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非——”

    绿荫下,闲散歪在紫竹凉椅上的少年循声望来,顿时激动起身:“子炜的荷包怎么会在你手里?!现如今他在何处?就连崔家人都找不到他!”

    旁侧桌上的杯盏翻倒,乳白色的茶汤极速扩散,在鲛青色的燕居服上洇出深深的水斑。

    赵去非和崔子炜交如莫逆,吃穿用度无不精致,所穿所用不时便能在东京城中引人效仿风靡,鲜少有这般丝毫不顾及形象的时候。

    初见荷包时仅有六分肯定的揣测已毋庸置疑。

    赵敬避开视线:“下人们凑巧在船上捡到的。应是有意隐在城里,不肯轻易相认,我已派人去寻了。”

    言谈不久,便有女使碎步上前回禀此事。

    赵去非换好衣服,抄起荷包塞进怀中,兴冲冲朝外走:“多谢兄长费心,我这就给子炜送去!”

    **

    “都知家和万事兴,可要想家和,非得有个主心骨一样的人物不可,若是这人不在了,家差不多也就散了……”

    “得亏你们来得早,最近城里来了不少生面孔,逃难似的到处都是。

    就连清挖河道的苦差,现下都紧俏得不行!街上本就窄挤,若是有个头疼闹热,接连染起来,安济坊怕是装不下……”

    薛勤娘边听边埋头串珠,时不时应和几句。

    巷尾传来夏老二震天的叫声:“勤娘!勤娘!”

    薛勤娘把打好活结的半幅手串放进矮竹筐,紧紧抱在怀中,歉然同匆匆住口的邻居高红玉道:“今天就到这吧,我先回去了。”

    “你又去石头家了?要不是她家那只贼猫,我也不会……嘶!”

    小心翼翼的薛勤娘霎时皱起眉头,不轻不重拍了夏老二一巴掌:“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可小心点儿吧!别再乱动!仔细长歪成了瘸子!”

    “当初薇薇没仔细看店宅务的契本,咱们也是头回租房,谁知租赁期间房屋损坏不归他们管?再说了,”她解开先前的活结,手下忙个不停,“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是你自己上房添瓦不小心,可不能胡乱怪罪到旁人头上。”

    夏老二小眼圆睁,怒斥:“你到底哪边的!要不你跟她过一家去!”

    他这话蛮不讲理,薛勤娘有些无奈,轻咳数声,正待说些什么,房门被人敲得咚咚作响。

    半柱香后,青衫男子快步返至马车窗畔,躬身恭谨道:“启禀公子,兀那老妇说……崔衙内在……外城的金明池清挖淤泥。”

    “哐当!”

    手忙脚乱扶正黄花梨小几上歪倒的青釉剔花倒流壶,赵去非抖抖干爽依旧的衣袖,强自镇定道:“去金明池。”

    清风拂面,草木沁芬。浑身沾满污泥的崔皓拄着铁锹,望向漾着粼粼波光的金明池,唇角微噙一抹不自知的寡淡笑意。

    几日前,他们报修店宅务不成,只得自费买瓦。

    两人顶着绵绵洒落的晨雨,顺着荷叶亭亭的内河,并行在绿柳招摇的石砖路上。

    近岸处遍植桃李梨杏树,枝叶繁茂,涩果悄凝。

    身侧的素衣少女眼尖瞧见,心惊明晃晃写在脸上,犹自以为掩藏得极好,眼中野心熊熊燃烧:“后悔没早来!”

    崔皓未置可否,只淡淡道:“内城濠夹岸皆植有奇花珍木。”

    东京街道交错纵横,民居商铺混杂,招牌幡幌遍设,舟车繁盛,财货充盈。

    买完瓦片,夏折薇全然忘了来时之路,只得眼巴巴看着崔皓。

    “紫薇,咱们回去吧?”

    “走啊!”

    说是如此,崔皓仍抱着瓦片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夏折薇跺跺脚:“那你倒是带路啊!明知我人生地不熟还故意拿乔,幼稚鬼!”

    少女生动的面部表情着实有趣,崔皓唇角的笑意加深些许。

    她总能以极短的时间飞速成长起来,现如今已经可以脱离他,独自畅行在城中了。

    “二狗子!歇够了就赶紧继续干活!”身后响起工头粗粝的催工声。

    崔皓应声转身。

    与此同时。

    原本将信将疑的赵去非掩帕捂鼻走下马车,见状震惊得后退一大步,撞得呲牙咧嘴面部狰狞。

    一个时辰后,樊楼包厢内。

    崔皓洗漱干净穿戴一新,赵去非屏退左右,终于得到机会质问自己这位好友。

    濯濯春月柳,轩轩朝霞举。

    横看竖看都是印象中的翩翩美少年。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在……”

    崔皓左手支颐,懒洋洋托着鸭蛋青莲弧小盏,“找我何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喏——”

    赵去非一手捂着后背,一手从怀中掏出荷包,甩至他面前。

    崔皓眉眼微动:“赵敬那得来的?”

    赵去非“嗯啊”一声,幽怨如西子捧心:“崔家人到处找你,当初还特地跑来问过我。

    天知道我有多想你躲来我这!你不在,斗香投壶蹴鞠锤丸我就再没赢过,蔡禅忱那小子都快骑到我头上了!望日陪我打马球?”

    崔皓浅抿团茶:“不还有瑜卿?”

    “忙着读圣贤书呐!没劲!”

    斜阳穿户而过,为桌上装饰之用的茉莉镀以金衣。

    崔皓抽出一支拂过鼻梢,漫不经心把玩:“你还有事?”

    “你不会还准备继续回去挖泥吧?!”赵去非诧异不已,抓过他的手细细打量,“都粗成这样了!既然回来了,还混在那污水横流的腌臜地方做什么!”

    崔皓抽回手,“走了。”

    眼见他的手都抚上了房门,赵去非急急起身牵动后背,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你这中的是哪门子邪蛊?!”

    崔皓停下,似笑非笑睨他一眼,拎起自己先前换下的衣物,头也不回朝外走。

    “真是朋友,就少来打扰。”

    赵去非:!!!

    他也是有脾气的!

    他和子炜多年的兄弟情谊,莫非还比不过区区一个乡野村妇?

    赵去非耷脸闷声转动拇指上的雕螭玉环沉思片刻,倏然一拍桌子:“乐宏!”

    青衫仆从推开包厢门,恭顺走上前。

    “你去请个戏班子,就摆在他们那条街!”

    **

    “又是来买芍药花的,这都是今天第几个了?”

    目送着男子心满意足离去的背影,丁蓉艳羡不已:“怎么就没人给我送花……”

    清扫干净后室裁剪余下的残枝败叶,夏折薇放好扫把,闻言笑道:“东京居,大不易,喝口水都得五文钱。那些花的价格可不便宜,能买几十碗你最爱喝的紫苏饮了。”

    “也是,”丁蓉瞬间就想开了,“有那钱买什么不行?

    这些日子城里全是外来人,你娘还病着,趁着这会儿熟药所还没关,你赶紧去。老板来了也不妨事,我给你兜着。”

    夏折薇也不矫情,爽快应了:“明儿个还给你梳头!”

    “那敢情好!”

    丁蓉连连摆手,催促她快走。

    东京不愧是天子脚下,比起老家虞县,熟药所开的数量不少,拿药相当方便。

    她们花肆所在的东榆林巷尾就有一家。

    刚走到熟药所对面,夏折薇登时一愣。

    方才她瞧着相当眼熟的紫衣少年施施然转身,同她打起招呼:“这么巧?”

    夏折薇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他整整三遍:“二狗子?你是崔皓吗?还是他什么兄弟?”

    崔皓:“……是你哥。”

    这欠揍的语气,是二狗子没错了。

    夏折薇抿抿唇,边走边问:“怎么突然穿成这样,你回家了?”

    倔丫头的语气和寻常时候不太一样,不知怎地,崔皓有些高兴:“不好看吗?”

    夏折薇排好队,莫名其妙瞅他一眼,“不怕被熟人发现了?你真回家了?阿爹阿娘那里,我自己会想办法跟他们解释。”

    “嘶——”

    她捂住脑门,恼道:“你弹我做什么?”

    崔皓扬扬手:“笨蛋!没瞧见你给我做的这身衣服?留着我身上的没什么用,待会儿就当了。”

    夏折薇定睛一瞧,确实是她给他做的衣服,心里好受了些,嘴上却道:“有了好的还要赖的做什么?”

    正说话间,伙计高声道:“真对不住,止咳化痰平喘的药都卖完了。”

    前面排到跟前的人不干了:“不需整副药,单方的那些也都没了?”

    “没了。”

    “何时补货?”

    “都快排到了怎么能没有呢!”

    “就是啊!”

    “没有就是没有了!最近全是买这幅药的,东京城附近能调用的药材都用完了,我们想买也没有呢。”

    说是如此,不少人仍不死心,伸长脖子朝柜台里张望,乱哄哄吵作一团。

    阿娘咳嗽多日都不曾见好,就连阿爹似乎都有些染上了。

    想到某个惊心的可能,闷热嘈乱的熟药所中,夏折薇攥紧了小算盘,只觉得由骨子里透出寒意。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掌包住她的。

    夏折薇抬起头,望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崔皓:“别慌,药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若非当初她偏要不走寻常路,他们不会和大妈妈闹得那么难看,昙昙不会生死不知下落不明,阿爹阿娘更不会染病。

    夏折薇有些颓然,轻声道:“挖泥也好,寻药也罢,这些本不该让你来干。”

    崔皓犹豫一瞬,将人按进怀里:“从你在路边捡下我的那刻起,就注定该归我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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