呈现出的倒影,倒吸了一口凉气,试图寻找海棠的芬香。

    张怀瑾数了数地上掉落的叶子,继续朝着那个不知是喜是忧的地方走去。

    进了露落园,张怀瑾拜见了苏珏,那个亦师亦父的人。

    这一个月来,苏珏看着消瘦了不少,眉眼间尽是沧桑,而张怀瑾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这个一直以来被自己依靠的男人。

    说真的,一开始张怀瑾内心还是有些惧怕和仇恨的。

    惧怕与仇恨不没有原因的,他杀了他的父亲。

    可他的父亲也曾“杀”了他。

    这其中的恩恩怨怨太多太深,他也不知该如何。

    也许是因为苏珏每次看着他的眼神总是惆怅中带着无奈,而以张怀瑾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即使经历再多,也无法完全明白其中滋味。

    毕竟他的童年还算明媚,若不是突遭变故,他大抵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人情冷暖,世道险恶。

    “怀瑾,最近很累吧。”苏珏先是打破了寂静。

    “我不累,这都是怀瑾应做的。”张怀瑾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两句。

    苏珏勾了勾嘴角,他拿来了一盘点心,招呼着张怀瑾吃下。

    张怀瑾道了谢,轻轻从盒里拿出了一小块,几乎是最不起眼的那块,放在了嘴里。

    吃完了,也不再拿了。

    而此时,苏珏心中满是感慨。

    果然,这个孩子终究还是无法完全相信自己。

    不知何时张怀瑾能和小苏元一样,放肆地去吃点心。

    每次他看着空了的点心盒,苏珏都会宠溺地在小苏元耳边悄悄说道,“小苏元,下不为例……”

    那一瞬间,小苏元的笑容虽是腼腆,但却无比真挚,努力地点了点头。

    而如今同样的点心,同样的食盒,张怀瑾却在自己面前循例吃了一块,亦近亦远。

    “怀瑾最近教你的东西,可有什么不懂不明之处?”

    苏珏叹了口气,开始转移话题。

    张怀瑾摇了摇头。

    “那怀瑾可学到了些什么?”

    张怀瑾想了想,一拱手,说道,“先生,我最喜欢的是先生的那句‘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怀瑾觉得,所谓君子,莫过于此。”

    听到如此纯善的答复,苏珏甚是欣慰,“很好,那么,还有吗?”

    张怀瑾手掌微微出汗,略有紧张,“先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还有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载舟,水能覆舟。”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怀瑾认为,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而社稷则是以天下人为本而生,所以君王,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苏珏双目炯炯,不知望向何处,好似看不见尽头一般,而耳边却回响起往日与楚越之间的过往。

    他们都来自新元纪,信仰想法一脉相承。

    来到此方时空后,他们经常翻阅自己誊写的书册。

    某一日他拿起《孟子》,楚越坐在他旁边侃侃而谈,“虽然西楚仍算稳健,但比起前朝,无论文武,都有所落差。

    我觉得与楚云轩这些年的治理有很大的关系。

    正所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若朝纲不以天下人为本,那何来天下人的天下这一说。

    所以,我认为若要百姓安稳,天下太平必要清理朝纲,污秽之处一概不留,奈何楚云轩并不是这样的君主。”

    今夜听得张怀瑾此言,苏珏不由得失神。

    他的目光温和而深邃,其中复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怀瑾,你说的很好,很好,只是……”

    苏珏突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只是什么?”

    听到张怀瑾继续问道,苏珏故而答道,“只是有些话只能先放在心里。”

    张怀瑾似懂非懂,却也不知不该再问下去。

    夜已深重,张怀瑾吃完点心,又领了课业便行礼问安准备回房。

    苏珏自然应允。

    待张怀瑾离开,苏珏继续伏案执笔。

    楚云轩虽有意下旨赐婚,但到底是哪位宗室女还未知晓。

    为保万全,苏珏将西楚宗室女的名单看了又看,这些女孩子虽都是世家女,但大多并无封诰。

    这里面,便只有楚宗正的孙女莅阳郡主与李明月年岁相当,出身匹配。

    所以苏珏笃定这位莅阳郡主十有八九便是楚云轩赐婚的对象。

    长夜漫漫,他还有时间去细细思考该如何帮李明月破局。

    他们自己已有了对策,但这并不是万无一失的,他还需要更多的信息。

    比如,这位莅阳郡主的想法。

    ……

    翌日一早,十二楼里是一阵鸡飞狗跳。

    当然,鸡飞是裴尚轩,狗跳也是裴尚轩。

    无他,只因他又去逗弄小苏元,还不小心碰坏了季大夫的宝贝药材。

    季大夫黑着脸,很想给裴尚轩来上几针。

    可当季大夫目光扫过廊下看热闹的苏珏,深觉他也是“面目可憎”。

    季大夫冷哼一声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放在苏珏跟前,面无表情的让他喝掉。

    苏珏知道季大夫下手的轻重,他一鼓作气将药喝完,差点苦掉了舌头,却还是面不改色的对着季大夫乖巧一笑。

    就在这时,小苏元乳燕投怀一般的扑进了苏珏的怀里,“哥哥,他欺负人!”

    “没事,苏珏哥哥给你报仇,让他喝季爷爷的苦药!还得给季爷爷赔他的药材。”

    看着如此护短的苏珏,裴尚轩愣了愣,气的说不出话来。

    苏珏心情甚好,微微笑道,“来吧,裴公子,之前你我打赌,你现在可是赌输了,是该好好谈谈怎么给苏某付钱好呢。”

    “苏珏公子,裴某现在身无分文!”

    “那就以身抵债,小苏元,送他去季大夫那!”

    厨房苏珏是万万不敢让裴尚轩去的,谁人不知,裴尚轩哪哪都好,就是不会厨艺,来到十二楼的第三天就差点炸了福婶的厨房。

    “哎哎哎……”

    “噗嗤……”

    那日的一切都平淡无奇,。

    只是在阳光下,张怀瑾觉得异常温暖。多年后,这些最普通的往事却变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

    日月悠悠,天光盛晴。

    一辆外表不甚华丽的马车缓缓在楚云轩新赐的王府门前停下。

    和苏珏之前的推测一样,楚云轩挑选的赐婚对象正是那位骄矜无比,平日最爱舞鞭的莅阳郡主。

    马车停靠,只见李元胜利索的跳下了马车,转身的撩起车帘,小心翼翼的将里面的人扶下车来。

    “母亲慢点。”

    翻身下马的李明月也一把接过周莹怀里的李世安,一家四口走上了王府门前的台阶,进了王府的大门。

    不过总角之年的李世安却已是进退有度,长辈面前尤为沉稳。

    可到底还是个孩子,李书珩还未待反应,一声“爹爹!”,就见李世安直接就扑进了李书珩的怀里,“爹爹!抱抱!”

    周莹赶忙在后面扶了一下李世安,

    李书珩倒是理所当然的抱起了自家儿子,眉眼间皆是笑意,“安儿又长高了。”

    夸完儿子,李书珩又转头看向爱妻,“多日不见,你瘦了。”

    “不过,还是好看,”

    周莹微红了脸,李书珩一手抱着李世安,一手拉过周莹的柔荑,脸上挂着极满足的笑意,

    向来在人前端庄持重的李书珩此刻温柔至极,满心满眼都是举案齐眉的周莹。

    李元胜夫妇倒是见怪不怪,李元胜甚至也牵过王妃武思言的手,一如从前。

    一旁的李明月默默叹了口气,心里有些酸涩。

    察觉到他的低落情绪,李元胜心中了然。

    指婚一事还悬而未决,他与那位长孙姑娘自然都无法安心。

    所幸,他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解决此事的。

    “走吧,我们进去吧。”

    李书珩也不再多提,之后引着他们进了府中。

    ……

    自从那日楚越和金元鼎提了改革之事,楚越已经好几日未曾见过这位金将军。

    不过三日前她却收到了金元鼎的密信。

    信上让她坐实神女的名号。

    楚越看完了然一笑,金元鼎果然是答应与她合作了。

    也是,她这个神女现在是空有名号,并无多少神迹。

    而胡人又极其信奉神明,若改革能借神明起事,自然会事半功倍。

    于是在金元鼎的暗中推动下,胡地开始流传出了一位通晓万事,无所不能的女神使。

    通晓万事的神使倒不太稀奇,可是要说无所不能,这就有点意思了。

    毕竟确实是在楚越的指点下找到了水源和金砂,还预言出下雨的时间。

    这几件事做不得假,传的也是神乎其神。

    胡人一向是实用至上,不出三日,楚越这个神使在胡地百姓的口中就有了威信。

    为了更好的树立神使的形象,金将军吩咐楚越每日都要祭祀台上当一座活神仙。

    百姓听说神使就高坐祭祀台上消灾解难,大多乐意走这一遭。

    祭祀台上,泥雕的神像低眉善目。

    楚越就端坐在神像前面,身着一身白色的神袍,她面上表情高深莫测,后头由金元鼎亲自负责护卫秩序,让挤挤挨挨的百姓一个一个上前。

    有来问姻缘的,也有来问病症的,百姓跪在神像前虔诚上香,在袅袅而起的烟雾中楚越阖目演算,然后缓声一一给予他们答案。

    一裤腿上沾着泥沙的百姓上前一步,跪在神像前,说要寻自家丢了的骆驼。

    祭祀台上日光透射,细小的灰尘浮浮沉沉,楚越半晌后睁开眼:“南面山坳背荫处。”

    那百姓将信将疑地去寻了。

    夜色渐起,等到祭祀台上百姓都走光了,也到了点灯时分。

    楚越端正了一天的脊梁骨一下子垮下来,她伸了个懒腰,往后一靠,跟没筋骨似的。

    没办法,她坐得太久,腰处一片僵硬酸冷,放松下来胀痛就逐渐弥漫开来,一下下跳着疼。

    缓了一会,楚越调整了一下姿势,开始收拾桌上的残香。

    金元鼎则一直袖手旁观,“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兵必定已有了姻缘?”

    “金将军难道没发现,后头队伍里那位小姑娘的目光都快黏在他身上了,我又不是瞎子,这难道不是一段姻缘吗?”

    金元鼎哽了一下,接着又问:“那你真的会治病?”

    “不会。”楚越回的干脆。

    “所以,你给他们的符水根本没用?”金元鼎脸上有些不好看。

    “当然有用,符水里有药材,是调理脾胃的。”

    金元鼎面色稍霁。

    “那骆驼呢?”

    楚越抬头,朝金元鼎挑眉一笑,眼睛被烛火映着的亮晶晶的:“哦,骆驼啊,我出去的时候看见的啊。”

    楚越这话不假,她又不是真的神通广大,很多事也都是谋定后动的,

    为了替胡地的百姓消灾解难,她每日乔装出去,就是为了探听消息。

    金元鼎被楚越噎得够很,沉默了半天,最后才评价道,“还真是旁门左道。”

    楚越仍旧笑眯眯的:“旁门左道又如何,难道金将军您反悔了?”

    “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先休息吧。”

    金元鼎不欲与楚越争辩,只吩咐了婢女好好伺候楚越,自己则是去了太子处。

    此刻,胡人太子府内。

    之前负责祭祀的大祭司正同太子诉说着连日来受到的冷待。

    “金将军不知在哪弄出个神女来,小的被逼无奈,太子殿下,您可得想个法子啊!”

    “哦?”

    太子没什么兴趣听大祭司的诉苦,他在意的是金元鼎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太子殿下,想我金氏传承近千年,怎么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受此膜拜,这可是奇耻大辱啊!”

    大祭司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偷偷去看太子会作何反应。

    只见太子自顾自的割着烤肉,一点也在意他的话。

    “本宫听说神女灵验的很,似是比你强。”

    太子似笑非笑,大祭司不由得替自己捏了把冷汗。

    “都,都是些旁门左道,上不了台面……”

    “况且那神女和金将军有些关系,我怕他们对太子殿下不利!”

    说了半天,大祭司终于将话说到了实处,这也是太子心中的症结。

    果然,太子放下刀具上下打量起大祭司。

    “难道不是你技不如人吗?”

    就在此时,金元鼎从门外大步迈进,吓得大祭司一个哆嗦,“金,金将军……”

    “金将军来了,快入座。”

    见金元鼎来的急切,太子起身相迎,心里却在暗想,方才他都听到了多少。

    “微臣参见太子。”金元鼎依礼落座,眼神在大祭司身上放了几个来回,看得那大祭祀更加心虚。

    “不知太子叫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金元鼎用刀割下一块烤肉细细咀嚼着,太子也跟着吃了几块。

    烛火噼啦啪啦的燃烧,三人就这般诡异的安静着。

    而大祭司站在中间是最煎熬的,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他便已是汗如雨下。

    “大祭司,若没有什么要事,你就先下去吧。”

    见大祭司实在窘迫,太子“大发慈悲”赶紧让他退下,其实也是不想他在这里碍眼。

    “是……”

    大祭司倒也知道轻重,立马低着头快步离开。

    “金将军,那个神女?”

    待大祭司走后,太子试探性的开口问询。

    “确实有些本事,能为我们所用,”金元鼎回的干脆利落。

    “金将军,还是要多加留意,她毕竟不是我金氏的人。”

    “太子放心,微臣知道分寸。”

    两个聪明之间从不需要多说什么,但底下的暗流涌动和较量,便只有当事人才最清楚。

    ……

    庭院森森,晚风吹过了王府的院墙,吹过了宫城。

    穿越多年的时光匆匆,掠过行宫的与十二楼,终于泯灭在万家灯火中,再无波澜。

    因为是家宴,又是在新赐的王府。

    王妃武思言遣了新王府里侍奉的仆人亲自去小厨房里做了不少点心。

    李元胜也亲自下厨,惹得两个儿子连连称奇。

    “父亲真是深藏不露!”

    殊不知,李元胜这是爱妻心切。

    倒是周莹是将门出身,虽说是女子,但对这庖厨之事却实在有些苦手,她便和李家兄弟二人一起打个下手,帮衬着收拾院子,添桌摆盘。

    王府里亦是另一番热热闹闹的忙碌模样。

    一家人在一起忙碌了一个时辰,王府的一方天地中平添了许多烟火气。

    虽说菜式不多,却个个精巧别致,又兼得色、香、味俱全,竟是比那些由膳房里一级一级传上来的冰冷菜肴还更要抓人口舌,叫人眼馋。

    待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坐到一处时,早已将热乎乎的饭食一一盛好,整齐的摆在了桌上。

    九菜三汤,青红翠绿,极是好看。

    清风明月,水波不兴。

    李元胜在席间被哄着喝了不少的酒水,一时是李书珩递来的一杯温酒,一会是李明月撒娇递到眼前的果酒,皆被他极是豪爽的接了过来,一仰头,便喝了个干净。

    李世安被李元胜抱在怀里,半大的孩子好奇心极重,他趁着长辈不注意拿了祖父的酒杯偷偷尝了一口温酒。

    毫不意外的,李世安被辣出了泪花,惹得众人笑出声来。

    但李明月坐在席间看着父母和兄长都如此幸福,又想到自己悬而未决的婚事,心中难免惆怅。

    李明月一时失了分寸,便不知不觉喝的多了些。

    这会酒气上了头,李明月便晕红着脸,迷迷糊糊缠在李书珩的身上,一会说着要让哥哥陪着骑马,一会又说是新学了功课要背父亲听,又一会要去找长孙姑娘。

    李书珩噙着笑意,好久没看到自家弟弟如此可爱的模样了。

    李元胜也是欢喜,仿佛看见李明月小时候那玉雪可爱的模样。

    武思言和儿媳周莹则远远的凑在花园边上不知在说些什么,捂着嘴角,笑了个花枝乱颤。

    夜风习习,王府里其乐融融,是他们最寻常幸福的时光。

    ……

    又是几日的时间消磨,苏珏看上去好了不少,他今日出门特意求了季大夫,好在季大夫对他放了行。

    马车上,苏珏闭目养神,看着娴静万分。

    但沈爷知道,苏珏根本没睡。

    “公子,信已经送出。”沈爷掀开轿连往外看了看,他们的马车恰好与某位贵人的车轿擦身而过。

    “嗯。”

    苏珏微微颌首,不再多言。

    沈爷也不是个多话的,二人便是一阵沉默。

    ……

    正值秋来,菊花开始展露身姿,其中便属承文将军府中菊花开得灿烂。

    于是在八月初十的上吉之日,承文将军特意设宴赏菊。

    赏菊宴设在了晚上,为的是天上明月星子交相辉映。

    受邀的众人游步在花丛间,各色的菊花一片片在夜色中亦是开得绚烂。

    李书珩与李明月并肩而立,身旁是络绎不绝的恭贺奉承之人。

    他们笑着一一回应,挑不出一丝错处。

    而承文将军折下一朵开的娇艳的绿菊静静的看着,脸上挂着诡异的笑。

    他记得父亲最爱绿菊,可绿菊难寻,父亲这一生战战兢兢,也不曾看见几次。

    最后还受了连累。

    筹谋多年,他现在有了权势,可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自始至终,他的心里只想要报复。

    至于报复的对象,那不重要。

    正当承文将军沉溺在回忆中,身旁的人有些惊讶地开口道“是苏珏公子!”

    这几个字彻底惊醒了承文将军,他猛然望去,目光逮住了来人一片白色的衣角。

    “承文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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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文将军。”

    苏珏抬手施礼,他今日穿了一件白色带海棠暗纹的长袍大衫。

    映着着明月星光,恰似仙人入尘。

    承文将军看着这个本不该出现的人朝他们走过来,面上表情淡薄,内心却已开始筑起猜疑的高墙。

    苏珏居然还有来赏花的心情?

    难不成他先前的一切深情都是装的?

    承文将军脑子里乱乱的,只好把一切归结于苏珏心怀鬼胎。

    呼吸间苏珏已经来到他们跟前,向他们微微颔首。

    “承文将军,久仰。”

    苏珏看向承文将军,惹得承文将军,“苏珏公子不是在养病吗,漏夜赴宴,怕是这病养不安生吧。”

    承文将军勾了嘴角。

    李书珩看出这是承文将军在出言讥讽,

    “多谢承文将军如此关心。但苏某一介布衣,病中心情不好,想出来寻些开怀之事,倒也不过分吧。只是苏某不知哪里得罪了承文将军,还请承文将军恕罪。”

    “苏珏公子此话严重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将军只是担忧您的身子,若这些花朵能使公子开怀,倒也是它们的造化。”

    承文将军话是有些客气的,但他面上的不悦却半分不减。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和难堪。

    李书珩与李明月都不免替苏珏捏了把汗。

    可他们又不能乍然相护。

    还是苏珏自己擎着酒盏笑着化解道,“既然如此,苏某便自罚三杯。”

    说着,苏珏连饮三盏金菊清酒,承文将军和其他人就那般冷眼看着。

    “好,苏珏公子果然豪爽。”

    承文将军拍手称好,其他人也擎着酒盏凑了过来。

    苏珏也都一一接过喝了。

    转眼十几杯酒水入腹,苏珏的脸上染了一层薄红,正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艳海棠。

    于是人群中的纨绔子弟开始眼神肆意的扫视苏珏的每处,戏谑之声此起彼伏。

    “真是漂亮啊……”

    “原来这美人是不分男女的……”

    “妙啊,妙啊……”

    “怪不得那嘉成公主一见倾心……”

    被周围人就这样盯着,那眼神似要把苏珏扒光吃透,苏珏却是一派淡然。

    “好,苏珏好雅量!本将军还有几坛珍藏的御赐美酒,今日便拿出来让公子品鉴,各位以为如何?”

    承文将军作为将军府的主人,又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说出的话自然有些份量。

    人群里的起哄声越来越多。

    “早听说苏珏公子文采无双,从前难得一见,今日必要让我们开开眼界!”

    “是啊,今夜花美月圆,又有美酒相伴,正是作诗的好时候啊。”

    “听说苏珏公子琴舞俱佳,不如借此良机让我等一饱眼福,可好?”

    看热闹的闲散公子戏谑出声,表情十分轻蔑。

    从前他是君主的夫婿,他们自然不敢造次,但嘉成公主已经身死,他便还是一介草民。

    甚至连草民都算不上。

    “是啊,我们也想看看呢。”

    听着众人的污秽之言,李书珩与李明月暗自攥紧了拳头。

    李书珩实在看不下去,却不得不挂着得体的笑意,“承文将军,既是陛下御赐的美酒,合该大家共饮才是啊!”

    “况且,这位苏珏公子与我兄长颇有些渊源。”

    李明月也站出来帮腔化解,苏珏却冲他们摇了摇头。

    “既然承文将军抬爱,那苏某便却之不恭了!”

    苏珏轻轻勾起嘴角,直接拿起酒坛一饮而尽。

    酒水顺着脖颈流淌下来,打湿了衣襟,苏珏却浑不在意。

    李书珩与李明月心里暗暗担忧。

    三坛御酒尽数被苏珏喝下,除了脸上的薄红越发明显,苏珏倒是表现如常。

    可那到底是御酒,饶是苏珏再怎么千杯不醉也有了五分醉意,再加上身体还未痊愈,他觉得眼前的世界一阵恍惚,脚步虚浮的开始站不稳。

    离他最近的李明月见其不好,身体立马做出反应将人接住。

    “你们这样欺负人算什么本事?”

    没等苏珏缓过神来,便被一道女声打断,紧接着便是鞭子落到桌案上破空凌厉的声音。

    “堂堂世家子弟,竟然如此下作!”

    众人凝神看去,不是莅阳郡主又是何人。

    谁人不知,莅阳郡主出身宗室,容貌姣好,从小便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如此便养成了无比骄矜的性子。

    这样的天之骄女自然是耀眼的存在。

    非但如此,这位莅阳郡主最爱舞耍长鞭,举止上更是有些疯癫。

    是以不少世家子弟都对她敬而远之。

    只见她对着李明月杏眼微怒,手里的鞭子径直向其挥去,“陛下竟给我指婚给这种货色!”

    刚开始李明月还不明所以,但听莅阳如此说,便全然明白过来。

    她这是误会了,但他并不想将误会解释清楚,反而是将错就错。

    “放手!”

    他使劲一拉,莅阳郡主毕竟是女流,被他带的一趔趄,可脸上的怒色未消。

    “你也放手!”

    ……

    “陛下,夜深了。”

    行宫里长生烛静静的燃着,不时流下几滴清泪。

    月光渗露进殿中,更为金碧辉煌的大殿蒙上一层婉约的奢靡。

    中贵人灵均撤下御案上的半冷的茶水,轻声提醒楚云轩该是安寝的时辰了。

    “承文的菊花宴还未结束吗?”楚云轩放下一封奏折,状似无意的问道。

    “回陛下,还没结束,听说李家二公子和莅阳郡主在席间起了争执,闹的不太好看,那个苏珏也在。”

    中贵人灵均的三言两语便点明了菊花宴的重点,他知道,楚云轩从不愿听什么废话。

    “什么叫闹的不太好看?”

    “听说是为了那个苏珏。”

    “真是不成体统。”楚云轩不由皱眉,“来人,摆驾将军府,寡人去看看!”

    “陛下,夜深风冷,御体要紧啊!”

    “无妨,李明月与莅阳郡主是寡人亲自指婚的金童玉女,若真闹的不甚愉快,岂不是打寡人的脸?”

    见楚云轩心意已决,中贵人立马为自己的主人披上披风,并再三叮嘱宫侍小心伺候。

    然后一声“起驾!”惊扰了夜色的安宁。

    ……

    另一边,承文将军府中是一片剑拔弩张。

    李明月和莅阳郡主谁也不肯相让,双方僵持不下。

    可二人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谁也不敢出头相劝。

    “二公子看着风度翩翩,竟是个趁人之危的下等人!”

    莅阳郡主言辞激烈,她平日里最看不惯恃强凌弱,今日之事让她碰上,她便不会坐视不理,转头她看向苏珏,出言安慰道,“公子莫怕,本郡主替你讨个公道!”

    其实并不是苏珏不开口解释,实在是李明月和她吵的太厉害,他根本插不上话。

    况且,李明月还偷偷向他传递眼色,意思是让他静观其变,不要插手。

    是以现在的局面有些混乱。

    “趁人之危?郡主可别血口喷人!”

    “本郡主看得清清楚楚,方才那位公子不胜酒力,你便故意接近!”

    李明月心里翻了个白眼,但面上还是不依不饶,“郡主年轻貌美,竟是个眼瞎的!”

    李书珩颇为无奈的看着自家弟弟和那位郡主你来我往。

    他知道此事不该插手,但也怕李明月失了分寸。

    不过在他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见过弟弟如此“不要脸”的模样。

    “你,你,你轻浮!”莅阳郡主涨红了脸,她想抽回鞭子,却不想李明月一点也不松手。

    “怎么,莅阳郡主认输了?也好,反正你我以后都是一家人,今日就算提前培养一下感情了。”

    李明月说着调笑的话,语气真真是轻浮,李书珩沉下脸色,示意他说的过了。

    “原来这边是冀州的家风,上梁不正下梁歪!”

    莅阳郡主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一时也口不择言起来。

    “我冀州的家风如何,还轮不到郡主你来说三道四。”

    李明月似有怒色,转念却明白是自己言语激烈有失,他刚要开口弥补便听得府外响起中贵人灵均熟悉的声音。

    “陛下驾到!”

    随着天子仪仗缓缓威严而入,承文将军府里的气氛才稍有缓和。

    楚云轩扫过地上跪伏着的李明月和莅阳郡主二人,又将目光放在了苏珏身上。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福千秋!”

    “寡人听说郡主和二公子竟起了争执便过来看看。”

    刚一入上座,楚云轩便点明了来意,底下的众人面面相觑,倒是莅阳郡主落落大方,直接出列,“回陛下,臣女不喜欢二公子,二公子为人轻浮顽劣,实在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良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想到莅阳郡主会直接在陛下面前陈情,这番举动真是十分大胆。

    “莅阳,二公子为人岂是你一面之词,不可胡闹!”

    楚云轩斥责了几句,却也没说什么重话。

    “陛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臣女和二公子极不相容,还请陛下收回旨意!”

    本以为莅阳郡主会有所收敛,可她摆明是铁了心要在陛下面前拒婚,楚云轩的面色一下便冷了,众人更是噤若寒蝉。

    “莅阳!休得放肆!你不嫁与二公子还能嫁谁?听话!回府去!”

    楚云轩耐心有限,能这样心平气和的和莅阳说话已经是给他那位王叔的面子了。

    这桩婚事由不得当事人选择,谁也不能轻易破坏。

    “陛下!”

    莅阳郡主看出楚云轩动了怒,她也知此事由不得自己。

    可是,万一呢。

    她还是想自己做主一回。

    莅阳郡主低着头,目光缓缓落到苏珏的身上。

    只见他也在朝着自己看过来,手上还不着痕迹的比划了“五”。

    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联系到之前自己收到的那封密信,莅阳郡主豁然开朗。

    今晚的局面是因为有心人的推动,至于这个有心人,她好像有了点眉目。

    那二公子李明月呢?他难道也是顺水推舟?

    “莅阳,还不下去!”

    “是,陛下。”

    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莅阳郡主收敛起方才的傲气,若有所思的带着侍从离开。

    “李明月,你呢,你是否也同莅阳郡主一样?”

    主角之一退场,剩下的焦点便是李明月了。

    “莅阳郡主个性率真,这桩婚事臣并无异议。”

    李明月说的的滴水不漏,这个回答楚云轩还算满意。

    “苏珏公子也在,还尽兴吗?”

    楚云轩挥手示意李明月起身,然后目光终于落在了人群中低眉敛目的苏珏。

    “草民叩见陛下,陛下万福千秋。”

    一众嘈杂之中,苏珏气息平静,有礼有节。

    此刻宴席中的所有人都静下来看向苏珏。

    一身白色长袍长发如墨般被随意用一根丝带束着跪在殿前行礼。

    “起来吧。”

    “是。”

    然而没等苏珏起身,楚云轩竟起身走到他跟前,还冲他伸出手,“更深露重,怎么如此单薄,寡人还听说你喝了不少的酒。”

    此话一出,众人心思各异。

    就连李书珩都不明所以。

    苏珏更是少见的脸上写满了问号,他是有什么大病吗?

    “谢陛下关心,草民无事。”

    虽然搞不懂楚云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苏珏。

    他犹豫了片刻,却还是借着楚云轩的力起身。

    无他,腿麻。

    “正好,坐到寡人身边。”楚云轩像是中了邪一般,又好像看出苏珏的不解和窘迫,他直接一把拉过还没缓过来的苏珏然后落座。

    众人举杯敬酒,随后一饮而尽。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你们该如何便如何吧,寡人就不同你们胡闹了。”

    就在众人皆以为楚云轩会有进一步的动作时他却突然起身回宫,弄的众人又摸不着头脑。

    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很显然,苏珏长长松了口气。

    可他心里还是没底,楚云轩是不是发现了他的身份?

    不,不会,若楚云轩知晓了他的身份不会如此平静。

    但他又为何对自己故作亲密?

    不寻常,根本不寻常!

    ……

    宴席已散,宾客陆续离开,苏珏却是众人中最后一个离开的。

    他站在各色菊花间,酒气已散了大半。

    月色迷醉,清风自来。

    他是在等一人。

    见他迟迟不离,承文将军走上前笑着说道,“盛宴已停,公子该回去了。”

    十分明显的赶客之语,苏珏当然听得出来,但他偏偏装作不懂。

    “承文将军,苏某想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本将军能帮公子什么呢?”

    承文将军不置可否,他们之间早就是两相陌路。

    “帮我成为莅阳郡主的夫婿。”苏珏盯着承文将军一字一句的回道。

    承文将军愣了片刻,却又很快如常,“公子可真会说笑。”

    “苏某从不说笑。”

    见苏珏说的认真,承文将军立马遣散了侍从,他倒要听听苏珏还有什么惊人之语。

    “嘉成公主尸骨未寒,公子就这般心急吗?”承文将军问的讽刺。

    “人往高处走,死人哪能比得过活人,苏某的靠山没了,只能找新的靠山,这是人之常情。”

    苏珏说的脸不红心不跳,倒让承文将军更是心惊。

    他,竟是如此想的吗?

    “公子这话可真让人寒心。”承文将军冷笑一声,果然,他们都是一路人,殊途同归罢了。

    “所以,苏某很需要将军的助力。”

    苏珏弯下腰施礼,诚意十足。

    “公子,陛下如此看重莅阳郡主和二公子的联姻,若本将军从中作梗,岂不是自讨苦吃,况且,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原来将军在顾虑这个。”苏珏脸上现出了然的神色,“将军放心,苏珏既然敢找上将军,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那好处呢?”

    “陛下的爱重。”

    “那本将军若不答应呢?”

    “苏某也有的是玉石俱焚的法子,我的为人,将军应该知道。”

    为了这场根本不可能的交易,二人你来我往,暗流涌动。

    天地间静了片刻,二人彼此对望,各是暗潮汹涌。

    最后是承文将军开了口,“好,祝我们合作愉快。”

    也罢,他的目的不就是搅浑水吗?

    只有越来越多的变数才会让事情更有趣,不是吗?

    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苏珏便立马告辞离开。

    对他来说,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是以他前脚刚回十二楼,后脚便有一俊俏公子跟着进了十二楼,过了大半个时辰那位公子才悠然出来。

    谁也不知他此行为何。

    ******分割线******

    西楚九年的秋天缓缓而来,谁曾想这个寻常的秋日却是个多事之秋。

    先是钦天监连夜上奏天象有异,他们不敢直言,回话间吞吞吐吐,战战兢兢,楚云轩立马召承文将军进宫测算。

    然而这一次承文将军亦是不敢多言,只是将那测算的结果递呈给楚云轩。

    “两星交合,主大凶刑克,恐生不祥之事。”

    短短一句,却重比千斤。

    楚云轩拧紧眉头,冷声相问,“这两星指哪两星?”

    其实他心里已有了猜测,但楚云轩生性多疑,

    钦天监的监正顶着楚云轩的阴沉莫测艰涩开口,每一个字都落在楚云轩的上。

    “微臣不敢妄言,根据星象来看,这两星微微光华,桃色将开,必是一对未成大礼的新人。”

    监正已经准备好承受天子的暴怒,可意料之外,楚云轩很是平静。

    “承文,你算出的结果也是一样吗?”

    楚云轩又将问题抛回给承文将军。

    “回陛下,微臣算的与监正确实差不多,但具体详情还未知,微臣也不敢妄言。”

    说话之间,承文将军给自己留了余地,若到时候龙颜大怒,他也能抽身而退。

    “你们的意思是这两颗星难以结合,否则必生不祥,那寡人再问你们,所谓的不祥是何种不祥?”

    李明月和莅阳郡主的生死楚云轩并不在乎,他在乎的从来都是自己的西楚江山。

    “这……”

    监正不敢直视楚云轩的双眼,说话也是小心翼翼。

    “就像承文将军方才所说,天象千变万化,到底是何种不祥微臣不敢断言,还请陛下容臣等细心观测查验,确保万无一失!”

    监正也不是个傻子,总得给自己留几分余地。

    毕竟,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更何况他们钦天监的日子本就是提心吊胆。

    楚云轩看着底下跪着的钦天监默然了半晌。

    “你们都下去,此事事关重大,寡人若听得一句闲言碎语,你们便下去陪西楚的列位先祖吧!”

    说这话时,楚云轩的眼神一直钉在承文将军身上。

    他的眼神太深太寒,看的承文将军如芒在背。

    “微臣明白。”

    几人行礼告退,不敢在多留一刻。

    到了第二日,仿佛此事不曾发生。

    行宫里一切如旧。

    其实楚云轩对外有意压下此事,然而就在测算的第二天,莅阳郡主和李明月接连莫名的落水受伤。

    本来还心存疑虑的楚云轩此时也信了三分。

    再加楚云轩晚间进香时,香烛无故熄灭断裂,之后不出一时三刻,整个雍州竟又出现了地动。

    虽并无百姓伤亡,可雍州百姓刚经历了一场战乱,如今正是惊弓之鸟。

    接二连三的意外撞在一起,楚云轩又信了三分,他开始担心会还有什么事动摇西楚的江山。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但他又不愿放弃指婚联姻。

    李家就像一个难以掌控的风筝,她必须将那根风筝线牢牢的握在自己手中。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他不可能让自己的计划前功尽弃。

    就这样,楚云轩一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然而世事无常,没等他想出个头绪,莅阳郡主那边竟然病重不起,就连从小习武的李明月都风寒不愈,甚至各地陆续出现大大小小的官员事故。

    一切的一切来的太快太密,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一般。

    是夜,寝殿中烛火明亮,楚云轩坐在御座上想了又想。

    价值连城的白玉杯最终还是逃不过碎裂的命运,它被直直地往下摔,啪的一声,四分五裂。

    宫侍们一动不动,像个没有感觉的雕塑。

    楚云轩不说话,面上的表情不知该说是冷笑还是别的什么。

    宫侍们谁也不敢出声,生怕自己性命不保。

    良久,楚云轩似乎是想通了什么,他挥手示意宫侍将碎片清理干净,之后派人去传南仪夫人过来。

    不出片刻,楚云轩的身侧就是袅袅婷婷的神妃仙子,二人喝了些神仙玉露便共赴巫山。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

    又是一日的高坐神台,楚越脸上绷着的假面此刻才堪堪退去。

    她伸了懒腰,有一搭没一搭的摆弄着算筹。

    案台后面的炉子开火煎上药,伺候她的婢女有些困倦,她们倚靠在一起打了个盹。

    楚越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里难得染了几分笑意,“你们若是累了便去休息,我自己也是可以的。”

    她受伤日久,气血不足,说话远没有从前清脆,总是轻声细语的,倒是格外唬人。

    “不,我们是金将军派来伺候您的,不敢造次。”

    两个婢女先是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又归于惶恐。

    楚越摇头苦笑,这两个人除了照顾她就是监视她,哪里有一点真心。

    也罢,随她们去就是了。

    于是,她转过头继续玩着算筹。

    楚越神色一点点温柔下来。

    火光柔和地照亮她半边脸,火花明灭,她脸上的神情平和又思念

    “这次可是你算错了哦!”

    胡地荒凉,她却仿佛能看见几千里外她的苏珏四处奔波的模样。

    向来是春去秋来,鸿雁南归,时光匆匆而过,他们已经分别了好几个月。

    分别时她紧紧地环抱着苏珏,头埋在他的颈窝处良久,什么也没说。

    谁知那一别相见竟然如此遥远。

    “金将军。”

    未等楚越再想下去,婢女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是金元鼎。

    楚越立马换上一副笑脸,“金将军,造势如何了?”

    “似乎还不错。”

    金元鼎落座挑眉,倒是十分满意现在的局面。

    楚越笑而不语。

    ……

    八月十四,夜。

    在收到李书珩到来的通报,苏珏很是诧异。

    明日便是封王的庆典,他为何会突然造访?

    如同往常将李书珩迎入露落园,苏珏敏锐地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味。

    他面色不变,为对面的李书珩倒了一杯白水:“王爷,请。”

    李书珩并未伸手去接,只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知他有心事,苏珏静静地品着茶,等他开口。

    “苏先生,说实话,你,开心吗?”

    苏珏一怔。

    他怎么有如此一问?

    “明日便是封王的庆典。”李书珩垂着眼,语气听不出来太大情绪。

    苏珏一时有些不明所以,“王爷心中有事。”

    “苏先生,我这个王爷,名不副实。”

    “况且,事情发生的太快,这其中夹杂着多少算计,苏先生怕是比我清楚”

    苏珏内心突地一跳,压下那莫名涩意,道:“王爷,你知道了。”

    说完这话,气氛陷入了沉默。

    半晌,李书珩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梅长苏:“苏先生,您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被李书珩复杂的目光紧盯着,苏珏不由避开了他的眼神,低声笑道:“王爷年少封王,二公子也很快就能从那婚事里抽身,苏某很是替王爷开心。”

    “可是我不高兴。”

    苏珏愕然以对:“为何?”

    “因为苏先生……”李书珩语气中藏着几分失落。

    苏珏猛地捏紧袖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书珩未说完的那些话苏珏心里清楚的很。

    为了李明月,他牵扯了一个无辜的女子,这样的做法,李书珩看不上是正常的。

    反正,这样的事也不是同一回了。

    苏珏微微摇头苦笑,罢了,罢了。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李书珩却先开了口,“苏先生,我不是怪你。”

    这下,苏珏倒有些看不清了。

    “苏先生,说句实话,之前我是误会是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可后来才知道,是我错了。

    苏先生胸怀天下,您的赤子之心一腔热血,与我明明同道同归啊。”

    听到此处,苏珏心跳漏了一拍,许久后才缓缓开口:“所以,王爷不怪我?”

    仿佛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李书珩急急续道:“苏先生,我知你会想的周全,况且成大事者,哪有那么多的慈悲为怀。”

    此话一出,苏珏猛地捏紧袖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王爷,苏某……”

    “苏先生不必多说,本王之前便说过不再对先生有任何的疑心,此话永不。”

    李书珩说的郑重,苏珏心神一震。

    就为了这份信任,他也会尽他所有成全李书珩未来的帝王之路。

    “苏某多谢王爷。”

    话不必多说,及至此时,便胜过千言万语。

    ……

    八月十八日,天晴,上吉。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长殿寂静,百官伏道,

    李书珩独立于群臣之中,缓步而行,一身的赤色华服,比身后殿堂的朱红更亮眼几分,

    他踏过殿前长街,一步一步走到最高处。

    这条路来的太早,却也是一切的开始?

    楚云轩就坐在这条路的尽头。

    李书珩面色沉静,无喜无悲,只有一种难言的惆怅和慰叹。

    几许为百姓,几许为他人,还有微不足道的几许,为年少时的自己。

    冀州王世子李书珩,忠孝贤良,德修功重,册为璟王。

    既已为王侯,纡朱怀金,自然是不能再待在冀州王府。

    可楚云轩虽分封了府宅,却未分封封地。

    有名无实。

    可既然圣旨已下,他便不能行差踏错。

    “仰承天恩,下诰后土……”

    礼乐之音声震天地,华彩万千。

    鲜花着锦,天地浩荡。

    李书珩手持符节缓缓跪地,礼服的宽袍大袖在半空划过优美的弧度,“微臣李书珩,叩谢陛下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而就在李书珩敬酒谢恩之时,变故突生。

    中贵人灵均手捧着的青铜酒樽无缘无故断裂。

    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立马跪地请罪。

    “陛下!”

    “无妨,换个新的就是,别误了吉时。”

    向来信奉神明吉祥的楚云轩此刻却没有中贵人灵均预料中的大发雷霆,他只是平静地吩咐宫人再去准备一套青铜酒樽。

    李书珩犹自镇定,可册封台下的人不明所以,他们见吉时将至,台上却突然没了动静,不免窃窃私语起来。

    就在此时黑云漫天,北风卷地。

    众人皆变了脸色。

    这是,天降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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