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脚踝一阵刺痛传来,斛律玳蓦地从梦中惊醒,满脑子都是霍晏最后情急的告诫。

    她试着动了动手脚,发觉此时松泛不少,便不假思索地起身,如同魔怔了一般,口中念念有词:“上马…往西…上马…往西…”

    躲在暗处的那海见状,一双招子几乎要瞪出眼眶,差点惊呼出声。

    他亲眼目睹被黄锦蝮蛇咬中的人不计其数,男女老少什么样的都有,唯独独没见过这样中邪的模样。

    更何况在此之前,她还喝下了足够剂量“押不芦”,那是自波斯传来的秘药,有大毒。寻常人喝下一滴就会昏睡不醒,听说大别吉给她下了三滴,光是药量都足够放倒一匹烈马了,怎么还能有力气起身?

    就在那海还陷入自我怀疑的空档,斛律玳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帐篷。

    外间守夜的护卫们一见她出来,不由得都将目光向这边投来。

    最临近的小护卫率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见她一副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神情恍惚的模样,迟疑着不敢上前打扰。

    “小别吉?小别吉?”他试探着唤了两声,企图引起她的注意力。

    “马,马!马!”斛律玳被那声音所吸引,顺着看过去,却第一眼就看到了拴在一处的马匹。

    “您是想要骑马吗?”小护卫又问道。

    他是今年新从下面提拔到亲卫队的新兵,这趟还是第一次出任务,特意将临行前大汗的吩咐牢牢记在了脑海里,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

    “你们此行,最重要的任务是将小别吉给看护好了。她的号令,就是我的话,你们都得遵从。若有违者,回来之后统统查办。”

    “马,我要马…”斛律玳仍在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小护卫以为这就是小别吉的吩咐,不敢稍有怠慢,一路小跑着将前去,将她的坐骑牵来。

    马刚到面前,斛律玳立刻就抓住了辔头,一个翻身就坐到了马上,懵懵懂懂地向小护卫问话:“西…向西…哪里是西…”

    小护卫仰头环顾四周,伸手给她指明了方向,答道:“小别吉,应该那边。不过这么晚了,您…”

    他的话还还留了半截在嗓子里,斛律玳就狠狠地往后抽了一马鞭,枣红色的骏马应激起昂,长嘶一声,撒开蹄子就往外狂奔而去。

    大哈敦刚听完那海的汇报,还没来及得发作,外面就闹成了一团,隐约间听见什么,“小别吉…小别吉跑啦…”

    她倏地敛袍起身,甩开帘帐,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场吵闹的“始作俑者”策马扬长而去。

    微凉的夜风刮在脸上,吹散了身后一片喧闹。

    斛律玳控着马匹,向西边漫无目的地飞驰而去。她意识已再次模糊,左半边身子越来越麻痹,脚踝上那两个小孔正汩汩往外涌着鲜血…

    外人见了这般情形,怕都只会说一句,“自寻死路。”

    东方天际露出鱼肚白,旭日初升,洒下第一缕天光时,外出跑马归来的霍晏捡回了个“大活人”。

    霍昭正在带着手下例行盘点此行押送的礼品,忽如其来的急促马蹄声成功地引走了他的注意力。

    遥遥望去,就见还未穿戴整齐的弟弟不断地敲磕着马肚,催马急行,手里还拉着身后另一匹从没见过枣红骏马的缰绳。目光不住地在人群中搜巡,像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来寻自己。

    “那罗延,出什么事了?”

    他见状连忙将手中的清单往旁边人的怀里一塞,快步上前去迎。直到近前,这才那匹枣红马上原来还驮着个人,并非一匹空马。

    “哥,我没事。你快让随行的医官来看看,有事的是这个姑娘。”

    霍晏一面大声答话,马尚未停下,就收起了右腿,利落地跃下马背,一面来到另一匹马前,动作小心地伸手将人抱了下来。见霍昭疾步前来,便打算先将她放在草地上,好让哥哥先行查看。

    霍昭伸手虚托一把,说道:“主帐还未撤,我已着徐荼前往,直接抱过去吧。这地上草深,扎人得很。”

    医官来得恰是时候,人刚被安置在榻上,他就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进来了。

    霍昭和霍晏也不打扰,一人负手、一人抱胸,只静静地站在旁侧,等候着结果。

    然不过片刻,帐中的气氛就随着医官愈发凝重的脸色也在悄然间变得沉重。

    他先是掀起那姑娘的眼皮,仔细观察过伤口,随后诊过双手脉,再用金针刺过几处穴位,最后又试着唤了几声。

    徐荼望着始终没有半点反应的榻上人,一会儿低头思索,一会儿叹气摇头,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从头至尾没说过一句话。

    霍晏性子急,他候在一旁,看得一颗心是越悬越高,索性直接开口问道:“怎么样?还有救吗?”

    徐荼闻言,并未立马回答,而是侧首朝一旁的霍昭望去。

    “此处并无外人,有何情况,徐医官但说无妨。”霍昭对上医官的眼神,瞬间心领神会。

    看来这人的伤势没那么简单。

    有了这话,徐荼便朝他们俩欠身一礼,娓娓将实情道出:“回禀二位殿下,这姑娘倒是不是生了什么病,而是中毒所致。”

    他说着就撩开了斛律玳的衣袍下摆,露出一双玉白透粉的赤足,只是眼下沾着了不少的草叶泥土,显得有些狼狈。

    尤其是那只左脚,上面两个小洞极其显眼,还在缓慢地往外渗出血液,鲜血盖着陈血,殷红染过赤褐,似蛛网般覆盖了整个脚背。

    “从伤口形状和血流不止的情况结合来看,应是被剧毒的蝮蛇咬伤了。从血迹的干涸程度来看,至少有两三个时辰了。依循常理,这个时间活动的蝮蛇是最毒的,寻常人被咬上一口,顶多撑上个把时辰就会在痛苦中清醒地死去,并不会陷入昏迷。”

    “可我方才探过她的气息,确实还活着,而且怎么叫都叫不醒。”霍晏察觉出了差异,立马道出。

    “九殿下莫急。”

    徐荼继续道:“这姑娘昏迷不醒,血行迟缓,刺激周身几处大穴也无反应,所以臣斗胆猜测应是在事先服下了有麻醉昏死功效的毒药,然后再遭蛇咬的。如此一来,药物不仅使她失去知觉,还减缓了周身之血的流动速度。这样被蛇咬后,毒发的速度就会慢上许多,更不会有痛感。反之则亦如是,蛇毒的毒性与毒药的毒性相遇,也拖延压制了毒药对身体的侵蚀。”

    听罢这一番猜想,霍昭倒先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出声道:“所以,纵使解了蛇毒,她体内的毒药就会致死;解了毒药,那蛇毒就会速发,是吗?”

    医官没有回话,二人却都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答案。

    “难道就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吗?难不成我们就要这样看着她去死?”霍晏心有不忍,试图再为她探寻一线生机。

    “这……”含糊的语音停留在喉间,迟迟没有蹦出新的字句。

    “吞吞吐吐的做什么?佛经上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大功德。你行医道,治病救人也乃本分,这般踌躇是为何?”

    “那罗延。”

    霍昭唤了声,止住了霍晏还欲说下去的抱怨。扭头望着榻上的少女犹显稚嫩的脸庞,心念几转,轻叹口气,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

    “徐医官,这姑娘尚且年幼,就此魂断,不免可惜。既然遇到了我们,或许就是天意注定她命不该绝。劳你尽心竭力,务必将她救回。若要用什么药,不管是随行所备还是贺礼中有,尽取尽用。”

    “哥?!”霍晏惊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又被他一抬手打断。

    “一应罪责,都由我来承担。日后不论是父皇,还是皇兄那里,我自会去解释的。”

    是夜,一轮圆月高悬,清辉如水,零落的几点星子散在各处。穹庐万里,似若倾盖笼罩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之上。

    此时此夜,人在天地之间,是那样的渺小。

    原本要撤拔的营帐因早上被小殿下救回来的那个小姑娘又重新搭建了起来,众人在这里又停留了一夜。兄弟二人对坐在篝火前,烫了一壶马奶酒,赏着月亮,吃着酒,闲叙着白日里的种种。

    “那个小姑娘,应该有些问题。”霍昭端起手中的小碗,轻轻吹开酒上的浮沫,啜饮几口后不紧不慢地说道。

    “啊?”霍晏陡然间听到,正拿着木勺从锅中舀酒的手一顿,反应了一会哥哥方才说的话,眨了眨眼睛,不解道:“那为什么还要救她?”

    霍昭看他这幅迷糊懵懂的模样,不禁低头轻笑一声,两眼弯弯,似笑非笑地打趣道:“不是你说,救人性命是大功德吗?那罗延要发无量心,我这个做哥哥,当然要支持。”

    “哥!”

    霍晏嚷了一声,两颊蹭地红到了耳根子,好在有夜色遮掩,外人看不真切,随即岔开了话题:“不是说她哪里有问题吗?这人都还没醒呢,一句话都没说过,你怎么就知道了?”

    “她的衣饰华贵,身上所佩的香囊布料乃是蜀锦,显然不是普通的柔茄族民。然而那香囊上面的刺绣技法却出自南祁,这类贴身之物,若非亲手所做,就是亲近之人相赠,所以她和南祁必然逃不了关系。”

    “就凭这个判定,未免也太过牵强了。南祁的织绣品的确精美,广销四海,她一个柔茄贵族想买还不容易吗?哪怕是咱们大周,虽然父皇明令禁止买卖此类物品,可要真搜查起来,连宫中都不知道能找出多少份来。”

    “香囊上的针脚簇新,绣工也颇为粗糙。一眼就能看出是临时缝制的,而且刺绣之人并不精通此道,和那些市面上售卖的质量相去甚远。”

    霍昭放下酒碗,搅了搅锅中微沸的酒浆,给对面的霍晏添了些热酒,顺道撤去两根柴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问道:“你知道,那香囊里装着什么香料吗?”

    霍晏刚举碗喝下一大口,酒液充盈在整个口腔之中,无法开口,匆忙间鼓着两腮摇了摇头。

    “我起初只觉那香气有些熟悉,拿给徐荼辨认,才确定里面装的都是驱蛇的药物。”

    霍晏闻言,急匆匆将酒液咽下,语速飞快,“可她还是被蛇咬伤了!还有,为什么偏偏是被蛇咬之前中了迷药?为什两种毒混在一起就恰好能保她不死?这附近没有柔茄部落,那她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孤身一人一马出现在我们营地附近?”

    他一口气一连说了好几个“为什么”,将小姑娘身上的疑点给说了个全,听得霍昭不禁微微颔首。

    “糟了!咱们还为了救她用掉了贺礼中的八宝玉露丸!”

    霍晏情切,紧张地看向霍昭,点破了最关键的问题,“她是冲着咱们来的!莫不是有人想要破坏大周和柔茄的联姻?”

    霍昭倒仍是一副气定神宁的模样,又饮下一口碗中酒,略一沉吟,轻轻摆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药用了就用了,我已用临行前阿娘添置的仙芝草补上。柔茄各部,败军之师,联姻不过是父皇的怀柔之策。若是赫连部只因贺礼与礼单上的物品有一两件出入就要退婚,那说明他们原也不想要这桩婚事。”

    他说到此处,放下手中酒,仰头遥望天幕,“不管这个半道出现的小姑娘是怀着什么目的而来,人已经来了。木已成舟,咱们就将错就错,正好试一试柔茄各部,对大周的诚意到底如何。”

    “可是,哥……”这祸是自己惹出来的,如今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虽然兄长并无责备之意,还尽力宽慰,但霍晏心中依然忐忑。

    霍昭站起了身,背对着一轮明月,月光洒下,长身玉立,话间全然一副少年意气。

    “那罗延,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见禽兽如此,何况人乎?欲王九州者,需有德行,保民而施仁道。如果柔茄之中真有人令一弱质幼女赴死来换取利益,做出此等的不耻之事。这样的盟友,决不会是大周坚牢的后方,而是伺机而动,趁乱就咬上一口的毒蛇。”

    他旋身回望幼弟,嘴角微微扬起,噙着清浅笑意,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结论。

    “毒蛇,是无法合作,只能征服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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