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枪下去,再没人明里暗里嘲秦叶笙把握不住场面了,秦明月多少顾及着自己的名声,趁着秦叶笙还被困在警局时,向那些狐朋狗友赔礼。

    谈笑间又被邀着一起喝了酒,日薄西山时才回来,整个秦宅被光拖拽出斜影,静谧沉默。

    主屋内,四太太早就守好了,此刻正乖巧地坐在榻上。

    这六七尺长的地方经由他人打扫一次,他又过了回手,连同西洋的香薰都要放得齐整。

    久等不来,他就去拨弄秦明月送给他的八音盒,每每刚冒出两个音,他就得关好,再重复打开,生怕音色突兀,他就听不见来人的脚步声。

    事实上,这首曲子,他断断续续听完了两次,秦明月都没有回来。

    四太太彻底锁了八音盒,把一切钻出的曲调幼苗都掐了,就像揩死了心尖上发的芽。

    下一刻,门外传来动静。

    她回来了,她甚至都没朝他笑一笑,或者说任何一句话,但他内心开始发刺发痒,就像心田里又有源源不断的小芽轻灵地迸出来,让他方才暗自神伤的一幕都顶碎了个干净。

    秦明月见到他,还有点儿头晕脑胀,一时认不清来人是谁,含混不清地喊了句:“小相公……”

    她向来千杯不醉,今日却在酒会落于下风,想必真是年纪大了。

    秦明月提了提神,盘算着自己的年龄——约摸有四十。

    她被这数字震得清醒不少,短暂失神过后,视线渐渐明朗,只见一人站在自己面前,他容色可人,双眸含笑,并且正抑制着难以言表的欢欣,耳垂泛红。

    她此刻记不得他的名字,倒也明白对方大概是为自己的一声相公而感到惊喜。

    对于他人跟自己反馈的正向情绪,秦明月已经看得厌倦,她想沉下眉眼,那少年却又小心翼翼叫她:

    “妻……妻主?”

    这是很旧的词了,与相公极配,如若记得不错,秦明月应当是头一次被这样称呼。

    她将自己从方才的眷恋中脱离。

    “是小褚啊。”

    她很擅长把喜怒藏好,尤其是对付男人,可四太太对她那样真心,恨不得把她说过的每句话都嚼碎了品,自然发现出她态度的落差。

    失望淡淡地裹挟了他。

    “是我,妻……家主。”

    秦明月不去纠为什么四太太会在她房里的事,将披肩解了,四太太主动替她收好,挂在衣架上。

    眼下他这面子不好拂,秦明月率先上榻,对男人招招手。

    他那些失望顷刻间消散。

    事未过半,秦明月却忽然抽离了手,四太太不解其意,慢吞吞地套上衣物,关心的话还未出口,就被眼前的猩红刺得双眼发疼。

    秦明月怒意乍起,又生生压下去,倚着床栏撑住身子,脊背起伏,发了狠劲儿将帕子扔到地上,打出一记响声。

    帕子被血浸了,贴在地面,缓慢地展开。

    四太太一面观察着她的神情,一面小声唤了信得过的佣人,让他悄悄去请个大夫,不要声张。

    “不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来的佣人道,“把三太太给我押来。”

    四太太怔愣,暗暗捏紧了被子,又扯出笑容:

    “还不快去。”

    来人的西服还没有换下,袖口还卡在胳膊上,唇角藏笑,端的是一副无所畏惧的纨绔模样。

    秦明月正蓄着气,苏相忆“呀”了一声,弯下腰,抬头凝视她。

    “家主总算想起我了?”

    她眉眼间聚拢的恼意面对苏相忆的笑颜时,显得铺张浪费。

    “我看你是戏子做久了,呜呜喳喳的,忘了现在哪里该去,哪里不该去。”

    借着酒劲儿,她扯开苏相忆的西服外套,在白衬衫口袋里摸出一盒洋烟,反手扔给身后的四太太。

    秦明月语调缓慢,比秦叶笙更添几分年长者的稳重,她攥过四太太的手,往前一拉。

    “让他长点记性。”

    四太太心下发寒,嘴上胡编他擅长,真动起手却要纠结。

    烟盒落在手里,煤油灯挂在天花板,两个东西一串联,将他从头顶往下捅了个穿。

    他面上红潮未褪干净,又覆上一层惨白,两厢堆聚,显现出半喜半惊的可怜神色。

    “其实……不必如此的。”

    家主曾经对他这般好,如今却也舍得让自己伤他么?

    秦明月扭过头:“平常嘴上功夫伶俐,如今让你动手,就不敢了?”

    四太太被盯得浑身发烫,无意识地摩挲盒子。

    最后还是借着渲染气氛的蜡烛,点了烟,闭上眼,犹犹豫豫着伸手。

    苏相忆在掉眼泪这方面很有功夫,片刻后,也不知是秦明月于心不忍,还是觉得无趣,将四太太拖回床幔里,烟头仓仓皇皇跌到地上,火星泯灭。

    “继续。”

    这话也不知是对谁说的,总之,帐子里的人无措,帐外的佣人利用烟头的余温接着动作。

    帷幕之下阴影遮蔽四太太的面容,他抿了抿唇,轻轻推了把秦明月。

    “外头,还有人……”

    秦明月置之不理,甚至力度更狠,四太太意乱情迷时,将床榻上稀稀落落的物件扫下去,噼啪几声,激得他撑开眼皮,碎裂的八音盒在床幔外似隐似现……

    *

    在秦明月这儿受了罪,他说不得,非要去秦叶笙那儿卖惨,心里才能平衡些。

    秦叶笙从他怀里挪出来,在怀中摸索、停顿,再摸索,然后取出几片金叶子。

    “拿去花吧。”

    从前金叶子是宫中贵人赏赐给下人的荣誉,如今没有帝后,没有娘娘,金叶子就成了富人们装点自己门面的饰品,必要时兑换成银钱,哪儿都能用得上。

    苏相忆思及手臂上的疼痛,怎么说都要好好挖层油水下来,不买账道:“你刚才找到什么了?停了那么久。”

    “没什么。”她理了理衣襟,欲盖弥彰。

    秦叶笙这点儿动作在苏相忆面前完全不够看,他默默起心思,状似无意地说:

    “好,回见。”

    她望了眼顶上的树,见风未止,点了点头:“回见。”

    脚步刚踏出去,熟悉的拥抱再次袭来,两人磕磕绊绊,摇得树叶簌簌落下,她要笑骂,苏相忆却率先摸出她怀里的东西。

    他将怀表在手掌中绕了两圈,难得鲜活自得地晃晃手腕。

    “我就说,你有——”

    话语在看清东西的那一刻硬生生咽下去。

    是一块怀表。

    怀表照片正中央的人,温和从容,此刻注意却不在相机上,而是将眸子微微垂在右下方,唇角轻轻弯起,似乎在笑,但双眼不喜不悲,平静无波。

    是他见过的,程时宁。

    苏相忆下意识想知道他正在看着谁,于是同样把目光往右移,却只看见冰冷的珐琅外沿在月下反射起一弧光,和笑意淡去的秦叶笙。

    风好像停了,因为枝叶不再摇曳。

    苏相忆捏紧了表链,往秦叶笙手里塞。

    “哈,原来是个怀表……”

    他神色轻松,收回手的那瞬间才发觉出链子印在手心里的疼痛,这一番比较,好似烟疤的伤口都没了感觉。

    不等秦叶笙说话,他又后退一步,道:“没什么,我就是随便看看,有钱花就行了。”

    “金叶子足够了。”

    “从前在台上,不知要唱多少出戏才能有这么多赏赐。”

    “我……”他余下的话含混在喉咙里,嗓子却很干。

    他解释得都有些语无伦次,半晌吐出一句:“我,我不想唱戏了。”

    这话他自己听得都不明就里,秦叶笙却很冷静地安抚:

    “我明白。”

    她不知何时已把怀表放回上衣的口袋中,放回心脏前,放回最温暖的地方。

    苏相忆最后道:“你们拍照的时候,应该是个艳阳天。”

    太阳会明亮地照在地上,暖融融得像盖了条毯子,程时宁和她一起见过花与阳光,见过人声鼎沸的街道,和甜得糊嗓子的糖。

    老实说,先前为了营生,他还没吃过这玩意儿。

    秦叶笙现在的态度如同正在工作,看似还站在这儿,离开的想法却不断跳跃。

    “如果没有什么要问的,我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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