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后,  民国十一年也就是1922年,德太楼的二小姐宝珍转眼已经十五岁了。

    这天刚过完端午节,宝珍和娇樱、溶溶三个女孩子约好这天一起偷偷去剪短发。

    她们三个是毓秀学堂的同学,不过宝珍已经有大半年没去上学了。

    本来父亲在的时候,一直很支持宝珍读书,毓秀学堂的校长梅羹和经常在父亲面前称赞宝珍书读的好,父亲平时出门给宝珍买的最多的礼物是钢笔。

    但去年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就病倒了,为了陪伴母亲宝珍就没去毓秀上学。

    平日在家就跟翠姐学些缝衣刺绣,有时也帮着哥哥整理德太楼的账,因为在店里除了帐房柳錫鸾就数宝珍的字写的最端正漂亮,哥哥鹤洲虽也上过学,但字写出来像毛笔头烂掉的一样,他怕别人嘲笑,就坚决不碰账本写字。

    前些日子娇樱兴匆匆的来德太楼,约宝珍一起去杭州私立育英女子学校读书,娇樱的舅舅在杭州有熟人都打点好了,再说娇樱和宝珍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也愿意帮宝珍弄好读书名额,宝珍其实心里是想和娇樱一起去上学。

    哥哥德衍听说每年学费要二百块大洋,还要书本费二十大洋、校服费二十大洋,再加上住宿费、生活费、每年少则六百、多则一千大洋,就说这去读书的钱还不如将来做嫁妆。

    母亲彩绣便对宝诊说:“女孩子不需要读那么多书,姆妈手头里还有些首饰,将来给你做嫁妆!”

    看宝珍不言语,便又说道:“你爹爹和姐姐都走了,我只剩下你和你哥哥,你去杭州读书,姆妈不放心!”

    “姆妈,我不去杭州,我在家里陪你!”

    宝珍知道家里自从父亲过世以后,德太楼的生意减少很多,哥哥又不善于经营,要不是帐房錫鸾哥一起撑着,就要入不敷出了。

    其他的店铺多数也关的关,撤的撤,还是靠一些田租支撑着现在的生活。

    母亲已经为了手头的钱越来越少,整日唉声叹气,宝珍看母亲和哥哥都反对她读书,她再也没提过读书这事。

    溶溶是毓秀学堂校长梅羹和的女儿,读书一向不太上心,都是她父亲盯着勉强混个及格,不知道怎么也弄好了去杭州读书的名额。

    看着娇樱和溶溶都要在秋季去杭州上学,最近总是高高兴兴的买各色东西,做出门的准备,宝珍内心很羡慕。

    宝珍在家就准备好了两件礼物,给娇樱的是一个方形玻璃纸镇,纸镇底部内凹夹着一张西湖苏堤的黑白照片,这个是曾经爹爹带她和哥哥去杭州游玩的时候买给她的,一直舍不得用装在纸盒子里,再去买新的礼物也实在手头不宽裕,送给最好的朋友也很欣慰,看着娇樱能去杭州上学,宝珍仿佛把自己的那份升学的心寄托给她了。

    送给梅溶溶的是一只珍珠发夹,是继业堂哥去上海时带给宝珍的,溶溶一向在穿衣打扮上花很多心思,送这个她一定喜欢。

    今天三人各自瞒着家人,在理发店剪了短短的学生式,溶溶拿出宝珍送的珍珠发夹,开心的别在侧边的刘海上,脖子上戴了珍珠项链,美美的照了半天镜子。

    娇樱又提议三人到镇上新开的照相馆拍了照片留念,为黑白照能拍出唇红齿白的模样,照相师傅建议三人在唇上涂了墨汁,三人互相看着墨黑的嘴唇笑作一团。

    娇樱个子最高站中间,宝珍和娇樱站两边搭着娇樱的肩膀,三人笑的灿若春花。

    拍完后三人用照相店的棉纸擦了又擦,唇上还是有淡淡的墨痕,溶溶从随身带的小布包里拿棉手帕擦了嘴唇,又对着照相馆的大镜子细细的涂了艳红色的唇膏。

    娇樱和宝珍看溶溶这么爱美,都笑笑不语。她们两个都不擦这么红的唇膏,宝珍刚巧没带手绢,借娇樱的丝手绢把嘴上残留的墨汁擦个干净。

    拍完照宝珍和娇樱其实都有点怕回家被大人责怪,溶溶便邀请宝珍和娇樱去她家里吃饭,她爹做校长的喝过洋墨水,对女人裹小脚和男人留辫子老早就认为是封建糟粕,女人也不一定要留着长发一辈子。

    但宝珍和娇樱的母亲都是梳着头裹着小脚的旧式女人。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看的很重,一直都不许她们把头发剪短。

    这时宝珍和娇樱就很羡慕溶溶有个开明的父亲。

    三个人说说笑笑到了毓秀学堂,梅校长和溶溶就住在学堂里头,妻子病故后,只剩一个女儿就特别娇宠,雇了一个吴妈烧饭做菜洗衣等,日常照顾溶溶。

    这天是端午假期,小学堂那边安安静静,却听见梅家的客厅传出男子交谈的声音,迎面碰到吴妈拿着空茶盘出来,溶溶跑上去先问道:“吴妈,家里来客人了吗?”

    吴妈看了溶溶的新发型,怔了一怔回道:“小姐,你咋么把头发剪了,你爹要骂的!”

    “才不会,爹爹知道的。”溶溶娇憨的说道。

    宝珍和娇樱也跟吴妈打招呼,说道:“吴妈妈好!你看我们也剪了短发了!”

    “阿弥陀佛,一个个都打扮的像人家说的上海城里人一样,我是乡下人看不懂。”吴妈说着摇了摇头。

    “吴妈,我在问你谁在和爸爸说话?”

    “是杭州来的两位先生。”

    “一定是陆大哥和孙大哥,我们一起进去吧!。”说着溶溶整理了头发,边笑边拉着宝珍和娇樱就要进去。

    宝珍一点也不知道梅家在杭州还有亲戚,以前也没听溶溶提起过,就低声对娇樱说:“梅老师家里有客人,我们打声招呼就走吧!”

    娇樱点头道:“嗯,好的,赶紧走!”

    宝珍和娇樱会心一笑。

    只见梅校长和一个穿灰色西装的年青男子坐在上首的位置上,另一位男子看上去年纪更小一点,穿着白衬衫和蓝灰色马甲,坐在下手的茶几旁,两人都是西式的打扮。

    只见梅溶溶进去就热情的窜到上首的青年身边,笑容满面地说道:“陆大哥,我和爹爹还以为端午节您不来了呢!”

    “杭州那边有事耽搁了。”说完这位陆先生目光从溶溶身上移开,立即向宝珍这边看了过来。

    宝珍和他目光一对视,这人的目光像要看穿人一样,在她周身绕了一圈,宝珍心突突跳,感觉脸有点发烫。

    这人就这样简单的坐在椅子上,就给人一种压迫感。

    合体的西装把他的肩膀衬的更加宽阔,修长白皙的手指交叉在胸前,长腿松垮的翘着二郎腿,宝珍心想他站起来的话一定很高。

    浓密黑亮的头发分头向后梳着,显得额头饱满光洁,两道剑眉下是深邃的双眼,鼻梁高耸,还有张唇线优美的嘴巴和方正的下巴。

    宝珍想怎么会有男人的嘴唇比女孩子还好看呢!

    宝珍被自己突然的想法吓了一跳,继业表哥和錫鸾哥,还有医馆的保之哥哥都长的很英俊,自己从来没想过他们是鼻子长得漂亮,还是嘴巴长得漂亮,眼前这个人自己为什么光看一眼就心慌的一批,但又忍不住去看他呢!

    这位陆先生尽管长得很俊,但眼神太过凌厉,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总感觉像在那里见过他,宝珍想了想自己在藤桥镇上,应该没见过这么神色冷峻的人。

    景泽刚才就看见三个女孩子从门口进来,中间的姑娘高瘦苗条,肤色微黄,眉目娟秀,耳侧头发向后夹在耳后,露出小巧的黄金耳环,身穿西式短袖的米色衬衫和咖啡色褶裙,拿着一个棕色的小皮包,颇具大家闺秀之气。

    梅先生的女儿溶溶穿着一条碎花的连衣裙,腰上一条墨绿色的腰带,上挑的眉毛,大眼睛很适合眉目传情,擦着艳丽的口红,头上的珍珠发夹和胸前的珍珠项链,比上次见面时越发打扮的成熟。

    另外这位一头光泽柔顺的齐肩短发,脸色白的如透明一般,秀眉修长入鬓,眼神亮晶晶的顾盼生辉,鼻子微微上翘,嘴巴小巧可爱。

    穿着一身旧式样的衣裙,烟灰色七分短袖斜襟衫,同色的百褶长裙,左手上戴着一只翡翠手镯,全身上下没有其他首饰,简简单单的装扮仍旧显得身材窈窕有致。

    看向他的丹凤眼那么清澈有神,和她一对视,景泽感觉自己的呼吸停顿了半拍,紧张的手指有点不知所措,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不该被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扰乱心神,因为他也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突然见到她,这不在他计划之内,他厌恶一切不在他计划之内的事情。

    景泽看着眼前清丽的宝珍,那左脸颊中间一颗比芝麻还小的黑痣,在洁白如玉的脸上清晰可见,还有那只翡翠手镯,这和母亲留给他的那一只,简直一模一样,同样的白底青翡翠。

    景泽看着宝珍不禁心中百感起伏,但脸上仍旧半点不动声色。

    宝珍和娇樱先向梅校长问候:“梅老师好!”

    梅校长突然看到溶溶带宝珍和娇樱来家里,心想要怎么介绍景泽和宝珍,两人小时候是见过的,也不知道宝珍还记不记得,一时心里又纠结又犯难。

    梅校长心里还在沉吟不绝 ,只得先说道:“啊!溶溶说和你们一起去剪头发,这么快就好啦!坐吧!”

    又向身边的景泽介绍道:“这是两位都是溶溶的同学,也是我的学生。这一位是镇上奉慈医馆的小姐吴娇樱,另一位是镇上南货店德太楼的二小姐方宝珍。”

    梅校长介绍完又向宝珍和娇樱说道:“这位是杭州来的陆先生和他的生意伙伴孙先生。”

    宝珍和娇樱听了后,说道:“陆先生好,孙先生好!”

    景泽只是看着她们,淡淡的颔首表示了一下。

    孙先生客气的从他的位子上站起来,笑道:“吴小姐好,方小姐好!幸会!”

    梅校长又向景泽说道:“娇樱以后要和溶溶一起去杭州上学,陆先生在杭州也照顾一下娇樱啊!”

    “不敢当,吴小姐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到杭州的盛源钱庄找我!”

    娇樱对景泽微笑着说道:“谢谢陆先生!”

    “宝珍小姐不去杭州升学吗?”景泽突然看着宝珍说道。

    宝珍没想到这位客人会突然跟她搭话,和他眼睛视线一碰,自有一股威严,不自觉的说道:“是的。”

    梅校长说道:“她们三个小姑娘,宝珍本来是成绩最好的,溶溶你可要好好把握杭州读书的机会,就担心你去了杭州,不上进。就浪费了这么贵的学费!”

    “爹爹,我会努力的啦!”

    “你快看看陆大哥给你带来的正式录取通知书。”梅校长指着桌上的一枚信封说道。

    溶溶越过景泽身前,到案几上高兴的拿了信封,坐到自己父亲那侧的下首椅子上,笑嘻嘻的打开看。

    宝珍和娇樱互看一眼,都觉得不便久留。

    娇樱说道:“梅老师,我和宝珍就是来跟老师问候一下,老师家里有客人,你们慢慢叙谈,我和宝珍下次再来探望老师。”

    “既然来了就坐下喝杯茶再走,宝珍有好久没有碰到了,你母亲和哥哥都好吧?”

    宝珍和娇樱听梅校长这么说,只好先坐下来,娇樱坐到溶溶旁边的椅子上,宝珍只好坐在那位孙先生的旁边,看到那位陆先生向她这边瞟了一眼,拿起案几上的茶杯,淡淡的喝了口茶。

    溶溶把录取通知书交给身旁的娇樱,说道:“娇樱,你看看我们的是不是一样?”

    娇樱看了看,说道:“我的还没收到!”

    溶溶起身给两位朋友倒了茶,对着宝珍说道:“前些日子,我去给姑母送粽子,听说你妈妈已经没住在白云庵了。”

    “是的,我妈过了清明节就回家来住了!”

    梅校长又问道:“你母亲身体大好了吧?”

    宝珍对梅老师说道:“我妈现在就是偶尔会有点头晕,请保之哥哥开了一些天麻,冰糖炖着吃,已经吃了半个月。”

    “嗯!”梅老师刚说到这里,突然吴妈陪着阿翠小跑进来,阿翠显然哭过,脸色憔悴。

    宝珍急忙站起,手扶着茶几,问道:“翠姐,怎么啦?”

    只见阿翠还未开口回话,眼泪已经翻滚而下。

    娇樱也关心地走过来焦急地问道:“翠姐,发生什么事了!”阿翠只是抽噎抹眼泪。

    吴妈抚着阿翠的背脊,忍不住对宝诊说道:“宝珍小姐,听说你外婆家金家大宅发生火灾,火势已经救灭了,但你侄儿云生小少爷在里面死了。你妈妈打发翠姐找你,赶紧回家去吧!”

    宝珍一下子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刺痛忍不住就要流下泪来。

    想上前握阿翠的手,不想心慌意乱脚步虚浮差点跌倒,一只手赶紧到茶几上撑了一把,却把茶几上孙先生和自己的那杯茶都打翻到了地上。

    宝珍看着地上的茶杯碎片,本能的伸手去捡,一晃神食指就被瓷片割了道很深的口子,鲜血在白玉般的手指上触目惊心。

    旁边的孙先生见状赶紧上来搀扶宝珍,说道:“方小姐,你先坐下,不要心急!”

    景泽看宝珍伤了手指,正犹豫要上前询问,但想着自己家和方家的那些恩怨,自己是为了搞垮德太楼才来的,方家人受伤甚至死去,都是应得的报应。

    但看孙仲安上前去扶宝珍,自己为什么感觉胸闷气短,整个人憋的的难受。景泽又从桌子上端起茶杯,大大的喝了一口。

    众人都上前询问宝珍手指怎么样,宝珍捂住手指,摇摇头说道:“我没事,梅老师不好意思,打碎了你家的茶杯!”

    “没事、没事、你手指要包扎一下,溶溶有手帕吗?”梅校长说道。

    听见梅校长这么说,溶溶说道:“我要去房里找,身上这块被墨汁弄脏了!”

    只见坐在上首的的景泽已经跨步走到宝珍面前,拿出一块灰白色格子图案的手帕,轻轻拿起宝珍被割伤的右手,温热有力的手掌握住宝珍皓腕,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手不要动!”

    宝珍手腕被景泽手掌握住,一股酥麻传到她身上,虽然觉得尴尬,但又被他的声音催眠似的,坐在椅子上不敢动。

    心慌意乱的看着这位陆先生动作麻利的为她包了手指,两人距离近的可以看到陆先生漂亮的琥珀色眼瞳,和他身上檀香的味道,宝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等陆先生要转身走开,宝珍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宝珍看阿翠一脸焦虑,眼睛哭得红通通的,捂住受伤的手指从椅子上起来,站直了身子问道:“姆妈还好吗?哥哥知道了吗?”

    阿翠点了点头。

    宝珍回头跟梅老师说道:“梅老师,我赶着回去,今天打扰了。”

    梅校长也叹口气说道:“怎么会出这种事,这大白天的,你家就这么个小侄子,不知道你母亲和你哥哥要伤心成什么样子,宝珍叫你母亲节哀!也是上年纪的人了!怕是受不住啊!”

    娇樱过来跟宝珍说道:“我陪你一起去。”

    宝珍点点了头,向站在陆先生身边的溶溶说道:“溶溶,我先回去了。”

    梅溶溶站在那位陆先生旁边,回了一句:“啊!宝珍,那你自己保重!”

    宝珍看着景泽,说道:“谢谢陆先生,下次有机会我还您一块新的手帕!”

    景泽毫不掩饰的盯着宝珍,那目光在一刹那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此时的宝珍无心揣测这位陆先生的心思,对着另一位孙先生微一颔首,扶着阿翠出了门。

    景泽看着宝珍搀着阿翠的背影,这窈窕的身段,清丽的容貌。

    那是曾经他在池塘边救起的小女孩,往事顷刻涌上心头,竟然没有听到梅溶溶喊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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