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山上夜色如墨，月光被浓厚的云遮挡，月影难寻。
秋茗与秋叙白分道而行后，沉默着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她踩过路上的枝叶，发出的细碎声响衬得周围环境更寂静。
修仙之人五感较为敏锐，故而秋茗人还未到，便于黑暗之中见着自己屋前的石桌旁有人。
走到近处，秋茗低头仔细一看，月师兄一只手抓着石桌桌沿，一只手被当作枕头枕着，睡得正香。
秋茗：“……”她先顾盼一阵确认了一下，这是她的屋子，没有因为方才心神恍惚走错。
“月师兄？”秋茗不解地推了推月年衣，准备把人唤醒。
“哎哎哎，”月年衣只被推了一下就醒来，喊了一声：“我睡着了？我睡着了！”
“是的，你睡着了。”黑暗中传来淡淡的回应。
秋茗偏过头，这才发现江师兄也在，他盘腿坐在树下，像在打坐。
怎么回事？秋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大晚上的聚在她屋前，这是睡前想打一局休闲牌吗？
“师妹，你终于回来了！”月年衣先是激动地看着秋茗，接着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又不满地转过头：“江溪雪你怎么不叫我？我这样趴着睡脸会变形的……”
江溪雪从树下站起，边走过来边冷漠无情道：“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趴着。”
“而且你不是说秋茗师妹没回来你睡不着的吗？”
还寝食难安愁肠百结郁郁寡欢……结果趴桌上都能睡着。
他现在严重怀疑月年衣早上哀嚎的昨晚失眠了这件事的真实性。
月年衣将江溪雪话中带的嘲讽听得一清二楚，他感到非常冤枉。
要不是昨晚失眠，还有江溪雪这人不跟他聊天他能在这时候睡着吗？
“师兄，”秋茗默默抬手，打断这两人：“你们等我有什么事吗？”
这话一出，空气骤然安静。
秋茗的目光在两位师兄面上移动：“？”
沉默了一会儿，江溪雪诚实开口：“我不知。”
他目露怀疑地看向还在揉脸的月年衣：“别告诉我你也不知道。”
在秋茗师妹屋前待了大半天，但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事。
听起来怎么真的像月年衣会做出来的事。
“怎么会？”月年衣终于按摩完自己漂亮的脸，反驳一声。
江溪雪抱臂示意：请开始你的表演。
在二人的注视下，月年衣一脸期待地看秋茗：“师妹，你和师父今天去做什么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秋茗微微一怔：“月师兄怎么知道？”顿了顿，她接着答话：“师尊带我下山做任务了。”
江溪雪立于她旁边，听得这一句，了然道：“书阁的木牌任务？”
“这么快？”月年衣大惊：“师妹你还……”
他大概又想说“师妹年纪小”，被江溪雪的提醒打断：“秋茗师妹三年前就筑基中期了。”
月年衣把话咽了下去，讪讪道：“……哦。”
好像也是哦。
但是……
“师父都没带我去做过任务……却带师妹去了。”月年衣做伤心状。
江溪雪：“……”
秋茗挠了挠头，心里想起师尊今日天未亮就在屋前等，月师兄怕是起不来的。
不过若月师兄想去，秋茗想了想：“那如果有下次，我叫师兄们一起？”
这话一出口，月年衣也不装模作样了，连忙摆手：“师妹，那就不用了。”
跟师父一起去做任务，他还能玩吗？
江溪雪瞥他一眼：看吧，真叫你去你又不乐意。
眼看月年衣是想不起来重点了，江溪雪问秋茗：“秋茗师妹，今日师父心情如何？”
很好，一针见血！
月年衣投来赞许的目光。
师尊的心情？
秋茗回忆了一下分开前师尊的神情，静默一瞬，轻声道：“一般。”
“什么！”月年衣一时间感觉天都塌了：“师父心情还是不好？”
怎么会这样，跟师妹出去一天都没消气吗？
这不应该啊。
连江溪雪都愣了一下。
其实秋茗师妹今日这么晚回来，他也跟月年衣是同样想法：师父应该被秋茗师妹哄好了。
不过，他回忆起秋茗师妹刚回来时的状态，心情好像也不太好。
看见两位师兄神色沉重，秋茗猜到他们应是误会了些什么。
“昨天的事，师尊没有怪我们，”秋茗一句话先安了两位师兄的心。
江溪雪眉眼松开。
月年衣长出一口气，提着的心放下了：“那就好。”今晚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不对。
月年衣疑惑地看着秋茗道：“师妹，那师父为什么心情不好？”
秋茗先是沉默。
江师兄猜测：“是因为今日的任务？”
“哦对，”月年衣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蹦：“师妹，你和师父今天做的什么任务啊？蓝牌还是绿牌？师父带你去的话应该是蓝牌吧……是不是见到妖了？什么妖？有没有什么有……”
江溪雪无言地瞟他一眼：问题这么多，让秋茗师妹怎么回答？
秋茗也确实没有详细回答，只简单概括：“两块蓝牌，一块黄牌。”
“任务目标是两只妖，一只魔。”
这个回答足够令月年衣瞠目结舌。
他一时不知道先表达对哪件事的惊讶，只结结巴巴地：“不是，师妹你……一天做三个任务？还有黄牌？黄牌的魔！是师父疯了还是我傻了……”
秋茗垂下眼：“黄牌任务是师尊接的，本来不打算让我跟着。”
她回忆起三个时辰前的事。
那时兔妖任务刚刚完成，她和师尊从陆宅离开，天色还不算晚。
她与师尊一道走着，心中却是在回顾兔妖的任务：阿竹，小姐，陆竹新。
这段奇怪的关系透着丝莫名的悲哀，正如师尊说的“可怜”。她心中复杂，难以言说。
就这样安静了好一会儿，师尊忽而温声问她，是要回寒烟宗还是在山下再逛逛。
师尊的问题将她从复杂的情绪拉出来，又令她陷入疑惑。
她分明记得在鹤归阁中师尊最后还拿了一块黄牌进储物袋。
故而她一直以为此次跟师尊下山，要做三个任务。
难道黄牌不是今日的任务？
她将心中不解直接道明，收获了师尊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师尊才答，黄牌是他接的任务，他自己去便好。
原来是不打算带她。
她听懂了。
师尊劝她先回寒烟山，可她问师尊她能不能跟着，她只看着，不打扰师尊做任务。
师尊说：“这个任务是魔，可能会吓到你。”
她摇头，还是想跟着。
她是没见过魔，但修士以降妖除魔为己任，这是每一个弟子入门时就应知道的。
既然如此，她怎么能怕魔？
她语气坚定，师尊看她许久，最终没有拒绝。
夜幕降临，师尊去抓他那块黄牌上的魔。
她一路跟着，看着。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魔，也是她第一次见师尊杀魔。
杀魔时的师尊和平常很不一样，杀了魔之后，师尊的心情似也有些变化。
秋茗说不明白，只是回寒烟山一段路，心情莫名沉重着。
不过回来听到两位师兄吵吵闹闹，倒是好多了。
江溪雪凝视着秋茗，在月年衣开口前道：“秋茗师妹今日累了吧？这些还是明日再说。”
“江溪雪你说得对——”
“做了三个任务，”月年衣还震惊着：“师妹你现在怎么还能站着？快去睡觉快去睡觉……”
他边说边把秋茗推到屋门前，没等人出声，直接道：“师妹好梦。”
秋茗：“……”
可以。
她推开门，在师兄关切的目光中走进屋子，低声道：“师兄们也早些休息。”
看着师妹的门合上，月年衣和江溪雪往回走。
“三个任务，一天，”月年衣自言自语：“师父是真拔苗助长啊……”
江溪雪唇角微勾，道出冰冷的事实：“对你来说是拔苗助长，说不定对秋茗师妹来说这循序渐进还算慢的。”
月年衣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感叹：“那以后这种事还是就让师父带师妹去吧，别让师父落差太大。”
他再不提师父不带他了。
*
昨夜失眠，今日又下山一整天，秋茗确实是累了，沾上床就睡了过去。
师兄祝她好梦，但她并没有好梦。
梦中是今日随师尊去除魔的经历。
魔藏在黑夜中，她看不清楚，隐约能看见轮廓像人，能感觉到魔气腥臭，与今日见到的几只妖全然不一样。
它速度很快。
秋茗跟在师尊身后，还未看清模样，听得前方挥剑之声，师尊凛冽的剑风直朝魔物而去，一剑穿心。
魔的血液在地上流淌，它面容扭曲。
秋茗到它面前，立于师尊身边。转过头，师尊面色如雪，眉眼覆霜，冷意未散。
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师尊微微偏过头，垂睫看她：“吓到了？”
秋茗摇头道：“没有。”
只是忽然发现，师尊当时说“可能会吓到你”，似乎不是说的魔，而是说的他自己。
师尊收回剑，抬手捏诀，水流将剑上的血都冲洗干净。
下一刻，指节收拢，归剑入鞘。
“师尊，”她低头看着地上的魔的尸体，问：“黄牌任务，就是直接杀吗？”
不像前面的两只蓝牌妖，他们会跟妖聊天，听妖说话辩解。
师尊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很淡：“瞳色愈红，修为愈高；修为愈高，则魔气愈浓；体内魔气愈浓，则魔纹愈深；天生魔物与入魔者皆是如此。”
师尊说到这里，指尖一动，魔尸的衣物自胸口被剑穿过之处裂开，露出明显的红色纹路。
“此魔物瞳色不红，魔纹却深，便是修害人功法，因此魔气冲天，罪孽深重。”
“秋茗，你方才应该也感觉到，它魔气腥臭，令人不适。”
她点头：“原来如此。”
寂静一瞬。
“师尊，”忽然，她望向身边的人，却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是不是，很讨厌魔？”
妖魔害人，便是与仙门为敌，天底下谁不厌恶它们？
可她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师尊提起妖，和说起魔，语气态度完全不同。
和师兄们不同，和她周围很多人都不同。
那种厌恶程度，是哪怕师尊在她面前已极力做出一副公正模样，她都能感知出来。
所以她问，他是不是很讨厌魔。
师尊应当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施术将地上的魔尸化为尘土，转过身。
就在她以为师尊不会再回答时，平淡的声音传来：“是。”
没有情绪，没有解释。
秋茗低垂着眼睑。
师尊讨厌魔，那他就不会是她看见的那个人。
是的，她问师尊这么奇怪的问题并非偶然。
方才，她在师尊将魔一剑穿心时，忽然眼前一黑，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画面。
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这人被身后千千万万的魔拥护着，像是他们的领袖。
魔王？魔尊？
一般话本是这样写的吗？
本来只这一个不清不楚的画面无需理会，令秋茗有些在意的是，画面中的人一身白。
她当然不会随便觉得只要是一个穿白衣的人就是师尊，可偏偏这个画面是在师尊杀魔时出现，便仿佛和师尊的背影重叠在了一起。
有些相似。
不过师尊说他厌恶魔。
虽然不知为何师尊会对妖和魔区别对待，可既然讨厌魔，就不会与魔为伍，也就不会是她看见的那个人了。
她松了口气，与师尊一道回了寒烟山。
只是这一路，不知是因为她问的问题引发了师尊的情绪，还是因为杀魔原因，师尊变得沉默寡言。
而她也在意着莫名其妙出现在脑海中的奇怪画面，一路无言。
两人看着便都有些心事重重。
直到回到寒烟山。
这个梦似乎完全复刻了今夜的事情。
算不上很糟糕。
秋茗闭着眼，觉得有些冷，将被子一拉。
梦中场景换了。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这是寒烟宗。
被万千魔众簇拥的白衣人立于其中。
一切都是模糊不清。她看不清这人的相貌，也看不清这人的动作。
这人说了一句话，声音听不清楚，可她偏偏知道说了什么。
“让他们，全都死。”
秋茗：“……”
……又来了。
因为一个画面，她自己在梦中把背景都想好了吗？
想象力还挺丰富……
眼见这个场景结束完又重新开始，来来回回始终是一个梦。
看又看不清楚。
“啪”地一声，秋茗在梦中忍无可忍地把自己拍醒。
疼意自脸颊往上蔓延，秋茗猛地睁开眼。
躺着缓了片刻，她从床上坐起来。
做的什么晦气的梦。
秋茗莫名有些生气，她手紧握成拳头，捶了捶床。
一次就算了，梦了几次寒烟宗被灭门。
又不给她看是怎么回事，心里堵得慌。
“心魔，”她忽然想起上次师兄们说的，心魔会找到你内心脆弱的地方，用你害怕的东西毁掉你的道心。
“是不是你，”秋茗鼓着脸：“你在哪里？”
她拍着自己的脑袋：“是不是在这里？”、
又摸着自己的胸口：“是不是在这里？”
在窗边侧躺着的三思：“……”
好好的人怎么突然这样了？
秋茗是真的有些难受。
要说前两次做梦，梦见自己死了灵根没了也就算了，不管是不是心魔，她好好修炼好好练剑，这些就不会成真。
可现在这又是做什么？
让她梦见寒烟宗没了。
秋茗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气来源于哪里。
她梦见了一件令她惶恐的事情，可她知道这是她没办法掌控的。
如果这是心魔所致，那它实在是太坏了。
坐了一会儿，秋茗终于恢复平静。
她长出一口气，拿过床边的鞋子穿上。
推开门，阳光刺眼。
所有阴霾在这样的亮光下都消失无踪。
秋茗抬起头，惊讶一瞬。
她睡到午时了。
石桌旁已经坐了两个人。
……难得，她起得比师兄们还要晚。
“师妹早，”月师兄笑着跟她打招呼，忽然面色一变：“你脸怎么了？”
他都等不到秋茗走过来了，直接跑过去，一脸的心疼：“都红了……我好看的小师妹啊……”
秋茗迷茫地摸了摸脸：“啊？”
她带着一路长吁短叹的月师兄回到石桌旁边坐下，江师兄认真看过来，顿了顿：“秋茗师妹，是屋里有虫子吗？”
秋茗反应过来，是她做梦把自己拍醒留下了红印。
没办法，不重一点醒不过来。
秋茗默了默，安抚道：“没事，师兄，过一会儿就消下去了。我就是……”
她想了想，没想出什么好借口，只好诚实道：“就是做梦把自己打了。”
“啊？”月年衣瞪大眼：“还能这样？什么梦有这种威力？”
秋茗不想再回忆一遍，只道：“噩梦。”
“哦……”月年衣应了一声，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拿出了一盘瓜子。
“师妹休息好了吧？”他磕着瓜子，满脸的期待之色：“那快说说，你昨天和师父做了什么任务？”
终于可以分享了。昨天回来时心绪不佳，睡了一觉还做噩梦，好在晒了会儿太阳，心情明媚了些。
秋茗从月师兄盘中拿了一把瓜子，开始从第一块蓝牌讲起。
她先说了蛇妖，蛇妖的面很难吃。
月师兄若有所思：“下次去尝尝有多难吃。”
秋茗：“……”
她补充道：“那蛇妖店家还会瞪人，有点吓人。”
月年衣张了张嘴，话未出口就被江溪雪预判：“秋茗师妹，你这样一说他就更要去了。”
月年衣表示感动：“对。你真了解我。”
秋茗呆呆点头：“好吧。”
尊重月师兄的兴趣。
接着说狐妖，关于狐妖的店，月师兄也略有耳闻。
月年衣道：“我记得前段日子有好几个弟子接了这个任务，都没完成，还说狐妖会耍人什么的……我还想着哪天去接了看看是怎么个事呢。”
“木偶，”江溪雪思索着：“那对于筑基弟子来说应该是有点难分辨。”
秋茗重重点头，道：“可逼真了，师尊都说她做得好。”
然后再说最后的解决方式，秋茗自然而然地把师尊从狐妖那里买东西的事情说了。
“嗯？”江溪雪挑了挑眉。
“欸？”月年衣一下子坐直了：“我是不是听见了什么重要的事？”
秋茗：“……”
“师父给我们买礼物了？”月年衣兴奋极了：“是什么东西？”
秋茗默默往旁边挪动。
“师妹——”月年衣眼睛里像装了星星，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比划：“你就给师兄透露，一点点。”
秋茗为难：“我说了就没有惊喜了。”
“算了，”江溪雪拉了月年衣一把：“是该有点惊喜。”
期待过后，他忽然和昨日秋茗的想法对上了，面色复杂：“我们昨日还以为师父因为我们不高兴。”
“对哦，”月年衣恍然：“我怎么能小人之心度师父之腹呢！”他举起手，像要扇自己一巴掌。
把秋茗和江溪雪都吓了一跳。
结果巴掌快到脸上时，终究舍不得，于是急速拐了个弯，打在手臂上。
月年衣重重打了两下手臂：“太不应该了。”
秋茗：“……”
江溪雪：“……”
不愧是你。
狐妖的任务说完了。
秋茗说起第二块蓝牌任务。
第二块蓝牌是兔妖，谁知她刚一开口，月师兄就开始惊讶嚷嚷：“兔妖！还有兔妖？哪个任务是兔妖？我怎么完全不知道！”
秋茗眨了眨眼：“月师兄，有一个六个点的木牌，就是兔妖。”
月年衣睁大眼：“六点牌？”
这下江溪雪都有点好奇了：“书阁的木牌任务蓝牌以上不都是直接标明种类么？怎么还有六个点？”
月年衣给自己倒了杯水润润喊得发干的嗓子，说：“六点蓝牌很少有，一般是那个把它从绿牌升上来的弟子觉得这个任务比起妖魔，其中的一些关系或者其他东西更重要令他不知怎么分类，才用上六个点。”
“这种任务很少人接，”月年衣的表情一言难尽：“因为它不把种类标明，反而用上六点就说明，已经有人对这个任务感到无法言说。”
“噢……”秋茗理解了。
兔妖这个任务的复杂关系，确实容易让上一个人无言。
几乎可以想象上一个接这个任务的弟子在留下六个点时是什么心情。
不过……
秋茗狐疑地看向月师兄：别人不接就算了，一向有猎奇心理的月师兄怎么也不接？
秋茗与秋叙白分道而行后，沉默着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她踩过路上的枝叶，发出的细碎声响衬得周围环境更寂静。
修仙之人五感较为敏锐，故而秋茗人还未到，便于黑暗之中见着自己屋前的石桌旁有人。
走到近处，秋茗低头仔细一看，月师兄一只手抓着石桌桌沿，一只手被当作枕头枕着，睡得正香。
秋茗：“……”她先顾盼一阵确认了一下，这是她的屋子，没有因为方才心神恍惚走错。
“月师兄？”秋茗不解地推了推月年衣，准备把人唤醒。
“哎哎哎，”月年衣只被推了一下就醒来，喊了一声：“我睡着了？我睡着了！”
“是的，你睡着了。”黑暗中传来淡淡的回应。
秋茗偏过头，这才发现江师兄也在，他盘腿坐在树下，像在打坐。
怎么回事？秋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大晚上的聚在她屋前，这是睡前想打一局休闲牌吗？
“师妹，你终于回来了！”月年衣先是激动地看着秋茗，接着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又不满地转过头：“江溪雪你怎么不叫我？我这样趴着睡脸会变形的……”
江溪雪从树下站起，边走过来边冷漠无情道：“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趴着。”
“而且你不是说秋茗师妹没回来你睡不着的吗？”
还寝食难安愁肠百结郁郁寡欢……结果趴桌上都能睡着。
他现在严重怀疑月年衣早上哀嚎的昨晚失眠了这件事的真实性。
月年衣将江溪雪话中带的嘲讽听得一清二楚，他感到非常冤枉。
要不是昨晚失眠，还有江溪雪这人不跟他聊天他能在这时候睡着吗？
“师兄，”秋茗默默抬手，打断这两人：“你们等我有什么事吗？”
这话一出，空气骤然安静。
秋茗的目光在两位师兄面上移动：“？”
沉默了一会儿，江溪雪诚实开口：“我不知。”
他目露怀疑地看向还在揉脸的月年衣：“别告诉我你也不知道。”
在秋茗师妹屋前待了大半天，但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事。
听起来怎么真的像月年衣会做出来的事。
“怎么会？”月年衣终于按摩完自己漂亮的脸，反驳一声。
江溪雪抱臂示意：请开始你的表演。
在二人的注视下，月年衣一脸期待地看秋茗：“师妹，你和师父今天去做什么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秋茗微微一怔：“月师兄怎么知道？”顿了顿，她接着答话：“师尊带我下山做任务了。”
江溪雪立于她旁边，听得这一句，了然道：“书阁的木牌任务？”
“这么快？”月年衣大惊：“师妹你还……”
他大概又想说“师妹年纪小”，被江溪雪的提醒打断：“秋茗师妹三年前就筑基中期了。”
月年衣把话咽了下去，讪讪道：“……哦。”
好像也是哦。
但是……
“师父都没带我去做过任务……却带师妹去了。”月年衣做伤心状。
江溪雪：“……”
秋茗挠了挠头，心里想起师尊今日天未亮就在屋前等，月师兄怕是起不来的。
不过若月师兄想去，秋茗想了想：“那如果有下次，我叫师兄们一起？”
这话一出口，月年衣也不装模作样了，连忙摆手：“师妹，那就不用了。”
跟师父一起去做任务，他还能玩吗？
江溪雪瞥他一眼：看吧，真叫你去你又不乐意。
眼看月年衣是想不起来重点了，江溪雪问秋茗：“秋茗师妹，今日师父心情如何？”
很好，一针见血！
月年衣投来赞许的目光。
师尊的心情？
秋茗回忆了一下分开前师尊的神情，静默一瞬，轻声道：“一般。”
“什么！”月年衣一时间感觉天都塌了：“师父心情还是不好？”
怎么会这样，跟师妹出去一天都没消气吗？
这不应该啊。
连江溪雪都愣了一下。
其实秋茗师妹今日这么晚回来，他也跟月年衣是同样想法：师父应该被秋茗师妹哄好了。
不过，他回忆起秋茗师妹刚回来时的状态，心情好像也不太好。
看见两位师兄神色沉重，秋茗猜到他们应是误会了些什么。
“昨天的事，师尊没有怪我们，”秋茗一句话先安了两位师兄的心。
江溪雪眉眼松开。
月年衣长出一口气，提着的心放下了：“那就好。”今晚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不对。
月年衣疑惑地看着秋茗道：“师妹，那师父为什么心情不好？”
秋茗先是沉默。
江师兄猜测：“是因为今日的任务？”
“哦对，”月年衣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蹦：“师妹，你和师父今天做的什么任务啊？蓝牌还是绿牌？师父带你去的话应该是蓝牌吧……是不是见到妖了？什么妖？有没有什么有……”
江溪雪无言地瞟他一眼：问题这么多，让秋茗师妹怎么回答？
秋茗也确实没有详细回答，只简单概括：“两块蓝牌，一块黄牌。”
“任务目标是两只妖，一只魔。”
这个回答足够令月年衣瞠目结舌。
他一时不知道先表达对哪件事的惊讶，只结结巴巴地：“不是，师妹你……一天做三个任务？还有黄牌？黄牌的魔！是师父疯了还是我傻了……”
秋茗垂下眼：“黄牌任务是师尊接的，本来不打算让我跟着。”
她回忆起三个时辰前的事。
那时兔妖任务刚刚完成，她和师尊从陆宅离开，天色还不算晚。
她与师尊一道走着，心中却是在回顾兔妖的任务：阿竹，小姐，陆竹新。
这段奇怪的关系透着丝莫名的悲哀，正如师尊说的“可怜”。她心中复杂，难以言说。
就这样安静了好一会儿，师尊忽而温声问她，是要回寒烟宗还是在山下再逛逛。
师尊的问题将她从复杂的情绪拉出来，又令她陷入疑惑。
她分明记得在鹤归阁中师尊最后还拿了一块黄牌进储物袋。
故而她一直以为此次跟师尊下山，要做三个任务。
难道黄牌不是今日的任务？
她将心中不解直接道明，收获了师尊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师尊才答，黄牌是他接的任务，他自己去便好。
原来是不打算带她。
她听懂了。
师尊劝她先回寒烟山，可她问师尊她能不能跟着，她只看着，不打扰师尊做任务。
师尊说：“这个任务是魔，可能会吓到你。”
她摇头，还是想跟着。
她是没见过魔，但修士以降妖除魔为己任，这是每一个弟子入门时就应知道的。
既然如此，她怎么能怕魔？
她语气坚定，师尊看她许久，最终没有拒绝。
夜幕降临，师尊去抓他那块黄牌上的魔。
她一路跟着，看着。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魔，也是她第一次见师尊杀魔。
杀魔时的师尊和平常很不一样，杀了魔之后，师尊的心情似也有些变化。
秋茗说不明白，只是回寒烟山一段路，心情莫名沉重着。
不过回来听到两位师兄吵吵闹闹，倒是好多了。
江溪雪凝视着秋茗，在月年衣开口前道：“秋茗师妹今日累了吧？这些还是明日再说。”
“江溪雪你说得对——”
“做了三个任务，”月年衣还震惊着：“师妹你现在怎么还能站着？快去睡觉快去睡觉……”
他边说边把秋茗推到屋门前，没等人出声，直接道：“师妹好梦。”
秋茗：“……”
可以。
她推开门，在师兄关切的目光中走进屋子，低声道：“师兄们也早些休息。”
看着师妹的门合上，月年衣和江溪雪往回走。
“三个任务，一天，”月年衣自言自语：“师父是真拔苗助长啊……”
江溪雪唇角微勾，道出冰冷的事实：“对你来说是拔苗助长，说不定对秋茗师妹来说这循序渐进还算慢的。”
月年衣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感叹：“那以后这种事还是就让师父带师妹去吧，别让师父落差太大。”
他再不提师父不带他了。
*
昨夜失眠，今日又下山一整天，秋茗确实是累了，沾上床就睡了过去。
师兄祝她好梦，但她并没有好梦。
梦中是今日随师尊去除魔的经历。
魔藏在黑夜中，她看不清楚，隐约能看见轮廓像人，能感觉到魔气腥臭，与今日见到的几只妖全然不一样。
它速度很快。
秋茗跟在师尊身后，还未看清模样，听得前方挥剑之声，师尊凛冽的剑风直朝魔物而去，一剑穿心。
魔的血液在地上流淌，它面容扭曲。
秋茗到它面前，立于师尊身边。转过头，师尊面色如雪，眉眼覆霜，冷意未散。
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师尊微微偏过头，垂睫看她：“吓到了？”
秋茗摇头道：“没有。”
只是忽然发现，师尊当时说“可能会吓到你”，似乎不是说的魔，而是说的他自己。
师尊收回剑，抬手捏诀，水流将剑上的血都冲洗干净。
下一刻，指节收拢，归剑入鞘。
“师尊，”她低头看着地上的魔的尸体，问：“黄牌任务，就是直接杀吗？”
不像前面的两只蓝牌妖，他们会跟妖聊天，听妖说话辩解。
师尊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很淡：“瞳色愈红，修为愈高；修为愈高，则魔气愈浓；体内魔气愈浓，则魔纹愈深；天生魔物与入魔者皆是如此。”
师尊说到这里，指尖一动，魔尸的衣物自胸口被剑穿过之处裂开，露出明显的红色纹路。
“此魔物瞳色不红，魔纹却深，便是修害人功法，因此魔气冲天，罪孽深重。”
“秋茗，你方才应该也感觉到，它魔气腥臭，令人不适。”
她点头：“原来如此。”
寂静一瞬。
“师尊，”忽然，她望向身边的人，却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是不是，很讨厌魔？”
妖魔害人，便是与仙门为敌，天底下谁不厌恶它们？
可她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师尊提起妖，和说起魔，语气态度完全不同。
和师兄们不同，和她周围很多人都不同。
那种厌恶程度，是哪怕师尊在她面前已极力做出一副公正模样，她都能感知出来。
所以她问，他是不是很讨厌魔。
师尊应当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施术将地上的魔尸化为尘土，转过身。
就在她以为师尊不会再回答时，平淡的声音传来：“是。”
没有情绪，没有解释。
秋茗低垂着眼睑。
师尊讨厌魔，那他就不会是她看见的那个人。
是的，她问师尊这么奇怪的问题并非偶然。
方才，她在师尊将魔一剑穿心时，忽然眼前一黑，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画面。
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这人被身后千千万万的魔拥护着，像是他们的领袖。
魔王？魔尊？
一般话本是这样写的吗？
本来只这一个不清不楚的画面无需理会，令秋茗有些在意的是，画面中的人一身白。
她当然不会随便觉得只要是一个穿白衣的人就是师尊，可偏偏这个画面是在师尊杀魔时出现，便仿佛和师尊的背影重叠在了一起。
有些相似。
不过师尊说他厌恶魔。
虽然不知为何师尊会对妖和魔区别对待，可既然讨厌魔，就不会与魔为伍，也就不会是她看见的那个人了。
她松了口气，与师尊一道回了寒烟山。
只是这一路，不知是因为她问的问题引发了师尊的情绪，还是因为杀魔原因，师尊变得沉默寡言。
而她也在意着莫名其妙出现在脑海中的奇怪画面，一路无言。
两人看着便都有些心事重重。
直到回到寒烟山。
这个梦似乎完全复刻了今夜的事情。
算不上很糟糕。
秋茗闭着眼，觉得有些冷，将被子一拉。
梦中场景换了。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这是寒烟宗。
被万千魔众簇拥的白衣人立于其中。
一切都是模糊不清。她看不清这人的相貌，也看不清这人的动作。
这人说了一句话，声音听不清楚，可她偏偏知道说了什么。
“让他们，全都死。”
秋茗：“……”
……又来了。
因为一个画面，她自己在梦中把背景都想好了吗？
想象力还挺丰富……
眼见这个场景结束完又重新开始，来来回回始终是一个梦。
看又看不清楚。
“啪”地一声，秋茗在梦中忍无可忍地把自己拍醒。
疼意自脸颊往上蔓延，秋茗猛地睁开眼。
躺着缓了片刻，她从床上坐起来。
做的什么晦气的梦。
秋茗莫名有些生气，她手紧握成拳头，捶了捶床。
一次就算了，梦了几次寒烟宗被灭门。
又不给她看是怎么回事，心里堵得慌。
“心魔，”她忽然想起上次师兄们说的，心魔会找到你内心脆弱的地方，用你害怕的东西毁掉你的道心。
“是不是你，”秋茗鼓着脸：“你在哪里？”
她拍着自己的脑袋：“是不是在这里？”、
又摸着自己的胸口：“是不是在这里？”
在窗边侧躺着的三思：“……”
好好的人怎么突然这样了？
秋茗是真的有些难受。
要说前两次做梦，梦见自己死了灵根没了也就算了，不管是不是心魔，她好好修炼好好练剑，这些就不会成真。
可现在这又是做什么？
让她梦见寒烟宗没了。
秋茗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气来源于哪里。
她梦见了一件令她惶恐的事情，可她知道这是她没办法掌控的。
如果这是心魔所致，那它实在是太坏了。
坐了一会儿，秋茗终于恢复平静。
她长出一口气，拿过床边的鞋子穿上。
推开门，阳光刺眼。
所有阴霾在这样的亮光下都消失无踪。
秋茗抬起头，惊讶一瞬。
她睡到午时了。
石桌旁已经坐了两个人。
……难得，她起得比师兄们还要晚。
“师妹早，”月师兄笑着跟她打招呼，忽然面色一变：“你脸怎么了？”
他都等不到秋茗走过来了，直接跑过去，一脸的心疼：“都红了……我好看的小师妹啊……”
秋茗迷茫地摸了摸脸：“啊？”
她带着一路长吁短叹的月师兄回到石桌旁边坐下，江师兄认真看过来，顿了顿：“秋茗师妹，是屋里有虫子吗？”
秋茗反应过来，是她做梦把自己拍醒留下了红印。
没办法，不重一点醒不过来。
秋茗默了默，安抚道：“没事，师兄，过一会儿就消下去了。我就是……”
她想了想，没想出什么好借口，只好诚实道：“就是做梦把自己打了。”
“啊？”月年衣瞪大眼：“还能这样？什么梦有这种威力？”
秋茗不想再回忆一遍，只道：“噩梦。”
“哦……”月年衣应了一声，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拿出了一盘瓜子。
“师妹休息好了吧？”他磕着瓜子，满脸的期待之色：“那快说说，你昨天和师父做了什么任务？”
终于可以分享了。昨天回来时心绪不佳，睡了一觉还做噩梦，好在晒了会儿太阳，心情明媚了些。
秋茗从月师兄盘中拿了一把瓜子，开始从第一块蓝牌讲起。
她先说了蛇妖，蛇妖的面很难吃。
月师兄若有所思：“下次去尝尝有多难吃。”
秋茗：“……”
她补充道：“那蛇妖店家还会瞪人，有点吓人。”
月年衣张了张嘴，话未出口就被江溪雪预判：“秋茗师妹，你这样一说他就更要去了。”
月年衣表示感动：“对。你真了解我。”
秋茗呆呆点头：“好吧。”
尊重月师兄的兴趣。
接着说狐妖，关于狐妖的店，月师兄也略有耳闻。
月年衣道：“我记得前段日子有好几个弟子接了这个任务，都没完成，还说狐妖会耍人什么的……我还想着哪天去接了看看是怎么个事呢。”
“木偶，”江溪雪思索着：“那对于筑基弟子来说应该是有点难分辨。”
秋茗重重点头，道：“可逼真了，师尊都说她做得好。”
然后再说最后的解决方式，秋茗自然而然地把师尊从狐妖那里买东西的事情说了。
“嗯？”江溪雪挑了挑眉。
“欸？”月年衣一下子坐直了：“我是不是听见了什么重要的事？”
秋茗：“……”
“师父给我们买礼物了？”月年衣兴奋极了：“是什么东西？”
秋茗默默往旁边挪动。
“师妹——”月年衣眼睛里像装了星星，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比划：“你就给师兄透露，一点点。”
秋茗为难：“我说了就没有惊喜了。”
“算了，”江溪雪拉了月年衣一把：“是该有点惊喜。”
期待过后，他忽然和昨日秋茗的想法对上了，面色复杂：“我们昨日还以为师父因为我们不高兴。”
“对哦，”月年衣恍然：“我怎么能小人之心度师父之腹呢！”他举起手，像要扇自己一巴掌。
把秋茗和江溪雪都吓了一跳。
结果巴掌快到脸上时，终究舍不得，于是急速拐了个弯，打在手臂上。
月年衣重重打了两下手臂：“太不应该了。”
秋茗：“……”
江溪雪：“……”
不愧是你。
狐妖的任务说完了。
秋茗说起第二块蓝牌任务。
第二块蓝牌是兔妖，谁知她刚一开口，月师兄就开始惊讶嚷嚷：“兔妖！还有兔妖？哪个任务是兔妖？我怎么完全不知道！”
秋茗眨了眨眼：“月师兄，有一个六个点的木牌，就是兔妖。”
月年衣睁大眼：“六点牌？”
这下江溪雪都有点好奇了：“书阁的木牌任务蓝牌以上不都是直接标明种类么？怎么还有六个点？”
月年衣给自己倒了杯水润润喊得发干的嗓子，说：“六点蓝牌很少有，一般是那个把它从绿牌升上来的弟子觉得这个任务比起妖魔，其中的一些关系或者其他东西更重要令他不知怎么分类，才用上六个点。”
“这种任务很少人接，”月年衣的表情一言难尽：“因为它不把种类标明，反而用上六点就说明，已经有人对这个任务感到无法言说。”
“噢……”秋茗理解了。
兔妖这个任务的复杂关系，确实容易让上一个人无言。
几乎可以想象上一个接这个任务的弟子在留下六个点时是什么心情。
不过……
秋茗狐疑地看向月师兄：别人不接就算了，一向有猎奇心理的月师兄怎么也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