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林中,蜿蜒山道上,白君竹手里抓着一束野花跑在前面追蝴蝶。明俞芷一边留神关照,一边试探着问:“虞姐姐提前出关,对修行可会造成阻碍?”

    虞水遥抱着拂尘,“无妨。”

    “那以后还会闭关吗?”

    虞水遥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修行途中,万般皆难料。这种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明俞芷略一思索,点头道:“如今,清瑛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莫说一个悬壶殿,虞姐姐哪怕是要将整个虞府都交给他,也完全可行。”

    二人心知肚明。虞水遥如今的修为大不如前,她终年奔波在外,维护天下灵机,所作的全是些耗费心力之事,这次还为了白天苍的事强行中断修行,提前出关,所牵动的旧伤根本难以疗愈。

    甚至连寿数还余几何,都未可知。

    天际流云如丝,虞水遥放轻声音,似乎叹息着般说:“是该考虑了。”

    明俞芷扯起一抹笑容,“姐姐,不论你怎么决定,以后行事都记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好吗?”

    虞水遥笑着应了一声。

    慢慢将目光放远,明俞芷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下了。前方朝阳如金,光芒万丈,丝丝缕缕的风中满是花香,她眯起眼远眺那漫山的红杜鹃,忽地想起来什么:“虞姐姐,你瞧,这里好像是我们初见的地方。”

    虞水遥随着她所指望去,见那山道上春花烂漫,道路的尽头,一道通天的石柱隐在云雾后面,隐约可见。

    “通天道。”

    同样是个春花烂漫的午后,虞水遥和明氏姐妹一同执行宗门任务,行至此处短暂休整片刻,却不想竟碰到了落单的白天苍。

    那时的白天苍无剑无法器,穷苦得简直要一无所有。他不知为何,神情有些落魄地坐在溪边大石上,借着溪水擦拭一柄短刀。

    明俞芷一落地便开始抱怨:“明明阿兄此时无事,为何还非要我们来执行任务呢?真烦!”

    明俞蘅笑着说她:“从小便是这样,不肯吃一点苦,真不知是谁惯出来的小姐脾气。你说,以后若没有我们护着你,你该怎么办呢?”

    “不会的!”明俞芷晃着双腿,扬声笑道,“你才舍不得丢下我呢!虞姐姐也不会丢下我不管!”

    虞水遥方才一直在探查周围情况,此时便回过身来,淡声道:“阿芷,你勿要闹了。”

    从大石上利落地跳下来,明俞芷拍了拍手,笑道:“虞姐姐,听说山远阿兄近日得了个宝贝儿子,是不是?你何时将他抱来给我玩几天呢?”

    “胡闹!虞姐姐不必理他。”明俞蘅移过目光,含笑道,“这孩子天资如何,可亲自测过了?”

    虞水遥的目中染上点点笑意,“不错。”

    “那太好啦!以后定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嗯?不对,山远阿兄的孩子,可是要继任悬壶殿的。”明俞芷有些遗憾,“这么说来,这小孩子以后会是医修啦?”

    虞水遥未置可否,只笑着垂下眼帘。

    明俞蘅同样笑了笑,心中已将她的打算猜出了七八分。

    漫天落花如絮。无视一旁几人的说笑声,白天苍始终垂着头,沉默着擦刀。

    刀身嗡鸣之声隐隐传来,明俞蘅不由得循声看去。

    那人的衣装、道袍都没什么特别,唯有袖口纹了一只白鹤,看来是三仙台的弟子,品阶不高。

    他的手臂与肩头带着未干的血迹,唇角也乌青,目光却倔强、坚毅,带着一股无论如何不肯服输的劲头。

    她们三人在此说笑许久,他竟也做到心无旁骛,倒是难得。

    明俞蘅心中好奇,提着剑走过去,看了一眼他的短刀,忍不住笑道:“你分明擅长用剑,却为何要持一柄短刀?”

    白天苍低声道:“剑已折,唯有短刀。”

    “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你是用剑之人,该有一柄好剑。”明俞蘅眸光流转,笑吟吟道,“曾有一位铸剑师送我一把剑,可是这剑太重,不适合我。阁下若不嫌弃,可否替我分担呢?”

    后来,明俞蘅亲手将那柄剑送给了白天苍。这柄剑伴着二人,从道侣结契的天地道场,走过三仙台最严重的那场内斗,终于到了白天苍坐上掌门之位的那天。

    可是再后来,剑却断了。

    明俞蘅含恨而终,在白君竹命牌碎裂的当晚。

    *

    明俞芷抱着白君竹,为他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珠,沉默了片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把手抚上白君竹的后脑勺,垂下眼帘叹了一口气:“物是人非。”

    白君竹很乖巧地与她额头相抵,也跟着学了一句:“物是人非!”

    明俞芷揉了揉他的脸颊,口中的话是向虞水遥说的:“阿兄、阿姐的仇终于得报,含章这么多年的隐忍、筹谋,也总算有个结果。”

    说到此处,她忽有所觉,“含章呢?怎么不见他?”

    虞水遥垂眸轻笑:“应是与陆院主先行离开了。”

    *

    陆灵昭站在树下抬头望,天幕澄澈,唯在远处群山之巅,有淡淡云雾缭绕。

    天际云海间剑光不断,想必是各宗门的修士在撤离。断剑坪百里之内地动山摇,巨石滚落,震颤绵延不绝。

    在不停歇的震耳欲聋声中,周遭的流水落花都被震颤成灰烬,灼热的水雾不断袭击着她的护身气罩,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强烈的晕眩袭来,灵昭头痛难忍地捂住额心,恍惚间,她看到云端站定的万千修士。

    与那一日相同的场景。

    她皱着眉,将手中长剑猛地往地下一插,唇间念诀:“破!”

    言出法随,漫山烈火顿时势头减弱许多。

    肌肤上的灼热感逐渐消失,她睁开双眼,扫了一眼周遭的环境。

    狂风吹拂,鹤唳云海,这是她提剑杀上三仙台的那一日。

    她仅凭一柄剑便杀上了修真界的门派之巅,打破数千年牢固如金封的娲皇印,放出娲皇真火,彻底毁掉了三仙台的地气。

    也是那一日,三仙台的掌门白天苍召集了修真界的八成门派,浩浩荡荡十万人,来此围杀灵昭。

    她站在群山之巅时,提着沾满了鲜血的剑,目光落在云海之中的万千修士,心里只余倦怠与茫然。

    这是前世的记忆,是被她始终逃避的那段往事。

    云海中的各方仙门早已按捺不住,厉声责备。

    “好一个光风霁月的鉴心院院主!枉我们对你如此信任,可你呢,竟为一己私欲杀上三仙台,破了这封印!你可知这封印意味着什么?”

    “你这蛇蝎!杀了玄门后辈还不肯停手,如今竟又杀上三仙台,你可知这是在与整个修真界为敌!”

    “还是你想毁了这个修真界吗?!”

    灵昭半阖着双目,脸上满是厌倦,随手一甩长剑,一串血珠随势泼溅出去。

    她淡淡道:“是又如何?”

    “你!你当真心如蛇蝎!”一人气得不住跳脚。

    “我心如蛇蝎?哈哈哈,你,”灵昭的目光落在他所在门派的旗帜上,“我记得你。当初我杀了你门中两个畜生,你还出来阻拦我呢。”

    “你不要出言不逊!”

    她忍不住冷笑:“是我出言不逊,还是你有意包庇?你门中那两个畜生为了修行不择手段,杀害了数名少女,剥皮炼制剑鞘。你说,他们该不该杀?”

    那人登时怔然不语,周围人闻言也都向他投去厌弃的目光。

    灵昭的剑尖随意一指:“你,还有你。你们门中的弟子私下勾结,盗取俗世里百姓的钱财打酒喝,害得他们走投无路,家破人亡。”

    “你门下弟子心术不正,多次往其他门派偷师。你说,这岂不是更该死?”

    这一番说下来,被点名的门派登时脸都绿了,恨声道:“你不要转移话题!你说这些不就是为了给自己脱罪吗?”

    “是啊,即便你方才杀人有理,那虞清玥之死呢?她的死你能推脱掉责任吗?!”

    灵昭目光淡淡,这次并未反驳。

    前世时她忙于修行没工夫管这些,虞清玥的死,她属实不知该如何给自己澄清。

    她抬起眼,看向立于云端的虞清瑛。

    虞清瑛一手持剑,一手负在身后,大氅随狂风舞动。他并不与她对视,只淡声道:“虞清玥之死,并无任何证据可证明是院主所为,因此虞府今日不会伤害院主半分,奉劝诸位道友也不要借此发挥。”

    他的目光放远,补充道:“更何况,诸位动手之前,还是先考虑一下自己是否有能力与明府抗衡。”

    有门派忍不住出声道:“明府又如何?明府就可以为所欲为吗?他明含章明明有心疾在身,还多次出面维护灵昭!这叫人如何不多想!”

    “即便私底下交情甚笃,也不能无底线地纵容吧!”

    “是啊!”这时,下方一名青年道人喊道,“莫非护短也是你们三大世家的优良传统?”

    虞清瑛抬起眼帘,目光隔着云海望过去:“裴道友如此出言不逊,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裴承源梗着脖子叫唤:“我说错了吗?你们虞府与明府一脉相承!护短起来毫无底线!你那个弟弟在俗世里做得那些事谁人不知?!你却……”

    他话音未落,虞清瑛眉心微蹙,霎时间,只听“啊!”地一声惨叫,裴承源的右臂已被剑风齐齐砍了下来!

    血雾散开,虞清瑛立在万丈云端,淡声道:“再有对虞府与明府出言不逊者,他便是下场。”

    “哼!诸位道友可别被那个裴承源带跑偏了!我们要杀的人是灵昭,今日无论谁出手阻拦都没用!”

    万千道剑光汇聚到一处,齐齐向山巅斩去。灵昭立在火海中,一手持剑,眉目间却是掩不住的疲累,手中长剑的剑锋已经卷了边。

    她已经倦怠到不愿对任何人开口,不屑于向任何人反击。

    这一路走来,她苦苦追寻的不过是一个答案。一个为何三仙台可以凭借势力、肆意对其他门派进行打压的答案。

    仅因为他们占据地气更早、有飞升真人护持吗?

    仅因此,便肆意剥夺其他门派修行得道的机会?

    那时的秦修只对她说了一句:“这世间大道本就是一个‘争’字,今日我不去消灭他们,难道放任他们壮大,反过来对我咬上一口?”

    听了这句话之后,她缓缓地垂下了眼帘,心里清楚他的心已经生病,且病入膏肓。

    她淡声道:“如此,此地还配叫‘三仙台’么?”

    秦修笑道:“自然配。只要我想,再培养出一位飞升真人也并非难事。”

    他笼着袖子,轻声道:“院主不必指责我。也不必杀了我了事。我实话说,这三仙台中与我抱持着相同想法的大有人在。即便是掌门师兄,他的内心所想,也与我相同。”

    “白掌门向来谦和儒雅,才不会如你这般丧心病狂。”

    “丧心病狂?哈!”秦修大笑一声,继而低声道,“那你可知,为何我与秦仪二人屡次犯错,抹黑三仙台的名誉,掌门师兄都不肯杀了我呢?难道因为我势力太大,他动我不得?”

    灵昭皱起眉。

    “我来告诉你为何。”秦修的眼中满是冷傲,“因为自始至终,师兄与我便是走在一条路上。”

    他淡声道,“在外人看来,师兄为人谦和有礼,进退有度。可你们不知,一旦有人妨碍了他的计划,他都会不择手段地将之铲除——哪怕是要铲除了整个修真界。”

    “今日你即便杀了我又如何?我们的计划还是会毫无阻碍地进行下去。只要师兄活着一天,只要他的掌门令在手一天,整个三仙台的弟子都会任他发号施令,莫敢不从。”

    灵昭冷冷开口:“你们的计划是什么?打压所有的门派,好让你们一家独大吗?”

    秦修叹了一口气,眉目间现出久居高位者独有的那种不屑:“这修真界的人太多了,灵宝却极少。我若始终将机会让与别人,这与坐以待毙又有何两样?”

    灵昭闭了闭眼,拼劲一身修为杀死了秦修。但是她无法对三仙台的无辜修士下手,于是选择解除娲皇真火印,彻底断送了三仙台的地气。

    守护此地近万年的娲皇真火,这世间从未有人能真正扑灭它。

    断送了地气,相当于断绝了三仙台的修道前途。即便有天大的野心,也无法再付诸行动。

    她的大限将至,能做的只有这些。

    望向天边,那迎面而来的万道剑光宛如盛开的绚丽烟花。

    她闭上双眼,眉目平和地接受着自己的死亡。

    此时,忽地有清越的剑鸣自天际响彻,一柄利剑穿云破雾而来,直直插|进了灵昭前方的地面中!

    剑势激起的风浪以压倒性地冲击力扑向各仙门,云海之中登时乱作一团。

    强大的灵压激得她心头一阵巨跳,她下意识地睁开双眼,便见那柄利剑的剑穗止不住地晃动,只一眨眼间,便化作一柄折扇,悬浮在火海中。

    扇面古树白梅,阴风白骨。

    她有些怔然地想:明含章也要来杀她吗?

    她杀上三仙台,与天下修士为敌,本就是违逆之举。明府与三仙台共同名列三大世家,此时出手相助,杀了自己,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为何自己的心中有一丝失落呢?

    那柄折扇静静地躺在火海之中,杀气四溢,却并没有攻击她的意思,反倒自发送出一道灵光,化作护身气罩,温和地包围住她的周身。

    灵昭咳了咳,感觉体内灵机正一点点流失,手臂也逐渐失去知觉。这灵罩并没有让她缓和半分。

    抬起眼望向云海中正对自己怒目相向的修士,她轻轻一笑:这明含章可真是来得太晚了,连第一个取她的性命都做不到,这还怎么立下功劳呢?

    意识越发昏沉,她缓缓地阖上双眼,任由万道剑光攻来。

    这一场单方面的杀伐,直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渐渐地,连阴阳扇化成的护身气罩都抵御不住了,“砰!”地碎裂成万千碎片。

    修道之人,若非契主亲身命令,否则法器从不离身。

    明含章的法器化作气罩,难道是……为了保护她?

    那他去哪里了?

    山巅云雾弥漫,冰冷的灵力碎片掉落在她的身上,清凌凌犹如万道银光。

    灵昭睁大双眼,滚烫的额头忽地察觉到一分凉意。

    这凉意似乎是枝头春花落下的晨露,沿着她的眉骨、脸颊缓缓滑落。

    宛如一滴泪。

    *

    风吹林响,道旁满树的梨花簌簌飘落下来,随着淅沥的云雾,轻柔拂在她衣袖。

    远处的金光逐渐黯淡,三仙台的护仙大阵彻底停止运转,接下来便是由各宗门善后了。

    灵昭拂去滑落在下巴的露水,轻轻闭了闭眼,回首看去。

    明含章抬手分开垂柳,向她望来。再不是世人相传表情冷漠的明府主,他的长靴踩在青石砖上,一见了她,便是眉眼含笑的模样。

    “怎么来得迟了?叫我好等。”灵昭没忍住,故作恼怒之后又笑了起来,莹润的耳环晃呀晃,衬得脸颊莹白可爱。

    她的发丝微微潮湿,因走路的缘故,白皙的脸颊也飞起一抹浅红来。明含章运起灵力,为她遮住这飘拂的细雨,余光见她肩头沾了落花,伸手便替她拂去。

    灵昭在他怀里仰起脸:“善后事宜都安排好了?”

    “嗯,”明含章吻了吻她的额头,“鉴心院章长老方才说,你要辞去院主之位?”

    “是呀。”

    明含章又笑,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湖边那座木屋我已重新打理过,一应摆设都是按照你的喜好。山道上那片青梅林也留着,如今应是成熟的时候了。”

    灵昭清了清嗓子,“明府主,你是在邀请我过去小住吗?”

    明含章认真点头,“你可愿意?”

    灵昭歪了歪脑袋,眼中盛满碎银般的笑意:“那个地方好久无人居住了,我喜欢的花草兴许都衰败了吧?”

    “不会,”明含章继续哄着她,“溪边的红山茶我一直在照顾着,你不是也喜欢桂花与海棠吗?上个月我已移栽过去许多了。”

    真是个木头脑袋,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吗?灵昭抬起下巴,笑得有些傲气:“这么多花树,你是想让我以后也折了花枝去卖花吗?”

    她泄愤一般地在明含章下唇咬了一口,咬出了泛红的压印,恶狠狠道,“满山的花树,我一个人观赏有什么意思?明含章,若你不来陪我,我一定会去明府把你绑来的!”

    明含章笑着拥住她,天际流雾如霰,漫山云烟,他在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说,“我小心翼翼等了十几年,才等到你这一句话。我是宁肯丢了一切也要待在你身边的。”

章节目录

重生后成了仙尊死对头的白月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倚竹听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倚竹听江并收藏重生后成了仙尊死对头的白月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