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惊初不着急,又从怀中掏出个沉甸甸的荷包放到桌上,往前一推:“夫子,这是学生的一点心意。年关将近,您看看置办点年货什么的?”

    面前的男人就是郭奉啸,她的老师。

    长胡须,长眉毛。两嘬毛一直垂到颧骨的位置。他比较瘦,喜欢喝酒。乱糟糟毛发下,一双眼睛看上去睿智又精明。

    “这个嘛……”郭奉啸伸手,一下将荷包按住。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咳嗽一声道:“也不是不可能。但此次冬猎,天衍书院的学子对你意见很大,说你引熊伤人、设圈套陷害同僚,不太好办呐。”

    她:“老师总有办法的。”

    他沉默了。

    从很小的时候,自己被陈海拽着来到这个男人面前说:“来,叫郭祭酒。”那一天开始,她就知道多了一个靠山。

    郭奉啸显然和她父母相识,虽然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但既然陈海将她托付给他,那必然不是一般的交情。

    相处久了,其实花惊初也有感到奇怪的地方——比如,他为什么独居。他为何睡土炕而不是木床(不像是本土的习惯)。比如,他自己养的猪那么肥了都不肯杀,几乎从她小时候那头猪就在了,现在还在。但她从来不问。

    因为就算你问了,这老狐狸也不会回答。

    “……”郭奉啸沉默了一下,捏起酒盅:“哎呀,难办。”但她就是用那种委屈得目光看着他,说一句“老师总有办法的”,他就没招了。

    从小就这样。花袅袅一被打、或者打了别人,在书院摔坏这个、弄碎这个,她就过来奶声奶气的喊:“祭酒,有人欺负我”,然后躲在他身后揪住衣角。也不管是非黑白对错,就躲着。让她道歉也不肯,就躲着。

    郭奉啸是个不成才的,所以在天衍书院混了这么久还是“甲北班”(最末)的老师。可花惊初也是个不成才的,从小到大没少惹事。他们是烂到一处了。

    花惊初:“老师,拜托。”

    (双手合十闭眼,请求状)

    郭奉啸皱眉,咬牙叹了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仰头灌了几口酒,心里已经在想如何拍院长的马屁。他这张老脸,算是豁出去了。

    “哇!”花惊初立刻秒变星星眼,从怀中摸出第三个鼓鼓囊囊的红包递过去:“我就知道,老师总有办法的。”说完,下炕行了一礼道:“那学生不打扰了。”

    郭奉啸忙道;“不留下吃一口饭了?”

    “不啦。”她一溜烟跑走。

    “这孩子……”郭奉啸嘿嘿一笑,撸了下胡须又美滋滋喝了几盅酒。将她送的三个又大又沉的红包堆到一起道:“来了就来了,送什么礼啊。”

    结果打开一看……

    好家伙,全是铜币。倒出来稀里哗啦满满一桌子。可加在一起也没多少钱,也就够买两只鸡的。郭奉啸脸都白了:“孽障!孽障啊!”

    ——

    铜锣从邺城南市三十六坊,一直响彻到北市七十二坊。“咚咚咚!”大张旗鼓不为别的,就为公布“凤林将军遴选”第一轮冬猎考核的成绩。

    将军府陈宝珠。

    杀死猎物拿到獠牙且毫发无伤,甲等第一。

    镇远侯府崔珊儿、崔瑚儿。

    没杀死猎物也没拿到獠牙但毫发无伤,丙等二三。

    安国公府贾青萱。

    被熊袭击受伤,不合格,淘汰。

    ……

    第一轮冬猎考核参与者一共两百三十人,最终有一百五十人留下。大部分人的受伤,是因为突然遭受母熊袭击,导致他们慌乱间摔倒滚下山坡造成。公布成绩的报送官差并没交代更多,但通过名单最末有“花惊初”的名字。即便有学子表示反对,但反对无效,因为第二场考核马上开始。如果继续抗议,则视为对考场纪律的紊乱。虽然这项举措看上去十分强制,但一想到“凤林将军遴选”本身就建立在兵权的角逐之上,一切又是那么合理。

    安国公府府门口。

    第二场考核的内容是笔试,传统而又稳妥的选拔方式。在上午公布第一轮冬猎考试成绩之后马上展开,学子将集中进行笔试。

    两辆轿子停在门口,其中一辆轿子由八个人抬,几个书童丫鬟侍奉在侧。另一个轿子由四人抬,只有一人提着书袋背着包裹等候着。这个人是蔓春。

    将军府对于两位小姐一直不同。但即便是四人抬的轿子,也不是普通人能享受到的待遇,所以对于差异,路过的人们没有任何议论,反而是清一色欣羡的目光。

    “快点吧!”

    崔蚌在一众婆子的簇拥下站在门口送行,她主要关注的对象是唯一的独生女,陈宝珠。她神情焦急:“宝珠啊,笔墨砚台都都带好了?上了考场不要紧张,按平时的答就行。哎呀,这衣领怎么是白的,白的多不吉利!”

    陈宝珠不理会,手中拿着册子在看。崔蚌絮叨得狠了,她才一边看一边回道:“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娘,你确定还要磨蹭吗。”

    “行了,行了。”

    崔蚌老大不乐意,白得像珍珠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愁绪。她看了不远处的四人轿子一样,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

    陈宝珠;“那好,走吧。”说完钻入轿中,几个轿夫齐喊了一声“起”,这浩浩汤汤一群人便离开了将军府所在的街道,朝巷口去了。

    蔓春瞧见他们动了身,心里着急:“小姐,我们也走吧。”

    “别动,等我抄完这一段!”

    花惊初盯着蔓春手中摊开拿着的一册书卷,一只手拿着细炭,一只手心摊开,细碳正在白皙的掌上快速留下痕迹——她在做小抄。

    都说临阵磨枪不亮也光。她对自己的笔试没太多信心,这种手段旁门左道并不提倡,但对于目前的她来说是最有效的了。

    就在她全速誊抄的是时候,光线被遮挡。花惊初皱眉:“蔓春,你稍微移一点。挡着光了。”可阴影没动,反而从侧面听到了蔓春回应的声音道:“小姐,不是我。”于是她不耐烦地皱眉抬头,看到了一个少年。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看到这个人,令花惊初不可思议。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贾钰,竟然在她面前出现了。

    她暂时停止了誊抄的动作问:“你有什么事么。”

    “袅袅。”贾钰一声玄色长身棉服,围着黑狐毛绒围脖。胸前还是挂着漏了一个大窟窿的金猪吊牌。他湿漉漉的眸子无辜的看过来,道:“送东西给你。”

    三年了,距离那一箭之仇三年了。花惊初眯眼,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盯着贾钰,实际上她真的很想问问,到底怎样才能放过她。流刑三千里的犯人还有可能突然被大赦归家,怎么到了她这没完没了呢?

    花惊初想也不想,直接拒绝:“不用。”

    他还是一脸无辜:“可是,是我姐姐让我来的。”

    “贾青萱?”

    她迟疑了一下,但立刻明白自己的迟疑在对方眼中变成了机会。果然贾钰凑上前来,突然蹲下身几乎是跪在她面前,从怀中掏了个东西就往她腰间上系,全然不顾她呆愣的目光和后退的半步。

    贾钰:“姐姐上周就苏醒了,说是要谢谢你。但自己不知以什么样的姿态来拜访,于是去寺庙求了这一枚如意结。说祝你考试顺利,年岁平安。”

    他比想象中高大,也比想象中压迫力要强。此时突然半跪在自己面前,几乎脑袋炸开,有一种对巨物的恐惧油然而生,让她结巴:“你、你起来。”

    “快系好了。”他说。

    时间流逝了几秒,对于花惊初却是一种折磨。腰间传来的拉扯感,更像是拴在她脖子上的一根细线,稍微一扥就难受。这对姐弟无论是敌视、还是亲近,都给她一种不尊重边界,随意来去的感觉。

    贾钰站起来,他的黑狐裘围脖不仅是毛绒攒成,而是一整只黑狐。黑狐的脑袋在左侧垂着,尾巴则在身后随风摇摆。

    他似乎还想寒暄,眼中兴致正浓。

    花惊初忙道;“我还有事。”

    蔓春补充一句;“公子,我家小姐还要考试呢。”

    “哦,好。”贾钰点了点头,可没动弹。仍旧像一座小山似的挡住日头,站在她面前。而且她往左走,他便往左走。她往右走,他便往右走。

    花惊初盯着他那双湿漉漉的无辜眸子,有点无语:“贾钰,三年前那一箭失手差点杀了你是我不对,这是第三十四次道歉了吧。求你,别再来了。”

    “是第三十三次。”贾钰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花惊初感到不知如何结束这一场对话,毕竟陈宝珠的轿子都从巷口消失了,她还没出发。而下午的笔试本来就心里没底,此时更急了。

    就在两人对峙的时候,旁边突然传来马的嘶鸣声。

    马蹄“哒哒哒”。一匹长鬃毛黑亮、蹄白色若雪,高大健壮,肌肉健硕,长尾甩起来像流苏的马出现了。它眼睛像是长在了天上,停在花惊初面前也是一副嚼嘴皮子、鼻孔喷气的姿态,好像被骑的畜生不是它,是你一样。

    花惊初又惊又喜:“大鼻孔!”

    “噗噗~”大鼻孔听见呼唤才低头在她身上蹭了两下,而且十分嫌弃的那种目光一直没变。不过她也不介意,只觉得亲切。

    只是马上,还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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