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大雪了。一时分不清楚雪究竟是已停、已安静、却在被夜风扰离大地飘回半空,还是飞雪势头小小细细、仍在迷离。反正,风景未必合时宜地好看。因为这个男人的名字,虽然身体常爱生病,怕天气冷,多年来秦月漾到底很喜欢冬天。

    数不清多少个晚上,两人站在一起坐在一起靠在一起躺在一起拥抱在一起赏夜雪,对方也爱评判:“有月光的日子下雪更好看。”

    但那时节,当然不是一个人在暖屋子里头看,一个人在寒风丛中吹。

    “你进来,”秦月漾沉下声说,“进来再说别的,在外面多久了?”

    楼雪地一脸无所谓地解释:“系统说我不能进去,我的签是‘流浪汉’。灯亮之前,都不准我敲窗户找里面的人,确定你在哪里。”

    这一刻秦月漾已经醒悟了一个谜底。其实他秦月漾本来应该已经死了,多半,楼雪地本来也应该死了。在这栋房子一带,这一套虚拟的简陋的“社会”上,规则浓缩为一直得不到理解得不到注意就会死的游戏里,楼雪地拿到的身份牌登时吓出了他一身冷汗——没有人知晓、断定他存在的流浪汉,一度没有人能够回答出有关他的任何问题,一个弄不好,恐怕午夜零点,死的并不是房间内的任何一个人,而是流浪汉,或者说,其实在下午,所有人似乎非故意的纯然的漠视间,代表流浪汉的人早就应该消失了。无声无息,不曾存在。惟一让楼雪地没能消失、秦月漾没能消失在这潦草世界上的可能性怕就是:他们俩相爱。

    爱得牢不可撼。

    所以,哪怕彼此并不明知彼此处在怎样的环境之下,也符合规则地交出了无条件的担心与思念。是啊,转移话题打断风、回答复活问题,本就都是应急的短途对策,从一开始,系统说的长效通关方法就是“关心、爱”本身,原是不用回答问题的。不管那话煽不煽情,秦月漾现在完全确信了,那部分话语,系统没有说谎。

    也换言之,硬是闯进屋来,楼雪地不见得会死。

    咳嗽两声,秦月漾开口问:“系统,麻烦挑明进出房子的惩罚。”

    广播声无波无澜地说:“该被测试者死亡。”

    秦月漾耐耐心又问:“复活规则相同吗?”

    广播声无波无澜地说:“相同。”

    秦月漾转回头道:“听见了吗?雪地,你进来。你的每一个问题我都回答得上来。冷坏了吧?”

    “回答问题?”楼雪地眉一扬,却说,“看来我听到的规则和你们有区别,系统说我坚持住在帐篷里过夜的话,特别是在被你们发现后还坚持住在帐篷里过夜,会奖励我积分。我想它可能是想观察更多变量现象,月亮,你把窗户关小一点,至少今晚,我不进去住,挺不住另说。”

    “积分?”背后赫默惊讶,“这测试还有积分?”

    “你还是进来吧,”段淑丽帮着劝,“外面太冷了啊。”

    “进来呀。那身体受不了的。”张飞也说。

    秦月漾生气了。楼雪地下一眼就看出来了。

    在楼雪地的生命体验里,见到秦月漾动怒是很稀罕的事。楼雪地飞速继续说:“明早会换牌,明天我就不一定是流浪汉了,说不定只有这一次赚积分的机会。系统根本没跟你们提过积分,是吧?”

    秦月漾实在挺生气的,这当口,赫默追问:“系统说没说积分能干什么用?”楼雪地看见他忽然扭过脸,看了一眼说话者所站的方向,不知眼神是不是很恐怖,吓得人家脸色一僵,惹得旁边一个年轻女孩子轻轻提醒说话者:“我们先别插话了。”楼雪地遂也没搭理那个人。

    然后秦月漾收回视线来,盯回他楼雪地。今晚,明显秦月漾还有余烧,穿着那件色彩刺眼的红衬衫,脸颊也有些微红,这下,目光深处犹如也有一层连叹带怒的火光翻涌般的感情,那层感情更红。他倚着窗,隔着墙,人在灯月交接下,像一片深流静水面上竟一朵浪花跃出水就化成了贴水燃烧的火。

    楼雪地把喉咙咽了一下,才说话。

    “你听到的规则是什么?”楼雪地说,脚步一动不动。

    真的一根筋。

    秦月漾闭一闭眼睛,姑且把室内广播声交待的规则以及众人摸索出来的各种情况一并给他讲了,末了问:“你可能一直在被‘风’吹,你分得清有没有哪道不是自然风吗?”

    楼雪地脸色阴沉下来了,淡淡说:“分不清,外面到处是风。”又说:“针对过你的人是哪几个,指给我看。”

    秦月漾摇摇头说:“不要闹大,大家都在吃亏。这样下去不行,但没有人是想故意杀人。”

    楼雪地说:“故意不故意是用来量刑的,是活人的事。万一你死了,故意不故意有什么区别?”

    秦月漾也知道这是楼雪地的一大刺激点,会令刺头暴躁很久,话锋一转道:“说来说去,既然我保得住你,你保得住我,我对其他人的在乎也不够。‘有人跌倒的时候,他是为了他后面的人而跌倒,也为他前面的人而跌倒。’都一样。”

    楼雪地皱眉说:“你一个病人。”

    秦月漾说:“那你就帮把手,看一看他们的脸,帮我记得他们多一点,让他们在这个假世界存在都更深刻一点,多一点是一点。别记仇了,那个老头应该从来没有强烈攻击过人,即使在被攻击的时候,压力光积累,没地方排解,要是显得不主动,情有可原;小老头总在劝架,不管做了别的什么,都是希望自己最好能是好人的;中年男女想揽事,做多错多,虽然有的事争着揽只会出岔子,但那也并不全是他们自己想揽的事,总有些是这么多年生活打磨出来别人逼着他们习惯揽的事,不揽,甚至可能找不到自己,到了你和我的年纪,我们俩都明白;小男孩不用我说,闹都不闹;那边的女孩子很积极,很想把这破局面搞好,要是你看到她急性子上来了,她不是恶意;她旁边的年轻男人,精明,但是在想办法;中学生,哪怕说话带刺,年龄不大就好爱反省自己、乐意承担责任的好人;再过去几步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有点剑走偏锋,激进,但也是太想搞好搞成点什么事情了,我在那个年纪也一边想着办事一边找不对方法,没准至今也是,陷阱太多;另一个比较传统,敏感,也有说话不合适的时候,但总献血呢,哈哈,我不小心把他放在了最后一个说,铁定难过了。我就不检讨我自己再夸奖我自己了。雪地,系统抽选不同测试者的共同点是,我们都还不至于是没有回头路的人,不是极端的犯罪者,不以死人为乐,我不信一道人际测试题,一条有了人才诞生的路,人走不了。”

    楼雪地一一听了,沉默片刻,点一支烟,再看他的眼神像看着蓝天。

    “好,听你的,我尽力。”冰瀑一样的嗓音柔化了,一滴滴一字字流向燃烧的水面,汇合交融,“不过是为了你。”

    秦月漾这才示意他说说他听到的室外规则,道:“讲。”

    楼雪地便会意吐一口烟道:“没什么,前面只说了测试、外星、淘汰会死、淘汰条件、明天更换身份之类相似的话,没说人数,告诉我别墅里面有人,可我天黑灯亮以后才能去和里面的人交流,妈的,换个人来天黑气到给它起尸。后头说我在室外过夜奖励积分,等过了关……”

    秦月漾说:“嗯?”

    楼雪地竖一根手指,点点脑袋说:“测试结束就能兑换点好东西,还能在一个据说修复身体包治百伤的医疗区拿积分换医疗。”

    秦月漾心底一痛,隐隐想到了是为这种事,又想不到他真是为这种事,低声重申:“你进来睡,我不需要。”

    楼雪地说:“你试一试。”

    秦月漾说:“不用。你太受罪了,我那还是另一种毛病,未必治得好。”

    总得而言,楼雪地的固执几乎天下无敌。楼雪地如故脚步不动,只是淡淡一笑,抬起右手伸过窗户,从晦暗之处伸进浓灯边缘,本意想摸的是秦月漾泛倦的侧脸,然而察觉自己双手太冰,最终只敢降落到另一个地点,摸摸对方洒着黄色灯光的头发,蜻蜓点水,垂走。

    “试一试,秦月漾。”他说。

    实际秦月漾依旧不想答应,无奈不是他不答应,楼雪地就会听话走进来,何况他那个老毛病平日也不止影响他,也常拖累着楼雪地照顾。静一静,秦月漾说:“房子里暖和,不缺衣服,那你把我外套拿走,多一件是一件,手也递给我暖一暖。”

    “不要握手,你快点退烧。”楼雪地强硬地道,“放心吧,我不是你,不会没有心理准备地逞强,半夜冷了我就投降。”

    秦月漾拿他没办法,话音又是一顿,半天说:“待会我去别墅其它地方转转,给你找找厚被子,最好还有取暖器。”

    “这行。”楼雪地应。尽管两人都没抱希望有取暖器。

    秦月漾能说的话约略说完了,刚想转身去找东西,方正礼试试探探着兀问:“我能不能说句话?为什么,为什么咱们几个双双对对来,别的人自个来?这里面有什么暗的规定吗?”

    楼雪地转了转头,回答:“两人入选的规则说是彼此感情够深,一起卷进来。”

    赫默奇怪地问:“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楼雪地说:“我问系统啊。”

    好几个人一怔,脸现纳闷。赫默说:“这也能问系统?”楼雪地复说:“它也没说不能问,就查书一样顺口问问啊。”

    这时候室内除了方正礼和秦月漾,方所有人脸色通通沉郁了。秦月漾亦生一愣,意外地说:“……都这么孤单?”

    楼雪地吸着烟,眼睛望着他。

    吴不多嘴角一颤,很难接受道:“真的假的?老爷子都救不下来老伴,这也算感情够深吗?这也行?系统骗人呢吧?”

    梅惟一冷静地道:“为什么一定得是假的?也可能我们几个连那种级别的稳定关系也没有,平时和我关系好的人那是命运共同体,不是命运共情体,反正我不觉得有人够了解我的情绪,这不是很正常吗?”

    萧洒点头赞成:“正常。怎么才能让我爸妈听见系统的判断?不指望他们改,别再天天说很爱我就好了。”

    陶行客没预兆地站起身说:“我去找一下洗手间。”

    楼雪地弹弹烟,照旧是凝视着秦月漾。

    月牙叹息说:“怎么会这样。”

    楼雪地说:“经常那样。我不会再放你回那样的世界里去的。”

    满月双眼一闪,又说:“雪地,谢谢你。”

    楼雪地笑笑,说:“算不明白账的笨蛋。”

    ·

    秦月漾回来时,楼雪地两根烟早抽完了,两只手皆插回衣袋,面对着窗户眼睛一移不移地等待他的模样相当显乖。而且精神头不错。

    接了被子,楼雪地不希望秦月漾再临窗吹风,准备走了。秦月漾叹着气说:“我爱你。”

    楼雪地抱被子退后了两步,边退边说:“嗯,我爱你。”

    秦月漾说:“被子要捂严,要捂很严,千万别漏风。明天早晨早点进来。”

    楼雪地还在后退,在他心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说:“行。别偷偷哭。我在那边,你在这边,也不耽误我还在家里,我心情很好。”

    了不起,他定义的这个家已经不仅是无视物质条件,还无视空间了。假如,假如自己哪天真死了,秦月漾疑心他会开始尝试无视时间的。

    秦月漾皱皱眉头,哑然失笑:“好好吃饭,我不太有胃口,如果系统没给流浪汉发饭,必须过来找我。”

    楼雪地退后着同意:“没问题,不信你去问系统。”

    秦月漾说:“晚安。”

    楼雪地说:“晚安。”

    秦月漾说:“想过来就过来。”

    楼雪地说:“有事开窗喊我。”

    他逐步退远了。

    随后终于转身,正对帐篷走回那一端,黑色背影走入黑夜深处,分不明朗了。

    秦月漾没有立刻关窗,身影依然伫立窗前,照得很远。既是因为舍不得,也是因为知道,他还会回头望望。

    楼雪地特别爱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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