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鄢都,内狱。

    来换班的狱卒见对面下工的这位一脸轻松,顿时换上了张苦哈哈的脸。

    当下狱里压着的那个男人,死死不得,活活不了,内狱的几位能人都使出了看家的本领,却是一个字也没问出来。

    半月前,众人摩拳擦掌打算一展拳脚,时至今日,一个个都偃了旗息了鼓,立功的念头算是彻底断了,现在只盼着人别在自己手里咽下气去。毕竟功虽然立不成,祸却仍时时悬在脖间。

    狱卒还没来得及收拾家伙事,例行让犯人吃些苦头,只听牢狱外通禀,速速安排妥当,有人要见囚犯。

    这个节骨眼能来这地方见他,这人身份必然不俗。狱卒是个见惯大场面的,听罢急忙将东西收拾干净,退到一旁远远候着。

    来人披风裹面,看不清真容。

    左右更是将一众狱卒衙役轰了出去,换成自己人里里外外把守得严实。

    来人快步流星,来到囚犯面前。入眼处,李时年双手正铐在铁柱之上,他裸露出的地方均被鞭棍招架得皮开肉绽,残破的囚衣上更是布满血污。曾经凡世无双的昆仑公子,风光霁月的少年将军,此时只是囚牢内一滩令人毛骨悚然的破落躯体。

    来人抬了抬手,左右即刻上前将他卸下,恭敬地抬到了一旁的椅子之上。

    “时年,喝些水。”他上前递过水碗,洇在李时年唇边,温声道。

    李时年身体本能地听话顺从,缓缓将水喝下。

    “你这又是何苦?”他将身上披风摘下,露出真容。

    李时年的眼皮似有千斤重,他缓缓抬起,红肿的眼眸望向曾经被自己唤做“干爹”的男人。

    “不过是色迷心窍,大丈夫做事不拘小节,这不算什么。”襄王规劝道。

    李时年再次将眼轻轻垂下,不予回应。

    “我当日分明告诉过你,只要你把这一切都推到他头上,我自有办法保你,哪怕你犯下滔天之祸,有干爹在,也绝没人敢动你。”襄王道,“时年,你为何不肯按我说的做?”

    李时年像是没听到般,眼皮动也不动。

    “干爹知道你做事周全,”他从怀中掏出写好的供词,“我都帮你准备好了,你摁下手印便可。”

    他只当李时年没力气伸手,便上前拉他的胳膊,没成想他分明看起来已是废人一个,却仍有气力拒绝他的安排。

    襄王一声冷嘲,道:“时至今日,我都当你那日是鬼迷了心窍,莫非,你真的要背叛本王?”

    李时年抬头看着他,始终一言不发。

    身旁副将不由气急,添油加醋道:“李将军从入狱日起,一直如此,无论狱卒如何招呼,他都一言不发。这内狱的牢头都是有些见识的,却也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硬骨头。”

    襄王的眼中闪过一丝骄傲,回曰:“他自小便是这样,像我。”

    言罢,他转头望向李时年:“可就算你的骨头再硬,也是我养出来的。你我二十多年父子情分,你当真要弃了?”

    李时年仍旧未答。

    襄王眉头皱着,却怎么也无法对着他这副模样再下重手,他回头对左右道:“你们先退下。”

    众人领命,瞬间,黑暗阴湿的牢狱内,只剩他二人。

    “我们父子二人好好聊一聊。”襄王在他对面坐下,“我知道你认死理,不撞南墙不回头,我若是逼你,你不会服的。所以今日,我给你个机会,你有何不解都可以随便问,我知无不答。”

    李时年看向他,眼中带着质疑。

    “我和你一样,都想要天祈的天平盛世,我不是你的敌人。”襄王解释,“也许方式不同,可你我最终都将殊途同归,你只是现在还没有看清这一点。”

    李时年突然开口,声音沙哑道:“你想陷害太子?”

    “对。”

    “为何?”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襄王道。

    李时年嘴角渗着血,扯出一抹难看的笑:“为了皇位。”

    襄王理所当然道:“天祈的皇位向来是有能者居之,父皇能弑兄而代之,我为何不能?”

    “先皇不仁,屠戮天下,圣上是不得已而为之……”李时年哑声道,话还没说完,便被襄王出声打断。

    “这些道貌岸然的话,都是胜利者随意书写的,待你我成功之后,我们也可以编纂出这样一套说词,昭告天下。”襄王回答。“仁与不仁,不过是君主的一面之词罢了。”

    “太子殿下何辜?”李时年冷声反问。

    “怀璧其罪。”襄王漠然答,“他的无能就是原罪。他配不上那个位置,就应该把位置让给有能力的人。我的雄心,岂是区区三州统领便能满足的?以我的能力,加之你和卿儿晟儿辅佐,昨日是西戎,今日是南疆,明日便是北漠,这天下,都将是我天祈的囊中之物。”

    “时年,你今日只需为干爹做这一件事,将来,这天下的大好河山,都会是我们的!”襄王气势恢宏地畅想着。

    李时年仍旧无动于衷,只道:“我不害无辜之人。”

    “他无辜?”襄王突然大笑,表情逐渐狰狞:“你说文舒远无辜?真是天大的笑话!”

    襄王厉声道:“这天下谁人无辜,他也绝不无辜!你以为我当年为何会被父皇发落至若水?还不是他文舒远忌惮我!只消他太子一言,我便不得不远离亲人故土,去若水城那穷乡僻壤之地!这么多年,我将若水城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我亦纵横南疆归降,讨伐西戎余孽,为天祈立下赫赫战功。可不过又是他一句话,便能栽赃陷害于我,令功者囚于室,能者禁于牢。是他不仁在先,便休怪我不义在后。”

    李时年紧皱着眉头。

    “南疆本应听我号令,替我解围,可怀格那个老东西突然就不受控制,若不是背后有了更大的靠山,他如何敢?还有那个穆乾,他一个废掉的世子哪里来得本事,能集结军队与我为敌?若不是有人在后面推波助澜,郁城之战又怎会如此?何辜?这些都是文舒远那个懦夫为了对付我耍的阴谋诡计,他何辜?你说他何辜!时年,他绝不是表面看起来那般,我若不先下手为强,他日便只有被人鱼肉的份。”襄王道,“今日只有你在圣上面前,按照我说的,将这一切都按到他头上,我才能有转机,而我的转机便是你的转机。”

    李时年突然回道:“不是的。”

    襄王意外:“你说什么?”

    “怀格之事,和太子殿下无关。”李时年缓缓道。

    襄王眯起了眼睛,等着下文。

    “那日昆仑山之行,我并未按照你所说,要求怀格出兵。”李时年答道,“朝堂之争,不过是权势,今日被夺,他日还会再夺回来。权势一向如此,像是小孩手里的玩物,谁都想要,谁都握不长久。然而纵使不能,也不过是权势罢了。即使失势,你还是堂堂襄王,万人之上的皇家贵戚。”

    襄王:“所以,那假扮西戎余孽的计策,是你用来唬我的?”

    “是。”李时年道,“不过是试探圣上心意,不该用人命做代价。”

    襄王冷笑:“你这时候倒是心疼起那些士兵的命了?你可别忘了,战场上是谁用剑对准了自己人!”

    李时年低头不言。

    这半月的皮肉之苦他皆甘之如饴,几次昏厥之下,他甚至隐隐期盼此生便这般了结亦不失为一桩好事。至少能死得良心安宁。

    错,他是知的。可就算再重来千百回,他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

    知错,却无法改。

    襄王道:“你当真以为瞒住了我?”

    “我派你去联系怀格,你却动了其他心思,不愿以一场真正的战争来祝我成事,你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可其实你早就暴露了。”

    “何时?”李时年意外。

    “当日平西将军的头衔,你当我为何要给你?平定西戎,本是属于我的无上荣耀,是我统一天下的第二步棋。可就是你!你的妇人之仁,让我无法将这荣耀昭告天下!为了你所谓的仁善,你私自放走了那些西戎战俘,你的懦弱,我从那时就已经看出来了。你放虎归山,早晚会引火烧身,所以这头衔我赏给你,那日的荣耀给你,日后的祸害,也会由你一力承担。

    时年,你本不是那样的人,你自幼便是我和一样胸怀天下、不拘小节的人。我以为让你去周游历练,能助你看清这世间丑恶,助你成为真正的大才,可南疆那一遭之后,你身上却平白多出了这些不入流的妇人之仁,我看你终究是逃不过骨子的遗传来的那些迂腐!”

    李时年不由苦笑。就连襄王也看出南疆之行对自己脱胎换骨般的改变,却只有自己死咬着面子不肯承认。

    襄王继续道:“南疆之事,我私下派人去找过怀格老儿,他百般推脱不肯相助,本令我颇为头疼,谁知这时你带了那丫头过来。我念在你的情面上,以为这是你为干爹想的出路,而今,我看真正当局者迷的人只有你。他二人分明是串通好将你、将我一起引入局中,战场上发生的事情,还不足让你看清吗?穆乾那日是以命死谏,他便是欲用此计,将当年你我归降南疆的功绩全部打回原形!”

    李时年轻声问道:“所以他做到了吗?”

    襄王:“穆乾为国拼死鏖战的故事已经传遍了南疆,现在南疆百姓大有要推翻归降一事之势,南疆王室蠢蠢欲动,探子来报,北漠人最近也频繁来往南疆,时年,这是你想要的吗?”

    李时年不知如何回答。

    “天下大乱,是你想要的吗?”襄王痛斥道,“就是因为你,因为你领了那丫头来,才会导致今日的结果!”

    “可纵使你酿成大错,我念在你我父子的情分上,在战场仍是替你想全了说辞,可你呢?你为了一个女人,屠杀己方士兵,命人救走妖女,你现在已经是被天祈唾骂的罪人!”

    李时年听罢,表情愈发木然。

    “时年,”襄王软硬兼施道:“现下你唯一的出路,便是将此事说成是文舒远在背后的谋划,是他逼你的,一切都是他的诡计。待他被削去太子之位,我入主东宫,我便会将你调去边疆,到时候只消你祝我立下讨北战功,便是你封王拜相之时!今日这些种种,都可以一笔勾销。”

    “天下大乱。”李时年重复着他先前的说辞,“南疆时局动荡,北漠虎视眈眈,此时天祈朝内换太子,怕才是真的天下大乱吧。”

    襄王回道:“不破不立!”

    李时年:”干爹当真是为了天祈吗?“

    襄王:”自然。“

    ”那我便更不能应了。“李时年回道,“当年南疆北王爷也曾信奉这不破不立的道理,时至今日我也应当看清,这不过是贪权者欲借乱世上位的幌子而已。”

    “干爹若是真的为了天祈好,便更不应挑起事端。”

    襄王沉声强压着怒意:“你可知,如果没有你的这份供词,我入宫面圣后会是何结果?”

    奖赏自是不可能,罚责却是不可免。襄王当下已是戴罪之身,戴罪之人非但没有戴罪立功,反倒是搅浑了一滩污水,怕就算是有心保他之人,也架不住朝堂上的悠悠众口。他的兵权地位岌岌可危,只在圣上一念之间。

    “就算你不在乎我,时年,你若是想活下去,也只有这一条路。”襄王将二人捆到了一处。

    李时年抬头,兀自笑了:“干爹只有这一样可以用来威胁我的吗?”

    襄王阴鸷地看着他。

    李时年风轻云淡般喃喃:“也对,你动不了我的至亲,也动不了我的至近,你确实没什么可威胁我的。”

    襄王丛身侧抽出了佩剑:“你以为我必须要你活着画这份押?”

    “干爹要杀我?”李时年抬头看着他,眼睛竟突然亮了下。

    “时年,你甘心就这样死?”

    “不甘心。”

    “那为何不肯……”

    “因为更不甘心放弃自己的信仰。”

    襄王愤怒地将桌子踹倒在地,吼道:“你和你那无用的爹一样!空有一身意气,都是蠢笨之人!愚蠢至极!”

    他彷佛看到了那日同他决裂的李青山。这三个字,是他此生心底扎得最深的一根刺。二十多年了,没人敢在襄王面前提起这个名字,生怕自己同寒柏堂里那些树木一个下场,被连根拔起地挫骨扬灰。

    “你当真要走?”当年他对着李青山亦是这般嘴上恶狠的恼怒威胁,实则是别无法他的恳求:“这若水城是你我一同打下的!你甘心放弃这里的一切?”

    “不甘心。”

    “那你为何执意要走?”

    “为了我的信仰。”

    那日之后,他将专门为李青山修建的寒柏堂一夜之间移成平地,那张由李青山亲手写的牌匾,被他一把火付之一炬。

    许久,那个名字是襄王府里提都不许提的禁忌。

    直到李时年带着李青山的信件前来,直到他将李青山的儿子收为义子,这结才稍稍解开一些。那方不准任何人踏足的禁地由荒地变成池泽,虽然仍没人胆敢提起那个人,可似乎那人留下的阴霾已经渐渐退却。

    然而命运却总是换汤不换药的重蹈覆辙,晴朗不过是上天偶尔的恩惠,阴霾总会再次笼罩四周。

    那日的父亲,今日的儿子。

    “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了。”襄王狠心道,“你若负我,我便送你去见他,连同他欠我的那份,一起还!”

    “谢干爹成全。”

    襄王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冰冷异常。他的手微微颤抖,身体充满笃定的杀意。

    剑起,划在空气中一声低啸。

    却是短短一瞬,剑被凝在半空,只听远远的,牢狱外有人高声传唤道:“宣李时年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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