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庆十六年是多雨的一年,哪怕如今已是入秋时分,时而还总有一层湿漉漉的薄雾笼罩在上京城的天空上。

    玉琼宫靡丽而华贵,其偏殿却坐落于东北位,几乎可以说是整个皇宫中最阴湿的一角。

    雨水混过了污尘从高处滑落,滴在坐在屋檐正下方的一个内侍的后脖颈上,惹得他不禁缩起来颤了两颤:“明明还没到冷的时候,下过这一场雨后就冻得跟立了冬似的。改日我们也得将压箱底的厚衣裳重新拿出来了。”

    另一个内侍不禁抱怨:“就我们这种不讨喜的奴才,连厚衣裳主子都舍不得多赏几件。这不人家深得主心的就被主子带着一同去赏花作赋,我们就只能守着偏殿在这儿吹阴风。”他越说越觉得冷,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忙回头望了那偏昏黑的偏殿里一眼,“唉,你说他挨了这么多顿打,贵妃娘娘又断了他的水粮,今日这么潮冷,他不会死里边吧?”

    听到个“死”字,两个人都不禁有些瘆得慌。可深思熟虑了会儿,终究还是不敢多管闲事:“横竖我们只是听命做事的,管那么多做甚?你忘了康泽是怎么死的了?”

    康泽原只是玉琼宫里的一名洒扫太监,人是个结巴的,脑子看上去也不太灵光,本就该是这般庸庸碌碌的活一辈子,却在几日前被董贵妃发现了他一件不得了的秘密——原来他入宫前曾是开过蒙的,懂点文化,因着可怜七皇子,便偷偷地教他读书写字,甚至还半夜溜出去为他偷别的皇子看破了的书籍回来给他看。

    这么一偷就是十年。

    此事一经查出,整个玉琼宫陷入一片震惊。

    那七皇子是什么人?其生母汐娘本是董贵妃身边的宫婢,生得貌美却心术不正,凭着下贱的手段爬上龙床,又因好运一次怀了龙种,这才被封了答应。可董贵妃怎是眼里容得下沙子的人,千方百计地将她害死,还主动向皇帝请缨将七皇子接过来身边养着,以表她的贤惠体贴。

    彼时萧泠才三岁。

    可抚养是假,董贵妃恨屋及乌,凭着养母之名虐待行虐待之便才是真。再到后来,恨意愈演愈烈,甚至还称萧泠脑子有病,直接拒绝让他开蒙识字上学堂,想要直接毁掉他的一生。

    康泽良善,帮助了七皇子,可也因此惹怒了董贵妃,被她折磨致死。

    七皇子亲娘是个短命的,他自己又总被董贵妃关禁闭,恐皇帝都不记得有他这么个儿子。帮了他,除了能惹贵妃恼怒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倒不如先保着自己的小命,别像康泽那样害惨了自己。

    玉琼宫的宫人们都是这么想的。

    忽闻偏殿之内传出了剧烈的咳嗽声,只闻一少年道:“开、开门......水......”

    两名内侍本想着不理会,可过了会儿那少年又抵着虚弱的声音说道:“今夜......父皇要来......若是看见.......玉琼宫里死了个皇子......你们......该当何罪?”

    董贵妃为争宠,特意托人求了一壶黄柑酒,准备在今夜邀皇帝前来玉琼宫畅饮谈情。皇宫里死了个人本不算什么大事,可若是因妃嫔禁锢虐待而死了个皇子,那可就不好解释了。

    董贵妃正值盛宠,皇帝宠爱得只差日日捧在手心之中,若是玉琼宫内出了事,那最终要担责的还不是他们这些下人?

    想到这儿,二人不禁怯怯相视一眼。

    可正当他们踌躇不前不知如何是好之时,那少年又道:“近日多雨......屋檐上有积水......你们拿片叶子乘点给我......以解生存大事即可,贵妃娘娘也不会发现。”

    两内侍讨论一番,觉得此计可行,既不会让董贵妃发现他们帮助七皇子,也不必叫七皇子死于宫中,于是连忙行动了起来。

    他们一人采摘树叶卷成一个小碟状待在屋檐下收集雨水,另一人则找来了偏殿门闩上铜锁的钥匙。等其中一人接好一捧雨水过后,另一人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足足三日未开过的门。

    只是就在门打开的那一瞬,忽见几道拳风袭来,然后接着的就是混乱的打斗声......纠缠了好一会儿,等其他宫人闻声而至时,身旁那道黑影早已快速地溜了过去。

    只是他们还反应未及,便听见那两名被打倒在地的内侍拼了命地喊道:“快、快抓住他!七皇子他逃出去了!”

    *

    “柴小娘子,雨后路滑,您慢些走!”

    “再慢些可就赶不上府里用膳了!”柴嘉提着绿罗裙疾步与宫墙之中,腰间玉佩被她晃得叮当作响。

    今日柴嘉很高兴,因为她沾了阿姐的光入宫来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很喜欢阿姐,她们说了一下午的话还不够,如今还要留阿姐下来一同用膳。

    她觉得皇后娘娘好像也很喜欢她,夸了她好几次可爱伶俐不说,就连她如实说阿兄在府中等她用膳,皇后娘娘也不强留,反倒还赏了她一盒御膳房亲自做的枣泥糕让她带回家去。

    柴嘉忍不住地期待着回家后的场景,她知道阿兄最喜欢吃枣泥糕了,她难以想象阿兄见到这盒东西会有多高兴……

    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她却意外瞥见了一处悲戚至极的角落,令她顿时收起了笑容。

    她望着路边那个奄奄一息的身影,不禁惊呼:“ 这是哪儿来的小太监?面黄肌瘦的,饶像是要饿死了!”

    柴嘉见他满身泥污、蓬头垢面地躺在路边,不禁觉得有些可怜,于是此时此刻她也想不起来阿兄喜欢吃枣泥糕这件事了,一心只想着救救这个人。

    她夺过宫女手中的食盒,径直在里边掏出几块泛着油光的枣泥糕。

    那宫女见状阻止道:“ 柴小娘子,这糕点是皇后娘娘所赐,可不能轻易送给奴才啊。”

    “ 他快死了,难不成要我见死不救?”柴嘉并未理会那宫女的话,她蹲下,试图将手上的糕点塞入那少年手中。

    可枣糕还没递出去,地上那少年忽然动弹了几下。他微微抬起头,垂下的发丝之后是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眸,直叫对上他视线的柴嘉吓了一颤。

    正当柴嘉以为他要攻击自己之时,他却只是将视线缓缓移到了那枣糕之上,沉默半晌,倏然夺去了那枣糕,毫不顾忌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

    柴嘉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她看着他急切地吞咽的模样,不知不觉地便生出了一阵怜悯之意。在她眼中,当今陛下真是贤仁,皇后娘娘也慈悲为怀,宫里怎么还会有宫人被苛待成这样?柴嘉年幼单纯,自然不懂这皇宫之中大有阴暗之处,一时只知道为这个可怜的小太监打抱不平。

    “你是哪个宫里出来的?可是犯了什么事?若是没有,你尽管与我说,我可以帮你到皇后娘娘跟前伸冤。”柴嘉说罢,又补了一句,“娘娘礼佛,心肠仁善,定不会默许宫里有虐生的行为。”

    少年听罢,狠狠咽下喉间的食物。

    萧泠其实很讨厌吃枣泥糕,又油又腻,甜味齁住喉咙直叫人作呕,可他自己知道,他再不吃东西就真的要饿死了。

    他不想死。

    萧泠抬眸直视眼前的女孩,她的脸白嫩而红润,五官精致又小巧,衣裳上每一处角落都绣着美丽的花纹,一瞧便知是个受宠的孩子,与他天差地别。

    也是,这宫里也只有被宠爱淹没的孩子才会如此的单纯好骗,竟然还相信这皇宫中是可以有公道可言的。

    他不禁又想起了康泽,那是真心对他好、愿意讲公道的人……不过如今也死了,因为对他好而死的。

    柴嘉见他阴沉沉地不理会她,有些不悦道:“你为何不理我?我阿兄还在府中等我呢,你若再不理我,我可就走了。”

    “不……别走。”萧泠终于发了话,许久没出声的嗓子沉得发哑。

    不行,他不能就这么再次被丢下。眼下他的身子已被折磨得遍体鳞伤,连逃出玉琼宫都已废了他半条命的力气,不然也不会昏倒在路边。

    经过这件事后,董贵妃定然是勃然大怒,不会叫萧泠好过......横竖都是死,不如就此搏一搏,说不定皇后与董贵妃不对付,真就愿意拉他这一把呢?

    想到这儿萧泠才终于答应了柴嘉,让她带着自己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的掌事姑姑名唤瑾佩,她是认得柴嘉的,如今只见柴嘉带着身后的宫人重返坤宁宫,一时不禁疑惑:“这可是柴小娘子?天色不早,小娘子怎的又折返了回来?”

    “瑾佩姑姑,我本是要回家的了,可就在出宫的路上碰到了这么个被人凌虐到奄奄一息的小太监。我心想皇后娘娘向来仁慈,定是不能容忍后宫中有滥用私刑的存在,于是便自作主张地将他救下带了过来。”

    瑾佩为难道:“后宫妃嫔无故对下人处以私刑的确是不合规矩,只是如今娘娘正在里边与柴娘子说着正事呢,奴婢也不好这么贸然进去打扰......要不这样吧,柴小娘子您将此人交给奴婢,等晚上得闲了,奴婢再领他上前去找娘娘讨个说法。”

    柴嘉心想自己阿姐不过一个闺阁女子,皇后娘娘有什么正事能与她谈?不过她虽是疑惑,却也没有说出口,只是应下了瑾佩的话,临走前又补充了句:“哦,对了,以防姑姑不知,我先前就已问过他了,他叫阿泽,是玉琼宫里的太监。”

    “阿泽?”这柴嘉不提还好,一提起这名瑾佩便疑心了起来。她在宫里当差这么些年,各宫之下宫人的名字她大概都是有个印象的,可却从来没听说过玉琼宫有个叫阿泽的小太监。

    倒是有个叫康泽的,不过几日前就已去世了。

    瑾佩这才谨慎地打量了柴嘉口中的那位“小太监”一眼,也仅这一眼,她便知道此人根本不是什么“太监”,更像是一直在玉琼宫深居简出的七皇子。

    这皇子被宫妃虐待可不是小事,哪怕是不得宠的皇子,那代表的也是天家的血脉,岂容他人造次?此事若被传出,恐对天家的颜面不好。

    思至此处,瑾佩忽感脊背发凉,立刻叫住柴嘉:“奴婢瞧着小娘子急切,不如奴婢就还是先进去与皇后娘娘禀报一声罢,也以免小娘子今夜总操心牵挂着。”

    柴嘉被瑾佩忽然改口的话惹愣了片刻,不过她只答了一个“好”,然后便瞧着瑾佩姑姑一路小跑似的走入了坤宁宫内。

    她回头看了眼一言不发的萧泠,好心肠地提点了他一句:“待会儿见了皇后娘娘,你只管恭恭敬敬、大大方方地先行个礼,等娘娘问你话了你再作答。不该说的不必多提,该说的诚如你受了什么冤情,尽管一五一十地告诉娘娘便是,娘娘心善,定会为你做主。”

    还没等萧泠回些什么,只见瑾佩便带着柴芝从坤宁宫里头走了出来。柴芝与瑾佩告了别,与柴嘉汇合后,带着她便回家去了。

    柴嘉临走前回头看了眼萧泠被瑾佩带进坤宁宫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二人在宫人的引领下走出了宫,柴芝自从坤宁宫出来后便一直没说些什么,直到如今二人终于坐上了归家的马车,她才终于问了柴嘉一句:“下午皇后娘娘让你先行回府去,你没回去,又跑到哪儿去浑了?怎的还在路边捡了一个小太监?”

    “他说他是玉琼宫的,实际身上却连一份属于玉琼宫的标识都没。以后再遇到这样来路不明的人,你可莫要再随意施舍好心,万一被人利用就不好了。”

    柴嘉惊讶一向温柔的长姐竟会说这话,便问道:“就算是在国公府,阿娘也是不允许我们欺凌下人的,难不成在宫中就没有这个道理了?阿姐是想让我见死不救?”

    “我不是这个意思。”柴芝语塞,她当然不是要宣扬不好的意识,只是她这个妹妹实在单纯,她也不知要如何解释皇宫之中的人心远比英国公府的复杂。

    于是她思索良久,最终还是不愿意破坏柴嘉的这一份好心。

    柴芝叹了口气,只转了个话题:“下月十五正式秋狝的时候,皇后娘娘命我陪着她一同前去,她还说,若是你想,也可以一同带上。”

    “当真?!”皇家出猎向来风光,柴嘉没想到自己这次也能沾上这份光,顿时开心得眼底都能闪出星光来。

    柴芝表情缓和了些,点了点头道:“嗯,是真的。不过到了那时你可得时刻跟着我,不得乱逛惹事生非,莫要给娘娘添麻烦。”

    “自然不会!”柴嘉笑出了蜜,一屁股坐到了柴芝身边,粘着她撒娇道:“我最乖的了,阿姐你不是向来都知道嘛!”

    “又耍宝。”柴芝被她这一番动作惹笑了几分,笑过之后她只温柔地揉了揉柴嘉的头。

    柴芝望了望车窗外的晚霞,暗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这妹妹心思简单,其实也未尝不好。快乐而纯粹地过活一生,怎么不算是一种福气呢?

    *

    坤宁宫。

    萧泠被被带入了偏殿之内,简单梳洗了一番过后,他换上了皇后命人拿给他的衣裳。临走前他看着面前的铜镜痴愣了会儿,还是瑾佩派人来询问,他才回过神来跟着前往正殿。

    到了正殿,皇后便命他坐下,然后又请来了太医,等太医为他诊过脉,检查过身体之后,她才发问:“七皇子身体如何?”

    宁太医神色凝重:“回娘娘的话,七殿下脉象散乱,可见其气血两虚、肺腑失调,恐是常年受冻受寒,不能温饱所致。”

    皇后又问:“身上可见伤?”

    宁太医不敢欺瞒半分:“七殿下身上满是淤青与红肿,不见伤口。虽说如此,但见淤血严重堵塞便可知下手之人行刑之重,不留伤口不但能够掩人耳目,更可加快伤势愈合以致再次凌虐。”

    “放肆!”

    皇后怒火中烧,殿内宫人闻言惊惧跪下,皆恐于凤怒。

    萧泠跟着众人跪下,瘦削的肩膀却没有因此而颤抖,他只缓缓抬眸,对上了皇后的目光。

    皇后不禁一愣,这七皇子顶着浑身的伤,与她对视之时却也没有一丝胆颤。想来他不如董贵妃一直谣传的那般,是个撞坏了脑子的傻瓜。

    既然他是个有自己思想的孩子,又在玉琼宫里遭了那么多罪,是否能用此事来对付越来越恃宠而骄的董贵妃?

    不过,她还要先试一试这孩子是否真有灵性。

    思及此处,皇后才问了句:“孩子,此处乃是本宫的坤宁宫,你用不惧怕。你身上这些伤并非一朝一夕能形成的,这么些年你都受了何委屈,尽管一五一十告诉本宫,本宫定会为你做主。”

    皇后此话一出,萧泠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这个皇后娘娘果然是与董贵妃不对付的。就算她将他当成扳倒董贵妃的武器也好,他也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因为玉琼宫那个鬼地方,他是再也不愿回去的了。

    于是萧泠领悟了皇后的意思,他识趣地磕了个响头,第一次将过往的苦水一五一十地全部吐出......

章节目录

怎敌王爷倾慕我多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顾芋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顾芋并收藏怎敌王爷倾慕我多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