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延熙帝怒扬的眉梢渐渐垂了下来,眼底的掀风海潮也渐渐褪去,留下了一团难以捉摸透的复杂情绪。

    至少,孙衡是看不明白了。

    “景言,你且先回去,驸马之事朕会着人去寻找,至于孙尧那边朕也会亲自问个清楚,倘若真是他的手笔,朕定不会轻饶了他。”

    这几乎是一种好言商量的口吻,赵昧即便心中再有不愿也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了。她搭着眼皮低头不语,算是一种默认同意了。

    这势头逆转的极为玄乎,孙衡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局势便一整个颠倒,将他孙府的名誉声誉再度推到火边烘烤着。

    孙尧做了什么事情他再清楚不过,任是打骂也无济于事,眼下他自当维护好自己的儿子和孙府的地位名声。

    他眼珠子一转,顺势一咕噜跪了下来。

    “圣上,我儿纵使贪玩皮劣了些,可他本性却是胆怯懦弱,连自己半张脸被当庭毁了容都不敢吱声的人,怎么敢伸手去动驸马爷呢!”

    孙衡的这一番话里意味深长,明里暗里都在提醒着赵昧,他儿子被毁掉的半张脸他孙府大气没有追责,又在有意的借着话里的巧意告诉圣上,他儿子当初毁容都不敢找赵昧算账,现在又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的去招惹驸马?

    京中谁人不晓,赵昧行事睚眦必报,当初孙尧打了驸马爷一顿,被毁去了半张脸,谁还敢去碰她的人?

    赵昧听到这话里的玄机,当场冷笑几声,只道老狐狸终归是精明。

    “孙国公既然这样说,那便都摆上台面好好清算,连着这次的驸马之事一起算。”

    “公主大闹硬闯我国公府也绝非小事。”孙衡垂着头,眼底的狡黠无人看得见。

    延熙帝的面色沉的厉害,他作为一国之君被二人夹在中间左右难为,心中一股憋屈之感凝聚成一股无形飓风,顺着胸口直往脑门上钻,眼前的视线忽而模糊不清,一旁余公公眼尖,立刻上前扶住。

    赵昧注意到,想要伸手去扶,一双手延至半道上突然顿住,又收了回去。

    “你们二人可还把朕放在眼里了?”

    一声威怒,赵昧立刻同孙衡一同跪地,垂着首不说话。

    殿中气氛一下子压抑到了冰点,孙衡也收敛了许多,大概是自己也没想到会把圣上气成这样。

    延熙帝一手放在胸口,一手由着余公公扶着,看着面前跪地二人,一口气堵在胸口实难发泄。一个是他平衡朝权的重要支点,一个又是他亏欠甚多的亲人,偏袒谁都难断另一个人的口舌。

    他权衡再三,决定以圣威清断此事的想法冒出后,殿门处有侍卫通传:“圣上,皇后娘娘正在殿外候着。”

    延熙帝紧锁的眉头突然松懈了些,正声道:“快请皇后入殿。”

    孙汐沅一身凤袍长摆端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一位侍女和一位垂着头慌里慌张的男子。

    “孙尧!”

    赵昧一眼便认出了对方,咬着牙爬起来朝对方走去,全然没了礼节分寸。

    延熙帝见此情景,一张本就不好看的脸顿时又黑了一圈。

    孙汐沅见赵昧怒气冲冲的奔来,当下挡在了前头,提醒着:“景言,莫要失了分寸,反倒叫圣上为难了。”

    她以眼神示意,赵昧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行为,一双脚如同石头般千斤难动。她回头看去,在那张严峻凌厉的脸上看到了生气和失望。

    孙汐沅绕过赵昧,来到延熙帝跟前行了礼,后堪堪道:“今日这事,本宫已有耳闻,但依本宫之意,景言公主所举,并无大错。”

    此话一出,尚在地下跪着的孙衡按耐不住性子,正要出言,被孙汐沅一手阻拦。

    “阿尧性子劣躁,不悟不改,实难让人信服,这才遭了景言公主的怀疑,这些本宫尚且都能理解,也能理解公主担心驸马爷的安危,这才做出了一些有违礼度的不合之举。不过…孙国公毕竟是一国公爵,又是圣上的国丈,公主日后行事还是需得多思虑才是。”

    孙汐沅一番话说得既是有理又有几分人情味在里头,话且说得漂亮又不得罪人,又能让闹得不可开交的二人平一平气儿,最主要的,是能让夹在中间左右难定的延熙帝可以缓缓思绪。

    赵昧半张脸掩在眼罩下,一只眸子莹透透的,里边情绪隐藏的深,一时难以摸清楚,是以,孙汐沅的心里也没个实底儿。

    若是赵昧当真追究起来,必然是你死我活的地步,可她心里同样清楚,稳坐高座上的那个人,必然不想看见这样的结果。

    她侧身招过来畏在后边的孙尧,催促着:“愣着干嘛?还不行礼?”

    话一出,孙尧的一双膝盖跟被抽了骨头一般,猛的往地上一跪:“参、参见圣上。”

    延熙帝一摆手,示意其起身,顺着道:“孙国公也快些起身吧!”

    孙家父子俩这才慢吞吞的相继站了起来。

    “世子,朕问你,驸马失踪这事,跟你可有关系?”

    孙尧睁着大眼,惶恐道:“没有,没有没有,我哪敢动公主的人啊!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呐!”说着,后怕似的伸手摸着自己那半张疤痕累累的脸。

    赵昧见了,一股作恶从心口生出,她克制住情绪,冷静问:“那两个流浪汉都看到你了,形容的身形和样貌跟你一模一样,你还不肯承认?”

    孙尧举起三个手指头,耍着无赖道:“我发誓,我绝对没有抓走驸马。”

    最无力的辩解,任谁见了都不会愿意相信他的话。孙汐沅只恨自己的这位蠢弟弟永远有操不完的心。她一脸劝道:“景言,你不如先回家待着,兴许驸马根本没有被任何人抓走,兴许只是出去散散心了,很快他就会回来的。”

    赵昧眸色突然变得犀利起来,问:“娘娘为何这般说,好像你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孙汐沅道:“本宫自然是盼着些好事了,也的确希望这件事能早些过去,难道公主不希望驸马回来吗?”

    赵昧果断道:“我当然希望,只是你…”

    “好了,既然你们之间没有误会,这件事就到此为止,驸马之事朕会安排人去寻找,你也不要不依不饶了。”

    这最后一句话,延熙帝是对着赵昧说的。

    是寻常君王对待臣子说话的语调,带着点责备和不耐烦,听在赵昧耳边却觉得尤为刺耳。

    她一直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自己和对方的那一层关系,却又觉得那一切好似缥缈的幻境,让人恍惚迷离。

    从宫门出来,赵昧便一路架着马车疾速行驶,她并非全然相信皇后娘娘的话,但是有一点无须质疑,那便是她在圣前主动提及驸马一事。她既然说驸马会回府,那基本是可以笃定的事了。

    暮色降至,整个天空都是伴着雨水灰蒙蒙的,临街的道路上积满了水洼,一块深一块浅,车轱辘行过时,带起了一道道水花,路过的小贩身上溅湿一片,抬头刚要追责时,那辆马车早已飞出去好一段距离了。

    公主府上,赵昧心急如焚的直奔向后院的那间偏房,门前,晓晓正嘱咐着婢女所需要注意的事项,见到赵昧后,赶忙摆手打发走了婢女,迎了上去。

    “公主,你可算回来了,担心死我了。对了,驸马他…”

    赵昧一颗心砰砰跳着,着急的抢问着:“他怎么了?”

    晓晓道:“驸马回来了,现在正躺在屋里,只是…”

    晓晓后面的话被一扇木门给隔绝掉了。

    赵昧关上门,静静的站在门边没有走动,一只眼定定的看向床上躺着的人,那张熟悉的侧脸安静的睡着,一双手放置在两侧,手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不大却十分显眼。

    “怎么不过来?”

    床上突然冒出来的一句柔弱的问话,声音轻轻的甚至是有些中气不足,却足足将赵昧惊了一下。

    她慢慢的走了过去,借着烛灯也慢慢看清了对方的整个全貌。

    额头、脸颊、嘴角、下巴,没有一处是安然无恙的,甚至一只眼睛被打得肿胀到睁不开,身上穿着衣衫暂且看不出别的伤痕,但对方一直僵直不动的姿势也十分明了的提醒着赵昧。

    注意到她的情绪,袁戈故作轻松道:“你别看这青一块红一块的,其实都是面上显得夸张,实则一点都不疼。”

    赵昧没有说话,反倒在一旁坐下来,一只玉指修长的手轻轻去触碰那只肿得吓人的眼睛,刚一触碰,袁戈便不自觉躲避。

    “有点凉。”他笑着解释。

    赵昧将手收了回来,轻轻搭在床沿边:“是我连累了你。”

    袁戈笑笑:“哪的话,这是我自己惹出来的,我不招惹他,他怎么会气不过来打我一顿。”

    他尽量表现的跟个没事人一般,正要把这两日的经过当个笑话讲出来的时候,眼前一晃而过,肩膀两侧被一双纤细的手臂轻轻的揽着,柔软温凉的触感抵着他的脖颈,一直疼痛难忍的胸骨竟也忽然觉得不那么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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