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均在清醒状态,头次如此亲近。

    崔皓原本平稳的呼吸蓦然紊乱。

    连同心脏也漏跳半拍。

    偏生始作俑者面不改色退后了去,像是全然没有发生过。

    夏折薇:“小人劫后余生,一时情难自已,王衙内可还有话要同内子说?”

    众目睽睽下,王端远自持君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先前那群隐隐以他为首的少男少女连忙抛开孙素问,打着哈哈追了上去。

    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危机暂时消弭于人前。

    夏折薇分别朝孙素问和赵敬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以示感谢,同杨四海打听清楚爹娘的位置后,忙不迭拉着“内子”走了。

    多日阴雨,今日骤晴,湿腥的河风干爽之余,混杂着清新的草木香气。

    两岸的商铺愈渐繁华,曾经遥不可及的东京城似乎近在眼前。

    激越的憧憬向往打败了对未知的惶恐不安,夏折薇松开“王紫薇”,眉宇间难掩雀跃:“若是没有赵敬出面说和,我们两个一起被丢下船,你会不会怨我多管闲事?”

    美艳的少年恹恹抿着唇,似是有了什么心事,并未如她所想那般即刻出言反讽。

    好半晌后方道:“若无你多管闲事,你我又怎会相识?”

    话虽如此,夏折薇讪讪笑笑:“你不怪我就好。”

    崔皓叹道:“不是要做大越第一卖花商?如今尚未起步,你已得罪了一小撮人。”

    甲板下的舱室通风不佳,收容洪灾民众的大通铺在最里侧,人声闹哄哄乱作一团,连同沉闷古怪的空气,搅扰着每个进入此处之人的心神。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自觉闭口,逡巡四方,顶着多方打量的视线,穿越重重人群行至老两口跟前。

    薛勤娘故作忙碌,夏老二强绷面皮。

    夏折薇眉头直皱:“爹娘怎么不说声就搬?叫我们一通好找。”

    又忍不住打趣道,“我又没说什么重话,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险些玩脱见阎王的事情却是只字不提。

    接下来的交谈崔皓未曾留意,专注盯着她眼尾的那颗小痣发怔。

    之前怎么从未注意到她笑起来这么明媚?

    哪怕罹造厄难,也会如同雨后晴空那般澄澈明净,见不到丝毫阴翳。

    老两口无论如何也不肯搬去他们那间房内,反劝他们不要浪费独处时间,多多耕耘,早日得子。

    夏折薇劝说无果,只得悻悻然拉着崔二狗铩羽而归。

    自她大胆吻过他后,这厮平静得有些古怪。

    不待她关起门来仔细询问,孙素问探头探脑,孤身寻来了。

    “他们自是抱着令你必输的目的才比梳头。寻常男子怎会女子发式?你的手艺竟能同珠绰平分秋色,我……实在是忍不住好奇,所以想来问问。”

    瞧出孙素问似有未尽之意,夏折薇略一寻思,索性当着她的面散开头发。

    孙素问掩唇低呼一声:“你……你是女子?”

    夏折薇点头坦诚道:“我想行商卖花为生,女装行走多有不便,故而出此下策。”

    孙素问难掩好奇:“你就这么告诉我啦?不怕我转头就广而告之?”

    黄衣少女瞪大的眼睛黑亮有神,圆润得像是两颗经雨的葡萄,说不出的灵动可爱。

    夏折薇笑答:“孙娘子不是那种人。”

    孙素问来了兴致:“那你不妨说说看,我是哪种人?”

    “孙娘子人美心善,只不过……”

    夏折薇与这位孙娘子不过是初次相识,不久前又因多嘴招惹出是非。

    举家背井离乡,昙昙下落不明,前途茫然未知。重重顾虑使她迷惘不安,一时吞声难言。

    孙素问急切追问:“只不过什么?”

    夏折薇横下心直言不讳:“长时间无条件对旁人好,甚至过度讨好不利于寻常交际。”

    孙素问:“还有呢?我心中有惑,夏娘子但说无妨。”

    “常人或许最初还能同孙娘子相处得有来有往,时间久了疲于无法对等相处,只会逐渐疏远。反倒是那些素来自私自利的人能够心安理得从中得益。”

    啪嗒、啪嗒。

    孙素问泪如雨下。

    “都怪我多嘴多舌,孙娘子快别哭了。”

    孙素问听了她的劝阻,反而哭得更凶,眼圈鼻子红彤彤连成一片。

    夏折薇手足无措,求救般看向崔子炜,发现他又在怔怔出神。

    淡金色的阳光照在少年纤长如小扇的羽睫上,拖出两道灰黑色的阴翳,越发显得肌肤莹白如玉。

    不久前她曾捏住他的下巴……

    夏折薇不敢继续回想下去,讪讪摸摸算珠,“孙娘子快别哭了,若是实在难受,不如骂我几句。”

    孙素问破涕为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谢你还来不及呢,哪里会舍得骂你?”

    她慢慢揾干眼泪:“我来寻你还有一事。五月廿九那日,可否请你过府为我簪花梳头?”

    夏折薇精神一震,乖顺应承下来。

    孙素问走后。

    崔皓:“这会儿装乖是不是有些太晚?心里早就后悔了吧?”

    夏折薇眨眨眼睛,双手叉腰:“我不认得你呀,娘子哪位?”

    崔皓似笑非笑,配合她演戏,“夫君说什么胡话?妾身王紫薇,乃是你结发同床的妻子呀!”

    夏折薇:“俺是老实巴交乡下汉,娘子貌似真仙初下凡,怎会是俺的结发妻子呢?”

    轻装出行,条件简陋,他们连寻常梳头固发用的刨花水也没有。

    连番走动后的发髻松散得扶不起来,崔皓索性抬手抽出发簪,任由如瀑的青丝散披身后。

    “你若不信,现在结发重拜天地如何?”

    夏折薇眨眨眼睛:“诶呀呀,结拜?以后你我便以兄妹相称?”

    “谁是兄?谁是妹?”

    若真论起年纪,崔子炜比她大上一岁。

    夏折薇作茧自缚,再难继续同他演下去。

    默了半晌,她黯然垂下眼,“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多嘴胡言乱语?明明和孙娘子初次相识,却说了不少熟识也不一定该说的话。”

    “交浅而言深,是乱、是愚。”

    和崔子炜斗嘴这么久,还是头次听到他说重话,夏折薇心顿时一沉。

    “交浅而言深,是诚、是直。”

    夏折薇听得糊涂,霍然抬起头:“你怎么自相矛盾?”

    少年的桃花眼中潋滟着柔和的波光:“直率坦荡本不是坏事,端看和谁相处。与相知不深之人畅所欲言,若遇奸人,轻则招惹麻烦,重则祸及生命。”

    夏折薇似懂非懂:“贱人?比如王端远?”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她不由得加快了呼吸,紧张问道:“孙素问孙娘子瞧着就是大好人,那她呢?”

    “嘶——二狗子,你弹我做什么?”

    夏折薇捂着额头,眼珠滴溜溜一转。

    “按照你的说法,咱俩也相知不深,甚至到现在,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诶。”

    “崔皓。”

    “崔衙内就这么告诉我啦?你就不怕交浅言深?”

    崔皓老神在在:“当初只说演你外子,没说要演成今日这样吧?”

    今日这样是哪样?莫不是被王端远质疑刁难,她被迫证明亲了他一口那件事吧?

    夏折薇有些心虚,眼神左右闪躲。

    崔皓点点头:“这事你没说过,得加钱。”

    “事急从权,我以为你明白的。”

    在那双洞悉一切的桃花眼前,穷鬼夏折薇硬着头皮,视死如归道:“要钱没有,要不……要不,你亲回来吧!”

    少年长臂一伸,将她揽腰搂至身前,捏住她的下巴,俯身亲了上来。

    崔二狗他来真的!

    夏折薇不可置信,蓦然瞪大了眼睛。

    少年仍揽着她的腰,上身稍稍退开。

    似是有些不满,他有力的长指顺着她的下巴攀至唇角,在上面来回摩挲,又顺势而下,转至脖颈,带来细微的痒意。

    “闭眼!”

    夏折薇下意识照做,却又忍不住透过睫毛间的缝隙偷瞄他。

    俊脸再次放大,发与发相互勾缠,唇与唇无限贴近。

    温热湿软的舌尖于她的唇线间来回游走,最终探入其中,攻城略地。

    呼吸被攫取,心跳被扰乱,意识出走,双腿发软。

    夏折薇气喘吁吁:“你你你!”

    崔皓松开她,嗓音微哑:“利息。”

    夏折薇不可置信:“奸商!”

    “自诩大越第一卖花商的人是你没错吧?”

    少年颊染薄红,噙笑看着她,眼神似乎有些柔软,又似乎有些无奈。

    夏折薇下意识点完头才发觉哪里不太对劲,顿时一脸警惕,拢紧了胸前衣裳。

    崔皓俊眉微挑: “你捂什么?没什么好看的。”

    “你!”

    夏折薇怒归怒,还是忍不住低头打量起自己。

    崔皓若无其事略开眼去,藏于墨发下的耳根灼得发烫。

    如此“扯平”之后,两人面上相安无事,底下却似存着汹涌的暗波,谁也不肯轻易打破平衡。

    大船驶入东京,平稳靠岸,全家人随流下船,举目四望,车水马龙,繁华似锦,竟不知该往何方。

    几经劳顿,昔日踌躇满志的神情早已在夏老二的面上消失不见。

    他抹抹汗,看向自家女婿:“二狗啊,咱该去哪落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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