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技艺精湛的易容术,他们去半月城的这几天里,太守府的“江予熙”和“贺珩”照常起居,并未引人怀疑。

    树荫遮盖的花园里,“江予熙”与“贺珩”并排行走,从远处看只看见他们二人在小声交谈,“贺珩”时不时宠溺的看向“江予熙”,“江予熙”也娇羞的笑着微微靠在“贺珩”怀里。

    可真实情况是,“江予熙“假装靠在”贺珩“怀里,在一个没人看见的角度用胳膊肘重重地凿了下”贺珩“的肋骨。

    “贺珩”一脸痛苦的转头望向江予熙,嘴角柔情蜜意的笑容摇摇欲坠,“你有病吧。”

    “江予熙”丝毫不客气的回敬了个微笑,“别想占老娘便宜。”

    “贺珩”眼里像是要冒火,“明明是你占我便宜。要不是将军,谁愿意和你这个母老虎一起出任务。”

    “江予熙”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愿意见到你?”

    “贺珩”还欲再说,一道深深刻在他们骨子里的男声打断了他,“安静。”

    几步远的地方,真正的贺珩一身玄衣站在荒芜的院子里,手持折扇,柔顺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背后,他幽邃平静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两人与这双眼睛对视,都平白生出了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左犹,左豫。”

    “将军。”,左犹硬着头皮回答道。

    “我这么个大活人站在你俩面前你俩还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是不是太久没出任务技艺有些生疏了,要不要专门开个班让你俩回炉重造?”

    左犹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俩自行去领罚,不劳将军您老人家费心了。”

    “说说昌州的情况。”

    左犹闻言正色下来,“我们这几日只在太守府和周边的街巷里活动过,周明均自九天前离开到现在都没有回来,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监视我们的人换了三波,现在只能确定最开始的那波是陛下的人;昌州百姓没有什么异样,但我们没有去深入接触,不知道有没有漏网之鱼混在里面。”

    贺珩略一思忖,“周明均回来后你们继续任务,大约半月时间。”

    左犹即使再不想和便宜队友一起出任务此刻也只能答应,“是。”

    -

    三日后,周明均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枣泥马出现在太守府门口,他疲惫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接过仆从递过来的破布袋子,慢腾腾地挪着往前走。

    他原本就清瘦,如笔直生长的劲松,此刻更是形销骨立,看起来随时会被风吹折。

    即使早就已经疲惫不堪了,见到贺珩和江予熙,周明均还是行了个标准的拱手礼,“贺小将军,江姑娘。”

    江予熙对周明均这种一身清正两袖清风的读书人向来有好感,向前一步关切道:“周太守,车马劳顿,不知您身体是否无忧?”

    江予熙出言关怀,周明均略有些感到意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既将昌州托付于臣,臣自当尽心尽力,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的。时辰不早了,江姑娘和贺小将军也早点休息吧。”

    此话说罢,周明均打着一盏灯笼,往那淹没在草丛深处的小径里去了。

    目送着周明均的背影渐渐消失,江予熙才开口问道:“我们几时动身?”

    贺珩波澜不惊地把把目光从周明均转到江予熙身上,“明日子时。”

    可天不随人愿,有些事情偏要平地起波澜。

    次日,一道圣旨急召贺珩回宫,当朝左相于朝堂之上公然弹劾贺珩,称其拥兵自重、包藏祸心,更有甚者在御书房前长跪不起,求元帝召回贺珩当庭对质。

    乌云遮盖,暗无天日,只剩一只苍鹰盘旋不去。

    贺珩如阎王亲临般站在城楼上,猎猎寒风中墨色衣袍翻滚,他伸出一只手置于狂风中,强劲的力道击打在他结实的手臂上。他这个姿势良久未动,目光漠然地看着消逝的地平线,似在感受山雨欲来前的宁静。

    忽然,他五指紧握,小臂青筋暴起,细细的抖动隐藏在狂风与黑云之间,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颤抖的拳头,那双从来如死水般平静的眼睛,此刻竟有难以掩饰的情绪迸发出来。

    数年蛰伏隐忍,闯过横尸遍地的沙场,也见过虚以委蛇的朝堂,贺家守国门照肝胆的传承他不敢忘,苏晨“君子慎独,不欺暗室”的教诲他不敢忘,云滇之地易子而食的惨状他更不敢忘。

    他光明磊落,却偏偏所谋之事不能同别人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不知怎的,周明均那晚所说的话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紧绷的双手渐渐松开,眼底偏执的疯狂与虚妄也尽数散尽,桃花眼依旧风流无暇,顾盼生辉。

    “主人,该动身了。”黑衣暗卫很合时宜地出现了。

    “知道了。”贺珩居高临下看着城门外浩浩荡荡的随行车马,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你怎么了?前朝的事我虽不懂,但我也知道左相向来与你不和,这次你立功回京,他公然弹劾虽说确有不妥,却也在情理之中。”

    见贺珩没有接话,江予熙只得接着说道:“还是你担心西域有变?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我们既然已经回京,他们必不会急于一时。回京后也有利于追查线索,你何至于这么低落?”

    贺珩掀了一下眼皮,“江大小姐,你的话可真是越来越多了。”

    江予熙气极,“那我不说话了好了吧。”

    说着,就气鼓鼓的坐到另一边去,转脸不看贺珩。

    贺珩也没说什么,只是玩弄手指上的扳指,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回程走的急,几乎是彻夜赶路了,江予熙一路上只觉得头昏昏沉沉,马车中点的线香好像有安神的效果,不多时她就一头歪在贺珩身上睡得不省人事了。

    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车队已经停下歇息了。

    小溪流水涓涓,晴空万里,翠绿满山。

    烤兔肉的的肉香和野果的浆果香迅速勾起人的馋欲,江予熙陶醉地深吸一口,“好香啊……”

    “确实很香。”

    贺珩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嗯?”

    江予熙猛地弹射起来,顶着乱糟糟的鸡毛头和贺珩对视片刻,终于意识到,这一路上她躺着的不是枕头,而是贺珩的大腿!

    难怪感觉不怎么舒服,咯得她头疼。

    “不好意思……”江予熙低头道歉。

    “不用道歉,又不是第一次枕了。”

    贺珩似笑非笑地给自己沏了壶茶,把桌上的食盒打开,里面是刚烤好的兔肉和洗干净的浆果。

    兔肉烤的滋滋冒油,外焦里嫩,江予熙再也按耐不住心底的馋虫,抓起一条兔腿就开始啃。

    “这肉烤的是真好吃啊,能不能把你手底下烤兔子的人要过来,天天给我烤兔子吃。”

    贺珩只是淡淡地看着因为吃到好吃的食物就难以自持的小姑娘,人生多暗室,逢灯时刻乃是幸中之幸,而暗室十之八九是作茧自缚,人之欲念所致。若是心中自有明灯,则处处充盈。

    “你好像很关心周明均。”

    贺珩看着江予熙满足的擦嘴,挑眉道。

    江予熙一怔,周明均单薄瘦削的背影浮现在她脑海中,周明均文人傲骨,半点武功不会,和记忆中的那个男人完全不一样,可在某个时刻,她又觉得他们的背影极为相像。

    像是无人理解的孤单与决绝,只身进入黑暗中抗争着什么一样。

    话到嘴边,她竟不知道怎么与贺珩开口,斟酌了下措辞说道:“我只是在想,若是他面临这样的事情会怎么做。”

    贺珩听完却并不意外,“南安将军素以仁厚亲民闻名,将军所到之处,百姓夹道欢迎。若是南安将军来的话,应该会和周大人一样,恢复农耕,安抚民意。”

    “那你呢?”

    贺珩吊儿郎当地回答道:“我?我不是文人,又没有南安将军的仁厚心肠,若我来管,我会将流民收编,组织开垦,严密监督市井流言,若有作乱犯科者——极刑处置,以儆效尤。”

    江予熙笑笑不再说话。

    陛下急召,车队也加快了行进速度,一路上元帝派出的骑兵一直围绕在马车周围,贺珩江予熙也只能说些暧昧不清的车轱辘话来掩人耳目。

    临近京郊,贺珩终于找准时机开口道:“左相早不弹劾晚不弹劾,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到陛下面前骂我一通,未免也太巧了。”

    江予熙:“左相三朝元老,位极人臣,若是他有问题,大梁怕是早有变故。”

    贺珩沉思半晌,“左相虽然一直看我不顺眼,但他远远比我更了解上面那位。师父告老还乡后,朝中无人能与之抗衡,此时只有将矛头对准我,才能维持现在这个‘鹬蚌相争’的局面。”

    江予熙琢磨着贺珩话里的意思,陛下忧思过甚,草木皆兵,不管这位宰相对贺珩喜欢也好讨厌也罢,唯有二人相争才能让前朝平衡,否则就是只手遮天,必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左相此时弹劾,应该是京中有变,陛下拿人开刀了。”

    江予熙脱口而出,“你是说立嗣?”

    “四海不平,京中亦风云搅动,老臣相继陨落,新一代却无人接替,我们怕是没赶上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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