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步虚令

    “紧吗?”

    “紧……你松些,我快上不来气了……”

    “那这样呢?”

    “别……别闹……”

    我虽然不大记得我头一回穿束腰的时候是什么光景,但我敢肯定,绝对不是虹猫现在这般——

    这般——令人想入非非。

    我惦记着他是头一次穿裙子,怕他被勒着,手揽着他的腰,两指斜过去给他又扯松了一点。

    “腰再收一下,吸口气,好点没?”我问。

    虹猫如临大敌似的缓缓吐出一口气,拈起那绣工精致的下摆,扯了扯,仿佛差点被三尺白绫勒住脖子似的,道,

    “这东西把我弄死算了。”

    “你轻些!”

    我眼瞅着他手在裙子上扯来扯去,心疼地一把抓着他手,恨铁不成钢道,“你晓不晓得这东西多贵!”

    “多贵?”

    我缓了缓,取了个白玉滚珠的算盘来,右手噼里啪啦一通,打出一副数字搁在虹猫面前,

    “缂丝的料子,不算匠人的工钱,就只挑拣生丝的价钱,也得五两往上走。”

    虹猫一怔,指尖小心翼翼拈起一片裙摆,透光打量,道,“就这么一个薄片子?”

    我点头称是。

    “你寻这么贵的做什么?我见你平日里那衣裳都是平绢细纱的,也没有这么累赘的裙子。”

    我忍不住笑出声,“头一回穿裙子,我怎么敢委屈了您。”

    “别别别……”他哭笑不得地摆手,“就这么一次得了,够我记一辈子的了。”

    话虽是这么说,虹猫一身女装委实好看。他本来腰就细,束腰一穿愈发显出骨肉匀婷的袅娜之态。长发披散在肩,当空里刚洗过还带着栀子香的发丝蓬松而柔软地乱着,那张原先唇红齿白的脸庞,也被覆上几分雌雄莫辩的心动之感。

    我冲那站在镜子跟前晃悠来晃悠去的家伙一招手,道,“过来。”

    他一转身,石榴色银红暗纹的马面裙登时在腰下开成一朵花,腰际的荷包银铃随着叮叮当当地清脆作响。

    “我给你绾一绾头发,你这样子出去没办法见人的。”

    我望着他,说着说着,居然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了。

    毕竟他这幅模样,如何能与昨日那个持剑树下,拈花拂酒的少年相比呢——简直判若两人。

    虹猫依言在铜镜前的绣墩上坐了,我打开妆屉取下自己平时用的螺钿梳,一丝丝梳理他披散的长发。

    我梳的时候,他清清淡淡的呼吸拂在我手上、腕上,我竟一时心尖软得酥过去,连喉头都轻轻颤抖起来。

    他却不察,仍是坐着乖乖任我摆弄,手里把玩起鬓侧垂下两缕柔软发丝,眼帘低垂,唇角含笑。

    我娴熟利落地给他绾了个垂鬟髻,当中簪上一枝白玉豆蔻的簪子。

    “好了吗?”虹猫问。

    “还没。”

    “胭脂水粉就免了,眉还是要画的。”

    这是我头一次给虹猫画眉。

    鲜衣烈马的少年,眉形也没那些儿女情长的弯弯绕绕,长眉入鬓,颜色如渐渐晕开的徽州墨。

    我拿着螺子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只好作添补状,东划拉几下西划拉几下,笑他,

    “人家是‘蛾眉如新桂’,你呢,怕不是‘英眉似吴钩’罢!”

    “吴钩有什么不好的,能得张敞画眉也就别无他求了。”

    他贴我贴得极近,笑意绵绵,纤长睫毛不免轻轻柔柔扫过我腕关,麻麻痒痒的,像是羽毛。

    “好了。”我描完最后一笔,搁下螺子黛。

    他闻言缓缓站起,踱步到衣橱边上的穿衣镜前打量,仿佛十分满意似的,转身来征求我意见,笑问,

    “如何,好看么?”

    他眸子清冽可鉴,温凉溪流之下,还暗暗隐藏了一点期待夸赞的小小雀跃。

    总是黛眉春衫薄,伊人娇柔俏。

    我在这里已是强忍着缄口不言,实则心尖上醉成一片酴醾的绯红,再也顾不上什么别的了,开口问,

    “我能亲亲你么?”

    伊人骤然笑了,眸子里依稀春深花暖,张开怀抱,带的腕上银饰轻轻一响,冲我道,

    “来。”

    中元夜,灯会宵,月正明。

    平日和虹猫一起在街上闲逛,偶然也要避避嫌,隔着一段距离不能牵手。但如今他作女儿的打扮,我同他站在一处,外人看来不过是闺阁女儿结伴赏灯。

    虽然其中一位姑娘很明显地身量高挑,胸前一马平川。但实在因为脸生得太过貌美,于是这些不合常理地就自然而然忽略过去了。

    街巷灯火明灭,平日静谧的樟木小楼也挂出灯笼三两盏,纵然夜色如墨,掩映在浓浓淡淡、层层叠叠的光晕里,竟也被染了颜色。

    我今晚心情尤其好,好得像是炎夏里虹猫把最后一块冰镇的拔丝雪梨夹进我碟里。这个时候,顾不上他穿的都是一寸料子一寸金的缂丝,只是死死抱着他不撒手,仿佛下一瞬这个大美人就要变作一只蝴蝶羽化而去似的。

    “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漂亮!”我笑道。

    虹猫莞尔,俯身一揉我发旋,夏夜里灯笼流丽,他好看的侧脸被衬得微微发亮,

    “这话你今天都不知道说了几回了。”

    很显然的,他已经习惯了这身装束,之前走路的时候还难免踉跄几下,如今步子却迈得比我还稳了。

    打闹了半日,他要去逛纸张颜料的摊子,我却惦记着各色小吃,于是就此分开,约了半盏茶以后再会和。

    清凉夜风裹挟上身,我手里把着素签纱糖,被甜腻的糖汁溢了嘴角。正打算买甘草雪凉水冲冲嗓子,就看见那卖雪水的摊子跟前还另有一个不甚显眼的摊子。

    我一眼盯住那簇在月下微微反光的纸,走上去。

    “这个洒金的纸怎么卖?”

    问的却不是我,有只手和我近乎是同时放在了那簇纸上。

    大抵是觉出不对,那只手的主人收回手,道了声,

    “在下唐突。”

    我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是个挺俊秀的蓝衣公子哥,一身养尊处优的气派,手里拿把山水画的折扇。

    我笑了笑,“无妨,既然是公子先到的,这叠纸就让给公子吧。”

    我言罢便转身欲离去,谁知那家伙却又开口,

    “姑娘留步!”

    我回身,“何事?”

    蓝衣公子笑吟吟地躬了躬身,“君子成人之美,既然姑娘喜欢,不妨让给姑娘。”

    我一想,你让给我吃亏的是你自己,再说虹猫肯定喜欢这东西,于是点头道声,“多谢了。”

    他见我道谢,反而被助长气焰似的,道,“姑娘喜欢画画?”

    我没作声。

    “在下略通画画,可否请姑娘指点一二?”

    我还是没作声,转身问那摊主,“这洒金纸怎么卖?”

    “姑娘好眼力,这可是咱这儿最好的纸,嘿嘿,自然贵了点……”

    我不大喜欢那蓝衣公子的笑,不愿多留,眼见摊主滔滔不绝,便干脆利索地冲他一挥手,“别管多少钱,全要了,麻烦给我包起来。”

    “姑娘……”

    我就快被烦的一掌把他推出去的时候,就听耳后有人叫我。

    “蓝兔。”

    这声音就算化成灰了我也认得,连忙见了救星似的抱住他,“你总算来了……”

    方才还衣冠楚楚的蓝衣公子一见面前两个红妆佳人亲昵相拥,登时花容失色,话都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道,

    “你们…你们…磨…镜?”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虹猫已然腾出一手揽住我脖子,在我嘴角印下一吻。

    “你下回别吃那签子糖,甜死了。”

    他冲我无奈地一蹙眉,指尖抹去他唇角方才吻我沾上的糖屑。

    尔后,他转向那人,眼底风流得意尽现,“对,就是磨镜了,如何?”

    “在下……在下失察,冒犯了二位…二位姑娘…”

    眼见那家伙连扇子都顾不上拿就溜了,虹猫不由得一笑,道,“什么人,清平世界还想着勾搭小姑娘。”

    我从摊主手里接过包好的纸,嗔道,“还不是为了给你买这个,不然我早一掌打他出去了,还容得下他在那儿三三四四的!”

    “不过……”我顿了顿,忍笑,“你被那家伙认成磨镜也不在乎?”

    虹猫挑了挑眉,坦然道,“我和他素不相识,磨镜就磨镜,有什么相干。”

    他言罢,倒是想起什么似的,将方才买下的颜料递在我手里,自腰际取出香袋。

    香袋这种东西,闺阁女儿家常佩,我惦记虹猫今天第一次穿女装,各色东西还是给他配全了好,于是专门取了一个全新的绣鸳鸯并蒂莲的给他,里头还塞了不少薄荷和沉水香。

    但此刻,那绣工精致的香袋里的香料已然空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淡淡荧光。

    他眸子晶亮,笑意蔓上眼角眉梢,偶一瞬间仿佛看见了那个之前在山间溪上纵情自在的少年。

    “我买颜料的时候,这小家伙就停在我手上了。本来,今年入夏我就打算给你捉些萤火虫来的,一直下雨也没顾上,如今正好撞见,虽然只有一只,也当给你取乐了。”

    他说完,松开香袋束口,那团闪着荧光的小东西很快爬出来。大抵还没摸清状况,跌跌撞撞飞到我手上,身上的小灯笼划出一道淡色剔透的萤光。

    我用长指甲轻轻戳了它几下,它便蓦的苏醒,煽动翅膀,当空飞去。月色溶溶如一触即碎的薄冰,那流萤的光很快湮灭在比它更胜的华泽里。

    即便如此,我却觉得我身侧之人,光芒比月色还要更甚几分。

    “你傻不傻,”我笑道,“我那沉香不比这虫子贵了几百倍去。”

    他指头在我额前轻轻一弹,温言,“你既说我傻,那你笑什么。”

    我压抑着上扬的嘴角,“我是笑你傻!”

    虹猫狡黠道,“那些文人说,肯爱千金轻一笑。如今你既然笑了,不管是笑我傻还是什么,我都把千金赚到手了,你说说,千金能买你多少两的沉香了?”

    我再绷不住,只怕再忍笑意就从我眼睛里漫出来了,边抿唇,边把东西往他手里一塞,踮脚一跳挂住他脖子。

    “你不傻,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骤然就想起之前七夕那日,暖烟打趣我,“宫主,怎么不和少侠过七夕呢。”

    我当时的回答当真是应景。

    ——我是这么说的,“过什么七夕,我同他在一处,天天都是七夕。”

    回去的时候已交了亥时。

    想要避开各种宫人的耳目,又带着打扮成那样的虹猫溜进来,实在是件难事,但好在幸不辱命,还是安安全全地进了我的房门。

    虹猫从桌上拿了杯茶,仰脖一灌。喝得急了些,有一缕从嘴角淌下来。他倒是不介怀,指腹在嘴角极其暧昧的一揩。

    我看了他那副若有若无的撩人劲儿,心底陡然猛挑了一下。面上竭力挂着正经肃然,谁知刚走到桌边预备端茶,手却冒冒失失地碰倒了杯子。

    虹猫不禁嗤的一笑。

    他坐在椅上,裙下双腿闲适地搭着,唇边的笑意若隐若现,风流从眼底一直蜿蜒上眉梢。

    我最受不了他这么瞧着我。一双平日里最冷静端方的眸子却雾蒙蒙一片湿润,仿佛无底深潭的漩涡逆流,将什么理智、从容、仪典都吸进去了。

    我缓了一口气,喊,“来人。”

    外头的宫女进来,躬身,“宫主。”

    我定了定神,忍住口干舌燥,两只手揉着太阳穴,道,

    “将里屋和外间的门都关上,今晚不用值夜,都回去歇着。”

    门扇几声轻响,门都被从外头关上了。我打算插上门闩,却又懒得再多跑哪怕一步,便顺手抄起将旁边架子冰魄朝门口一抛,直直架在门闩之上。

    虹猫静静望着我,睫毛闪了闪,缓声,

    “你做什么?”

    我没搭理他,或者我那个时候脑子里根本就是一团浆糊,没把他说的什么话听进去。

    之后想一想,他定然是在我眸光恍惚的时候就一眼看透我了,后面种种不过演戏,为得就是直接勾我上去。

    这家伙,心真是黑得要命。

    后话且按下不提,只说当时。我约摸是用了轻功,三步并作两步掠到他坐的剔红漆高背椅跟前,虹猫被我莫名的动作一惊,身子朝后一缩直直陷进椅子里。

    我一手撑着椅背,另一手挑起他软香生腻的下颌,俯身下去。

    虹猫大抵被我今日的样子骇了一跳,手猛的打上我腰际,却被我腾出一只手牢牢攥住,他毫无借力之处,力气也就散了。

    他的牙关起先牢牢合着,好在我耐心,来回摩挲了几次,他便溃不成军。唇齿相接处,连喘息都染上暧昧的绯色。

    他唇色是娇艳欲滴的鲜红,鬓发慵懒微松,襦裙被我无意识里扯得将褪不褪,露出胸前风光一片,胸脯还在微微地起伏。

    我已然头晕目眩,脑子烧成沸水开锅,发觉自己脚底软成了一团棉花,站着都成问题。

    我心下暗骂自己不争气,不过亲了亲就脚软得站不住了。

    正在懊恼,只觉世界整个儿的天旋地转了一下,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打横抱起来了。

    虹猫居高临下,眸子里方才的暧昧迷离一驱而散,勾了勾唇。

    “你……”

    我正要开口 ,却被他直直堵回来。

    “玩够了没?”

    他抱着我拔脚就往床榻那边走,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上当了,虽是被他箍着使不上力气,却仍扑腾着想要挣脱。

    虹猫一副阴谋得逞的样子,冲我笑道,“你再动,我点了你的穴。”

    我在那笑意背后读出些不明意味,连忙缩着不敢再动了。

    他将我放倒在床上,一手拆了他发髻上的白玉簪,乌发应声而落。然后落下的便是细雨般温和的吻。

    “有几日了……”他在我颈间哑声。

    “什么…有几日?”我神志不清地问

    “你自己晓得。”

    他素手在我衣裳上穿梭来去,毫无当初的生涩之感,只寥寥两下,便唰得一声将裙子解了。解完我的,又去解他的。手来回几次,竟然比解我的裙子还要快。

    我心里暗骂一声这厮天天不学好,就见他指尖一挑那罗裙,一股带着力道的劲风登时送那两条罗裙飘在不远处的地下。

    他的裙子鲜红妩媚,烈烈如火,和我的水色襦裙交缠在一团,兀自生出些旖旎缱绻的春色。

    我把持着我最后一分清醒,双臂环抱护住胸前。

    虹猫笑了笑,慢条斯理,俯身贴在我耳边,含住耳垂,轻轻吹了一口温热的气。

    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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