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霜言压下心中翻涌,丹唇盈上浅淡却真切的笑意:“……自然,百年恶鬼附身而已,便劳烦容少主一观了。”

    容北濋停在了绾绾面前,眼梢衔着散漫凝睇而来,一双浅瞳在暗夜里留下反射澹月的微光。

    他看任他看,绾绾自岿然不动。

    然而心里有多紧张,只有绾绾自己知道。

    “离绾姑娘。”容北濋薄唇轻启,“可否让我触你眉心?”

    事态发展至此,哪还容绾绾说声不,她以缄默表示了应可,并做好了一旦事情走向不对、立即尝试控制这位容少主的准备。

    只见容北濋食指点上绾绾眉心的发,一触即离。

    围观弟子各个全神贯注,都想看出容北濋在这一指里用到的手段。体面的话术叫做涨见识,俗气一点就是我也学学。

    可容北濋已经收回了手,他们却是一无所获。

    在场众多炼气境至筑基境的弟子中,仅绾绾一人明白适才发生了什么……

    容北濋的确用到了术法,那是一种超越绾绾认知范畴的神奇能量。

    绾绾以为自己多半会被这道术法拆穿,可几乎是她应激挪动指尖的瞬间,她感到自己与肉身尚无完全相融的灵魂被这道术法牢牢封固!

    “离绾无异,如假包换。”容北濋回视众弟子,薄唇轻轻荡出笑,“诸位可散了。”

    没有人再有异议。

    也无人敢对这位容少主提出异议。

    昆吾宗乃五洲第一仙宗,于中洲可比仙首之尊。

    可遍及东、殷、中、琼、绥五洲,上三宗、下六宗、乃至千门万业所有小宗,无一不瞻崇臣服一隐世之地。

    那就是金相小叠山。

    容北濋不是别人,正是金相小叠山妄渊山主关门弟子,亦是唯一弟子。

    这场由某种目的而引发的人鬼风波,终究到此为止。

    *

    淮城客栈。

    绾绾折腾老半天才换下了脏衣服,客栈提供的热汤浴已在她房中屏风后备好。

    说是热汤浴,其实就是一个盛满热水的大浴桶。但足以装下两三个绾绾的大容量,让绾绾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埋入了花瓣水中。

    好舒服……论享受,无论哪个世界都是人类最擅长。

    绾绾玩着水面上粉粉嫩嫩的花瓣,发出咸鱼喟叹。

    其实,直到现在,绾绾心里头还有点恍惚。

    尤其鬼宅里,那位容少主最后看她的那一眼,明摆着告诉她这件事情还没完。

    容北濋一眼就知她不是离绾,却非但没有在昆吾宗弟子面前拆穿她,还光明正大地为她封固了灵魂与肉身……

    绾绾从心地觉得她这是赶走了狼,又碰上了虎。

    为今之计,还是尽快将灵魂与肉身彻底融合吧。

    少女脸颊被热意蒸腾得粉嫩,洁白无瑕的后背缓缓后退靠上浴桶,阖目凝神,魂识沉入一片深袤大海。

    这里是绾绾的天地,不用担心迷失方向,不会陷入无边流浪,魂咒娃娃与生俱来的强大天赋操纵着她的魂识,在深海重力的吸引之下愈渐沉去。

    一直沉到灵魂之底……

    ……

    绾绾落入一片橘晖色灯光。

    这里是绾绾的魂境,还原了她的小主人最爱待的那间书房。

    绾绾还是魂咒娃娃的时候,就被小主人安放在书房里的玻璃柜上。

    书房灯光炽亮,电影海报挂了一面墙,透过巨大琉璃彩绘玫瑰窗,绾绾看见了窗台外小主人豢养的那只雪鸮。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雪鸮颊边的细羽正在风里规律地抖动,明明是习以为常的环境,如今看来却恍如隔世了。

    绾绾见过许多普通人与巫师的魂境,里面的景象大多都是他们的家。

    极少数特别人士,魂境里怪异、血腥或奇特,绾绾也看得很有趣。

    魂境隐藏在灵魂之底,是每个人不可被拨开的根之隐秘,魂境里的景象,代表了构成主人意识最不可或缺的成分。

    譬如这间书房,一定意义上代表了绾绾的家。

    绾绾与雪鸮挥挥手,离开玫瑰窗前环视自己的魂境,眼神触及玻璃柜前的书桌时,魂识蓦地跳了跳。

    ——她魂境里出现了一面不该出现于此的光屏,静悬书桌之上,斑斓光影飘浮在对面的书柜玻璃外。

    绾绾快步来到书桌后,就见光屏里陈列了一些无意义的色彩光圈,像极了某种系统自带的待机画面。

    她伸手去戳,待机画面忽而消散,四四方方的界面里呈一片空白。

    ……这什么?

    她的魂境,出现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这合理吗?

    岂止是不合理,简直太诡异了,绾绾瞬间联想到离绾的魂境。

    或许,这面光屏正是她们二人先后共用一具身体才产生的异变。

    毕竟,魂境里的一切事物都会按照绾绾可以理解的方式来呈现,绾绾看它是一面光屏,实际也只是绾绾意识里的一种体现罢了。

    绾绾没再乱摸光屏,霎时间,双瞳猩红流曳,似两颗圆润深浓的猩红宝石。

    下一瞬,无形之场从她额间释放。

    书房场景如一块撕下来的幕布,跌进地面缓慢消失,全新场景迅速披露,大片大片覆盖了绾绾的视野。

    一间东方制式的古代小院铺陈而出。

    鸡棚、狗窝、竹椅、一串一串吊挂的辣椒绳……生活气息十足,却也简朴陈旧。

    然这间小院并不完整,就如尚未完工的设计稿那般,每一处景致都大量缺漏了像素块,露出透明区块来。

    离绾身死魂消,魂境便会一同残破至消散,但因绾绾的到来,新的灵魂与这具肉身融合,在离绾的小院魂境彻底消散之前,绾绾的书房魂境覆盖了它。

    却恰好,为不明不白死在槐林鬼宅里的离绾,保留了最后一丝存世的灵魂记忆。

    ——那面光屏依然悬空存在,四四方方的界面里却忽然轮动起了横条banner。

    一个透明三角播放图标打在banner中央,底端滑动点示意着后方还有两张。

    这是离绾残存的灵魂记忆。

    绾绾从未看到过他人的灵魂记忆,最多是在灵魂通感加持下,即视对方一闪则过的回忆。

    故而,这面展示着离绾灵魂记忆的光屏,毫无疑问是绾绾技能树上新长出的分支。

    绾绾眼前的第一张灵魂记忆封面,画面16:9,视觉焦点是一碗葱花鸡蛋面正上方投下的特写。

    一双苍老大手捧住面碗,褶皱与黄肌愈加显出葱花鸡蛋面的香味四溢。

    手指划过光屏,绾绾将后两张灵魂记忆封面依次看过。

    第二张封面上,木桌面的右上角露出一条雪青色绣竹锦帕,紫竹栩栩如生,竿挺笔直。

    最后一张灵魂记忆的封面格外昏暗,只能看出画面主体是一碟品相一般的苹果,盛放在兴许是土黄色的陶碗里。

    绾绾率先点击了最后一张封面,便是要观看这张封面所代表的灵魂记忆。

    却不料,光屏并没有流转画面,而是从中骤然撕裂,恍若拉出一张长长大口,一下将绾绾吸了进去!

    绾绾下意识紧闭双眼,牙齿都在口腔里用力,不多时,一股刺鼻且灼热的气息倏地钻入她鼻腔。

    她呛得立即张嘴,似要打出喷嚏,然而在她张嘴后,出口的却是少女细弱悲戚的呜咽。

    “爹,娘……绾儿会一辈子记得你们的养育之恩,你们放心投胎,来世过上更好的日子,绾儿孤身留此,亦会安心立命……来世若有机会,我再做你们的亲子女!”

    绾绾猛地睁开眼。

    便见自己的手背在远离自己的视野。

    随后,她从一团烟气喷吐的火光前直起上身,并排静置的两副黑色棺椁愕然撞入她眼帘。

    没由来的,一些超出绾绾常识范围的认知在她脑中冒出,使她仅看一眼,便知这两副棺椁作何用处。

    而棺椁背后供台上,正陈列着封面里用土黄陶碗盛装的苹果,其后上书斗大的黑色“祭”字,满堂高挂素白丧幡。

    这是一场丧事。

    绾绾是守丧之人。

    她竟然……入戏了?

    这间灵堂狭小逼仄,两副棺椁占去了大半空间,可怜的光亮从绾绾身后照来,将她纤薄身形落寞地投影于地。

    却在此刻,光亮悉数退去,一道伟岸之躯将它们遮挡。

    “杨绾?”男人话音落,灵堂气温好似陡降。

    火盆里未烧尽的纸钱被来人携卷的冷风吹落,披麻戴孝的二八少女凄惶着一双杏眼回眸。

    来人衣着华丽不菲,金线之上暗转流光,背光而立,绾绾看不清他的面庞。

    “……是,我是杨绾。”入戏后,绾绾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只能听着自己颤巍巍启声,“大人您是?”

    男人未语,似乎低眸看了眼灵堂地面。

    纵使杨绾打扫得很干净了,落在男人眼里,仍旧留有令人不适的污脏。

    他没有踏入灵堂,冷硬指尖理了理锁边精致的袖缘,语气仿若施舍一般压上绾绾头顶:“从今以后,你姓离,唤离绾,而我王恕,则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既已寻到你,便会承担养育之责,你速速收拾行礼,随我回中洲。”

    少女半晌未吭声,仿佛已被男人太过突然的言辞打蒙。

    终于,在男人投来的压迫视线与催促之下,她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您……您要带我去哪?”

    男人沉声:“昆吾宗。”

    滴答。

    一滴水落在地面的声音。

    在这之后,绾绾忽然获得了身体掌控权。

    绾绾不明所以,去寻方才滴落的水滴,便见膝旁地面上落开了一滴赤红鲜血。

    似乎感受到了绾绾的注视,那滴鲜血兀地摊开来,竟在绾绾眼中无声扩张……

    很快,绾绾四周都被血水淌过,将她双膝所跪的蒲团染成了血色。

    哗啦——

    水声兀起,一条粗壮青白的手臂钻出血水,紧紧扣住了绾绾跪地的脚脖。

    绾绾正想回头看,她的手臂也愕然一痛。

    侧首望去,正与一张高度腐烂、流脓生蛆、无法辨认五官的女尸面容照了个正脸。

    与此同时,身后扣住绾绾脚腕的腐烂男尸也从血水里钻出。

    男尸没有嘴唇,没有齿列,没有舌头,空洞洞的口腔无法闭合,黢黑大张着无底深渊。

    绾绾本想静静观看这段灵魂记忆里的剧情,可她耐不过这两具腐尸的诡异恶心程度比之鬼宅女鬼有过之而无不及。

    恶心让她头皮发麻,屈肘用力撞开往她肩头攀爬的女尸,回身去踹另一具男尸。

    背后却于此刻贴来一道浓郁的尸臭味,随即,一双坚硬如僵尸的男子胳膊从后环住了绾绾。

    绾绾被身后男尸拖拽,后仰倒入血水之中,血水顿时泛起滔天浪,冲垮了灵堂本就不高的房顶。

    最后留在绾绾视网膜上的景象,是她眼睁睁看着另外两具腐尸扑向了自己,和她一起被灵堂里的血海淹没……

    ……

    再度睁眼时,绾绾已回到了离绾残破的小院魂境。

    她整个人仰躺在泥土地上,身上幻化出的昆吾宗内门弟子袍掀起了大面袍角。

    昏暗的贡品苹果展示在光屏上,此刻看去尤为诡异阴森。

    绾绾躺着不动,幼圆微瞠的杏眼一眨不眨,猩红宝石般的眼珠僵滞且无光,任谁来看,这都该是一具极其逼真的娃娃。

    可实际上,绾绾正在平复受到冲击的心绪,脑中飞转,试图理清方才入戏离绾灵魂记忆的来龙去脉……

    由此看,入戏灵魂记忆时,绾绾并不能操纵自己。或者说,她并不能操纵自己扮演的那具身躯。

    但当记忆剧情走到某一节点时,绾绾会获得ooc即自由活动的时间。

    而这一时间内,也是灵魂记忆产生质变的时间。

    绾绾坐起身,顺滑齐刘海自然而然变得齐整,黑长直发滑落肩头,偏东方的五官精致而完美。

    她尚且不懂得如何操纵表情,让人丝毫看不出,她的内心正涌起一丝凝重。

    离绾的灵魂记忆怎么会异变出血海与三具腐尸?

    难道说,离绾在她灵魂之底留存的意识认为是这三人害死了她,并且用仇恨改变了这三人的形象?

    绾绾回到光屏前,去点另两张灵魂记忆的封面,但它们都未展开剧情拉她入内。

    同样的,还未经历完的灵堂记忆也不再欢迎绾绾。

    绾绾很快发现,从灵堂记忆出来后的自己已是魂力空空——这才是她被所有灵魂记忆拒之门外的原因。

    巫师界里从无败绩的魂咒娃娃,突然变成了连一次新技能都不能体验完的小菜鸡,绾绾总算体会到了悲伤为何物。

    所谓欲速则不达,绾绾只好再次放出自己的魂境覆盖离绾的残破魂境,将离绾残存的三份灵魂记忆好生储存,随后从浴桶中“醒”来。

    “嘶——”绾绾飞快钻出浴桶,拿过白绸大浴巾就往身上裹。

    水都泡凉了,可把她这具脆弱的人类身体给冻死了!

    绾绾打着哆嗦将衣服穿上,出溜一下钻进了绵软的被窝里,有容北濋为绾绾封固灵魂在先,绾绾已用最短的时间彻底融合了这具肉身。

    随之而来的是,离绾的部分回忆与知识继承在了绾绾脑中。

    这是一个好消息,绾绾可以用一夜时间消化它们,便无需再担忧今夜险些露馅之事再度发生。

    不过,有一件事更加紧要。

    离绾之死另有蹊跷,绾绾若想今后不会被莫名其妙地害死,就得将离绾是如何死于鬼宅一事调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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