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行猎渐入尾声,人三三两两自猎场归来。

    风临也同宁歆、李思悟等人一道踱马而回,到了营地,自有内侍上前收点猎物,风临几个人年岁不大,又没什么狩猎经验,一上午斩获不多,却也有两只鹿、一只雁、三五只兔子。

    三人下马修整,将身上弓箭摘下递与各自仆人,一道打算吃点东西,都往帐中走去。半路路过看台,宁歆远远地看见弟弟,便招手叫他来打招呼。

    一个嫣然男孩应声而来,一身远山紫。待及近前,向诸人一一行了礼。宁歆同他站在一处,跟二人道:“这是胞弟宁韶。”又扭头对宁韶道:“这便是定安王殿下。那个是李大人家小姐,叫李思悟的,不认识也罢。”

    李思悟不去理,只在一旁翻白眼。

    这男孩直鼻俏目,红唇皓齿,同宁歆一般无二,站在一处除衣冠服饰,无半分差别。风临不由得笑道:“早听闻宁歆有位双生兄弟,今日一见果真相像,都是一般出挑的人物。”

    听了夸赞宁韶朗朗一笑,道:“多谢殿下夸赞。”

    宁歆道:“殿下那是夸你么?那是夸我!说你同我一样,岂不是同我沾光?快来谢我!”

    宁韶一愣,随即大笑道:“好不要脸的人物!”

    李思悟在一旁噗呲笑出声来。

    风临见他笑得爽朗,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思绪悠悠一飘,不知怎地想起了那个幽兰般沉静的男孩,渐渐沉下了扬起的嘴角,心道:好像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思及此她抬头四望,却没有寻到那个安静的男孩。

    饭时,武皇与皇夫同乘来探望,一眼便瞧见了桌上红金闪闪的风临,武皇笑道:“临儿大了,知道打扮自己了。”

    皇夫也忍不住笑,惹得风临抱怨:“怎么连你们也笑我!我……我去更衣了!”

    待到下午,众人用过午饭,纷纷出帐准备下午的狩猎。武皇也同皇夫一道稳坐高台,两侧文武官员,公子家眷皆坐定。

    准备狩猎的人们早已整装待发,武皇抬手示意,一旁一列亲卫立刻搬出下午的彩头。

    一声鸣锣贯彻山林,诸人手下的猎犬早已迫不及待,随着烈马再次奔入林中。风临也攥紧缰绳,备好弓箭猎刀,使劲一策马,如同一道红金的流光钻入林中。

    一旁观台之上,一群臣家公子早已议论开来。

    甲道:“那裴小姐真不愧是武将家的长女,当真一身好骑术,瞧她是最快的,眼下已见不到踪影了。”

    乙道:“我倒觉得,那边画行猎图的闻人小姐才是真风流。”

    丙道:“好笑。一个弱书生,因着有几分文墨得了春猎邀帖,不过在边上写写画画,连林子边都没挨上。本公子可不喜欢这种,要瞧便瞧那真女人,像宁歆小姐那样的,干脆爽直,身手矫健,叫人觉着可靠。”

    乙道:“呵呵……那位宁小姐?我看你不是喜欢可靠的,你是喜欢挨揍。”

    “你!”

    丁道:“吵什么吵什么,乐呵呵看热闹,和气些。我嘛……倒觉得那小定安王很不错。”

    甲道:“是貌美,但年岁太小了,这比我妹妹还小些。”

    丁道:“你懂什么?年纪小怎么,难道不会长大么?若她肯,我情愿等她十年八年。”

    乙道:“做你的梦去吧。人家是亲王,人还标致,现下去街上那几步道都有人给她掷花,等她大了还得了?要什么样的没有,到时还看得上你这个老歪瓜?”

    丁道:“死蹄子,瞧我不撕了你的嘴!”

    说罢登时闹作一团。一旁的子徽仪躲在不远处默默地听着,藏在衣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夕阳西下,狩猎的人三五成群回来了,一一清点猎物。风临虽小,一天下来却也有斩获,武皇同皇夫巡视之时见了,也十分意外,对她颇为夸赞。

    风恪垂头站在一旁,她奔忙了一天,只抓着一头野猪仔、一只野兔。武皇同风继有说有笑从她面前走过,目光只在她脸上扫了一眼。

    她暗暗攥紧了衣袖。

    -

    翌日清晨,风恪被远处喧嚷声吵醒,只觉浑身酸痛,怕去晚了,赶忙换好衣服牵马往猎场跑。去了见风临早早便候在那,正骑着马同身边随侍说笑,她看着神采奕奕,似乎昨夜休息得很好。

    “皇姐你来了。”风临看见了她,冲她笑着打招呼,“昨夜睡得好么?”

    “还好、还好。”

    “皇姐瞧着脸色不太好,今日也别太劳累了。”

    “哈哈,好……”

    风临笑笑,照旧同一旁人讲话。

    风恪听着只觉喋喋不休,心生烦躁,悄悄调马远站。

    不多时鼓鸣锣响,又是一场狩猎开始。

    自马进山起,风恪就异常急躁,好几次见着了野物都急忙忙出箭,惊了猎物,忙了大半日竟一无所获,还比不上昨天。

    风恪绷不住,死命勒停了马,指着身侧随行者骂道:“一群蠢货!无能无用!见着一点活物也惊走了!还猎什么?!”

    一众人都不敢吱声,只连忙告罪。

    骂过打过,风恪复急忙再猎。然而世事就是这样,你越急越迫,事就偏偏越不合你意。风恪次次落空,一个上午,居然什么也没得到。

    眼看到了晌午,她也没了在山中野炊的雅兴,气恼地骑马回营地。

    到了山脚下,忽听见左侧吵吵闹闹来了一群人,她极不情愿地扭头,果然见着了风临。风临自然也看见了她,乐呵呵地挥手。

    可见着她身后的野物,这挥手在风恪眼中就变了味道,以至风恪在下午时仍咬着牙。

    “禀殿下,前头有动静。”

    “嘘!”

    风恪赶忙抬指示意噤声,悄悄靠近,见是一猞猁正带着两个幼崽觅食。风恪心中大喜,静静抬弓瞄准,不多时她并身边人一道射箭,三五箭飞去只射中了只小猞猁。

    风恪不由得懊恼,身旁随从将欲上前拾猎物,却被风恪拦下:“急什么,崽子死了它难道不寻?我们稍远处等等看。”

    说着便命人在小兽身边藏了个兽夹,远远地躲了起来。约有一刻半,先前那猞猁果然探头探脑地回了来。风恪按耐不住激动,屏气看着它踩了兽夹。

    一阵凄惨的哀嚎响起,风恪大笑着站起,飞快射了两箭,忙对身后人道:“快去捡!”

    似是这一天终于开了个好头,一下午风恪果然抓了四五头野物,心情总算舒畅了些。乘马下山,风恪忍不住哼起曲子。

    下山的大路不多,风恪行着路,又遇见了风临。心思不过歪了一瞬,风恪调转马头,只说扳指不知掉了哪去,只携了两个亲信回去寻。

    疯跑了一天,纵是风临精力旺盛也禁不住,一路上眼皮沉得很,直犯困,同身旁人道:“骑了两日马,也有些腻歪了,现在觉着胳膊腿有些酸疼,明上午吾得歇歇,不必等吾了。”

    宁歆胳膊下午伤着了,怕误了治疗,风临早劝她先回去。一道说话间,忽然听啪嗒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掷了过来,风临还没来得及去寻,身下的马便受了惊,高高扬起马腿嘶鸣。风临有些慌张,因着心疼昨天赤风劳累,今下午她没有骑赤风,眼下的黑马是从卫队牵来的,一受了惊她也没把握安抚。

    “吁——吁——”风临额前冒汗,死命拽着缰绳,却还是制不住,只见这马双蹄落地,箭一般死命奔了出去。

    下午侍女只跟了寒江,她急了眼,飞快跑过去抓马尾,被拖了十几步,急得风临大吼:“松手!不要命了么!”

    寒江执拗不肯撒手,又被拖了几步,支持不住被甩了出去。身后的卫队想骑马绕前去拦,强行逼停,风临吓得赶忙呵斥:“起开!马疯了是闹着玩的么!不怕撞死么?!起开!!”

    说罢她使出全身的力气猛拽缰绳,逼着惊马改了道,不知朝什么方向去了。

    营地行宫内,一个内官匆匆跑来,对着武皇道:“陛下,不好了!定安王的马被惊扰,发了狂,一路朝深山奔袭而去,已无踪影了!”

    风继猛地从座上弹起。

    武皇倒面色不改,说:“不过是跑远了些,慌张什么?派人去寻。”

    风继坐不住,道:“母亲,容孩儿领右率军去寻吧。”

    “不行。太女的卫队一去,必惊动了朝臣,岂不无端起骚动。”武皇斩钉截铁否决,对着身边人耳语几句,派了三队人马上山搜寻。

    风继不得已坐回椅上,心中暗作主意,只等三刻,再无消息必定封山寻人。

    恰此时风恪骑着马姗姗来迟,看人群骚动疑惑万分,听闻是风临失踪,她也吃了一惊:“什么?……山中夜寒,可要快些寻到才好,不然妹妹独自在山林中……”

    皇夫闻言不由得忧心,一旁武皇目光冷冷扫向风恪。

    她立时噤声不语。

    定安王惊了马的消息虽然御前极力压制,但暗地里还是传了出来,子家不多时便得知了,子徽仪列座自家行帐中,自然也知晓了。

    子丞相本在饮茶,听了消息道:“好好的怎么会惊了马?哼……也不知道侍从干什么吃的!人丢了几时了?”

    “回禀丞相,属下并不知晓。”

    “哼……”子丞相放下茶杯,吩咐女儿子敏文道,“你也派队人手上山去,一概黑衣,不许声张了。”

    “是。”

    子徽仪闻言默默退出去,悄悄跟在子敏文后面,待人少时将她拦下:“小姐,能不能借我一匹马?”

    子敏文上下打量他:“你要做什么?”

    子徽仪道:“我也想去寻,请给我一匹马吧。”

    子敏文道:“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又是个男子,叫你跑去山上你能做什么?说不准最后还得寻你去,别添乱了。”

    子徽仪咬紧了嘴唇,子敏文瞥了一眼便要走,却见子徽仪眼珠转向一旁固定营帐的木桩,快步走去,起掌下落,只听嘭地一声,木桩应声而裂。

    子敏文与随从一时呆在原地。

    子徽仪转头看着她,说:“带我一道去吧,不会拖累你们。寻得到寻不到人,都是份功劳,我去了对你们也没有坏处。若我真丢了,也不必理会,我自能回来。”

    沉吟片刻,子敏文盯着他,对身后随从道:“带他上山。”

    在深山一处坑内,风临正仰头对月,望得出神。傍晚那马受了惊,风临制不住,拔了匕首,却想着它原是匹军马,又不忍心杀它,最终只能趁马速度减缓时跳马,一路翻滚而下,腿伤得不轻,更使不上力,只能顺着坡滚,最终停在了坑里。

    坑里太黑,她也看不清腿到底伤成什么样子,只觉得肿了,摸着一阵粘腻,似乎也流了血。

    四周太安静,她待得久了心里也有些慌,自言自语给自己转移注意力说:“滚了这么多圈,衣服定然破了,回去给白苏知道定然要发疯,嘿嘿……”

    干巴巴笑了两声,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傻。

    又不知呆了多久,眼看夜色渐深,星星上了月梢,还没有人来接她。风临觉得饿了,她想父亲了。

    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人倒霉的时候坏事都是结伴而来。风临困在这无遮无拦的地方,天偏偏就在此时下起了雨。

    风临仰头望天,只觉一滴水落在额前,接着又有两滴报到。随着一阵潮湿的风拂过,淅淅沥沥的雨点轻轻打了下来。

    春天的雨下得温柔,细腻地滋养沉睡的土地。

    然而风临显然不需要这种滋养,她拖着伤腿避无可避,只能把衣袍扯好盖住伤处。

    淋着雨,风临泄气坐在野地里,华贵的衣袍浸了泥水,让她看起来很狼狈。风临有些委屈,想:什么时候有人能来接我?长姐怎么还不来……

    远处传来析析索索的声音,似乎有人说话的声音。

    “谁?!”突然响起的声音立刻使风临警觉,几乎是一瞬间手便抓住了身侧的匕首。全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声音是那么的熟悉。

    远处的声响停了一瞬,紧接着一个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是……殿下么……是殿下么……”

    “是我!”风临赶忙喊道。

    一阵踉跄的跑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点橙光渐近,风临看清了他的脸:“子徽仪?!”

    来者提着灯笼飞快跑来,在夜色之中他浅色的衣衫格外显眼,随着他跑动纷飞,起起落落。

    子徽仪的发被细雨打湿,大片大片秀发柔软的贴在衣衫之上,带着缱绻的诗意。几缕微湿的发丝贴在他白玉般的脸庞,使他此刻多了楚楚动人的韵味。

    “殿下是我。别怕。”

    他跑到她面前,美丽的眼里是不加掩饰的焦急,也不管地上脏不脏,子徽仪放下灯笼便半跪下来。

    天水碧的衣袍溅满了泥泞,清隽的面容被雨水打湿,自认识他起,风临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但好奇怪,她就是觉得,此刻的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动人。

    子徽仪关切道:“殿下有没有受伤?”

    风临笑呵呵看他,却问:“夜里下雨,怎么也不带个伞出来?”

    他一愣,不解,却还是回她:“出来的急,没有看天。殿下有没有伤到哪?”

    “腿好像伤着了。”

    “冒犯殿下了。”子徽仪告罪一声,伸手去查看风临腿上的伤,似是出了血,衣料乌了一片。

    风临低头望他的手,见他的手上有许多划痕,似是被树枝划伤。

    子徽仪微微皱眉,问她:“疼吗?”

    “还好。”

    子徽仪收回手看她,问:“殿下还能走动么?”

    风临摇摇头。

    子徽仪怕乱动加剧伤情,故而道:“那我去唤人来抬殿下,殿下放心,他们离这不远。”

    风临道:“我不想一个人在这。”

    子徽仪犹豫了一会儿,说:“如果您不嫌弃,我背您过去。”

    风临道:“好。”

    子徽仪将灯笼递给她,自己小心翼翼地蹲下,帮她趴到背上来,缓缓起身。

    细雨路滑,子徽仪走每一步都很小心。风临趴在他肩上,脸枕在他的长发之上,鼻尖嗅到一股幽香,像她曾经得到的一盆兰花。

    她贴着这长发,心道:果然同我猜的一样,像绸缎似的,又顺又滑。

    夜星稀疏,月胧风轻,风临望着他的侧脸,笑着将头靠在他肩上。

    见远处有点点灯光,子徽仪连忙喊道:“殿下寻到了!殿下寻到了!”

    人群果然应声而动,不过几瞬便跑了过来,急忙忙从子徽仪背上接过人,四下告知道:“殿下找到了!”“殿下找到了!”

    往下走没多久,便遇到一大队浩荡的人马,太女遥遥走在最前面,一脸焦急,抬头见了风临在面前队伍中,她赶忙跑上去问:“临儿怎么样?伤到没有?有没有被吓到?”

    风临顿时委屈上心头,瘪起嘴道:“伤到脚了……可疼了……”

    风继顿时心痛,上前想伸手安抚,又怕乱动触了伤口,赶忙命人将她送下山。

    一队队人马将山下照得灯火通明,见山上人下来,内侍赶紧牵着车驾上前,风临下了地,准备上马车,还未及内侍寻踏凳,子徽仪便蹙眉上前,半跪在地,伸出两只手充作踏凳,将风临的脚托上了车。

    风临猝不及防踩上了他的手,鞋底的泥泞随着抬步,尽数落那双手掌上,如泥泞沾上了白玉,污了他的指尖。

    风临上车后忙挪到车窗之前探头看他,道:“再不许这样!”

    子徽仪站在一旁暗暗收回了手,以为她不喜欢自己多事。

    她却是懊悔自己竟踩了他的手。

    随着车驾驶远,子徽仪的身影渐渐缩小,淡淡的月光照在他的泥泞的衣袍上,添了几分寂寥。

    风继与她同乘,自然将一切尽收眼底,眼中复杂。待细细询问了一番事情经过后,风继眼中愈发显露怒意,只是在妹妹面前,她还是极力克制。

    车上随行的医士给风临的伤口做了简单处理,待到了行宫,寒江同此行跟随的宝葫和白苏正站在门口焦急地等,皇夫也在垫脚望。众人见风临的车驾来了,赶忙跑上前去。

    寒江先前遭马拖了一阵,额前乌了一大片,嘴也磕破了,一身尘土,看样子自回来便没有换衣。

    见风临下车,她便哭着迎上来,同太女皇夫一起,将风临扶下,送到小轿上。

    皇夫小心地扶她上轿,两弯秀眉拧成了麻花。待风临小心坐好,皇夫才舒了口气,攥住风临的手,还未及开口,风临便委屈对他说:“疼……”

    这一声疼喊得皇夫心里难受,想自己的女儿从来是精心呵护,连重物他都不舍她拿,却不想今天伤成这样,目光落在她高高肿起的脚上,又是一阵心疼,安慰她道:“再坚持一下,一会儿就叫御医给你上药……好孩子,吓坏了吧,现在没事了。饿没饿?”

    风临委屈地攥住皇夫的手:“饿了,父亲我想吃烤鹿腿,还有烤野鸡。”

    “好,一会儿都给你吃。”皇夫柔声安抚她,催促人加快脚步

    身后的白苏被晚上那一通骚乱吓得白了脸,宝葫也被惊着了,两人都围住风临查看。见她脚肿了,腿也伤了,更是暗自懊悔下午没有跟随,也是满目伤心。

    皇夫一直跟随在风临身侧,更是心痛不已,一路皱眉,没有说话的心思,到了行宫内,只催着御医快来。

    一大批御医赶忙围住风临,细细诊治。

    武皇听人已回宫,也来探望,见风临精神无大碍后便放下心来,问御医道:“伤的重不重?”

    御医道:“回禀陛下,万幸未伤到骨,只是右脚扭伤,又遭树枝划了处伤口。所幸伤口不深,上了药仔细养着,一个月便能自如行走。”

    武皇点点头,又责问一旁随从:“好好的马怎么会惊了?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

    众皆跪地告罪,战战兢兢。

    风继见状上前对武皇耳语了几句,武皇略一思吟,便默许她去处理了。

    御医剪开伤处污布,开始夹出伤口的细木碎,又细细清理一番污血,上药包扎,忙了好一会儿。风临疼得额头冒汗,却硬挺着一声没吭,生生忍到包扎结束,也憋着不肯掉眼泪。

    武皇见状,不禁在心中暗暗夸赞。

    待治疗结束,皇夫又赶忙备好吃食,风临早饿了,一番风卷残云,吃得肚圆才肯罢休。

    吃罢,风临也渐生困意,一概闲杂人等便告退。武皇有孕在身,不好操劳,也回了寝殿。眼下室中只皇夫同风继,及各自亲信宫人陪着。

    寒江躲在角落里,眼已哭肿。风临不忍,唤她上前安慰,不想她却哭的更厉害:“殿下……殿下……你可回来了,你去哪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快吓死了……怪我、没拉住……没拉住那马……我……你要是不回来,我、我……”

    哭着哭着她突然跪在地上,跟皇夫说:“皇夫殿下,今天、今天奴婢没有照顾好殿下,叫殿下……叫殿下受了伤,奴婢……奴婢有罪,恳请皇夫殿下惩罚……”

    皇夫殿下赶忙扶她道:“你这孩子做什么,快起来。”

    风临心疼道:“罚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你别哭。唉……还说呢,你不知我真被你吓着了,你竟敢去拽马,你知不知要是被马拖狠了是会出人命的!再也不许犯傻了。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瞧你这些伤,回来这么久怎么不处理一下?白苏你领她去看看御医。”

    皇夫也对她说:“你尽心了,伤成这样,快去找御医瞧瞧。”

    寒江哭着起身,由白苏领了去瞧御医。风继一直沉默,并没有多参言。

    皇夫心疼地看了看风临的伤腿,叹口气,转问风继道:“好好的怎么会惊了马?跟随的人可都问过了么?”

    风继回道:“女儿全都查问过了,请父亲放心,至多两日,必给你们一个交代。”

    对她皇夫一概是放心的,既她这样说了,就一定能做到,故而皇夫也不追问。

    父女三人说着夜话,问及摔落之后的事,风临原原本本都讲了一遍,对子徽仪更是大夸特夸,毫不吝啬赞美之词,直说得天神一般。

    皇夫蹙眉不语,心中暗自忧虑,可又不愿让女儿难过,便吩咐文雁去对其赏赐。哪料一直沉默的风继突然道:“父亲,不如让我去送吧。他帮了临儿,我做姐姐的岂能不去感谢一番。”

    皇夫觉着也有理,便允她去了。

    相府营帐之中,丞相正与人议事,听闻太女到来,忙屏退旁人,唤了儿子女儿一道去迎接。

    两列披甲卫士先至,十四位内侍随后持灯引路,风继悠悠而至,似笑非笑地入了帐内。

    她阴着脸进来,刚想开口,却见子明鸿也在。风继按下了话意,朝身后随从挥了挥手,一列内侍随之入内,都捧着金银玉宝。

    风继道:“姑姑同敏文今夜也遣人上山搜寻,劳动诸位,心中实在惭愧。父亲特命孤备厚礼来谢,聊表心意。听说有位小堂弟也上山帮忙,还是他寻到了临儿,父亲特嘱孤答谢于他,还劳烦姑姑将他唤来。”

    子家众人连忙谢恩,唤了子徽仪出来。子徽仪刚刚处理完手上伤口,还未沐浴换衣,一时来见,仪表略显狼狈,但仍行止有度,恭敬谢恩。

    风继赠完赏赐,借口支开了子明鸿后,丞相请她上座,她也不客气,径直坐到主座之上,道:“方才是父亲托孤所言,现下孤自己有几句话想说。”

    子丞相笑道:“殿下有话,但说无妨。”

    风继坐在座上盯着子徽仪,凤眸之中隐隐有一丝杀意,笑着问子徽仪:“你想做定安王夫么?”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子丞相暗暗打量风继,心知她面上虽问的子徽仪,实际却是问自己,不由得心中暗暗盘算起来。

    子徽仪闻言跪地,行礼道:“小人岂敢。”

    风继冷笑道:“你不敢?偶遇、抄经、学武,加上今夜跑去立功,样样件件,你说你不敢?”

    子徽仪低头不语。

    风继猛地起身拍椅,手指他道:“若非孤有意替你遮掩,你以为陛下能留你到现在?不知收敛,反而愈发放肆!而今御驾面前,也敢投机取巧,攀附逢迎!”

    子丞相躬身在旁,额前出汗。

    风继慢慢踱步,冷笑道:“你以为孤不知你的心思?你父母早亡,家道衰落,你祖母子嗣繁多,亦不关照你。你无依无靠,空有一副皮囊,得丞相收养,一夕成了真公子。”

    子徽仪跪在地上,长发遮住面容,看不清神情。

    “入了相府,你由人引见,自觉可以触碰金枝,便心生贪念,有意逢迎,不知是为名利,还是为有个富贵依靠,总之你打了临儿主意。”风继盯着他冷笑,“你以为孤看不出你的小心思?还是你真以为凭一副皮囊便能无往不利?孤今日告诉你,你打错了主意!孤绝不会容许临儿身边出现你这样利用她、欺骗她的人!”

    话音未落,一个披甲亲卫便大步走到子徽仪身后,拔刀架在他颈上。

    恰此时,听外头传来一声内侍通传:“皇夫殿下到!”

    风继一愣,连忙走上前行礼,道:“父亲怎么来了。”

    皇夫缓缓走来,见眼前情势不由得蹙眉,对她道:“还不把刀收起来。”

    风继连忙挥手,亲卫对皇夫行礼后退下。皇夫往主座走去,路过子丞相时眉头皱得更深,微微叹了口气。

    子丞相心知理亏,也不吱声,只对着哥哥行礼。

    皇夫落座,抬眼望向子徽仪,见他衣衫泥泞,心中略有不忍。风继道:“夜已深,父亲怎么来了?母皇可知晓?”

    皇夫道:“我同她说来见见家里人,她允了。”稍作停顿,他问:“为什么闹成这样?”

    风继道:“为着他不规矩,我提点了几句,父亲若不喜,孩儿便不说了。”

    皇夫叹了口气道:“我知你心中怎么想的,可若有话也该好好说才是。”

    风继道:“是。”

    皇夫问:“徽仪,吾有句话想问你,你要如实回答。”

    “是。”

    “今夜你何以速寻到定安王?”

    子徽仪叩首道:“回皇夫殿下,小人唯尽心尽力尔。”

    风继冷笑道:“胡扯。一去上百位卫兵,竟没有你个文弱小儿快,还说没有猫腻。”

    子徽仪道:“有心之人,自能事半功倍。”

    风继忍不住欲上前,却被皇夫抬手拦下,他望向子徽仪,目光复杂,道:“你待临儿好,不过为应付差事。而今却说有心之人?”

    子徽仪抬头看了皇夫一眼,犹豫了一会儿,索性道:“皇夫明鉴,小人早以真心待定安王殿下。”

    皇夫蹙眉不展,只说:“徽仪,你起来吧。”而后又对风继道:“走吧。”

    风继不解,却还是听从。父女二人缓步离去,路过子丞相时,皇夫对她叹气道:“你也该收敛些才是。”

    子丞相低头道:“是,哥哥身子不好,莫气了。”

    皇夫叹气,抬步缓缓离去。

    车驾之中,风继几次欲言又止,皇夫看在眼里,道:“我知你为临儿操心,可也该问问临儿的意思。你是好意不假,想着为临儿好,但你觉得好的,别人未必觉得好。你真想临儿开心,光以自己喜好判断不行,也要她觉着好才可以。”

    风继略惆怅,低落道:“是。孩儿思虑不周,行动莽撞了。”

    皇夫道:“继儿,你是个好姐姐,关照她吃穿,督促她学习,盯着她背书练字,即便我这个做父亲的有时也不如你细心。可感情上的事同那些不一样。情字好写,意却难解。你的意岂能同她的意?当初那柳家公子、荣国老的孙子难道不好?可你母亲指婚,你不也不肯?纵然来日你真的寻了个门当户对、千好万好的人来,依临儿的性子也未必能成,搞不好反伤了你们姐妹和气。”

    风继恍然,不由得暗暗失落,只道:“这是我做的强硬了,唉……若临儿当真看重他,我便不会再为难他。……说到底将来她大了我也依旧疼她,她若真喜欢谁,一概收了,我也都由她。我只是担心有不好的人混在她身边,到时害了她……”

    皇夫道:“我明白你的心,我们好好教她明理识人,她日后自有自己的判断。况且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纵有时吃点小亏,也未必是坏事。至于那人究竟怎样,还有几年的时间去检验。况且我瞧着那孩子待临儿也有几分真心,不见得就是坏的。”

    风继点点头,更觉自己处事尚有不足之处。

    待到回行宫,风继一下车马便往风临处赶去,恰巧风临未眠,正同宝葫说着话,见了姐姐来忙笑道:“长姐怎又来了?莫不是想我了?”

    风继坐到她面前,话音柔和:“还疼么?”

    “疼——疼得我想喝琼花露。”风临抓着她的手撒娇笑道。

    风继道:“小丫头,还想诓我给你带东西,说了不许喝那个。”

    风临嘿嘿笑了,问:“这么晚来,是有事么?”

    风继犹豫了一会儿,问:“临儿,你怎么看子徽仪?”

    风临笑道:“什么怎么看,自然是当人看啊。”

    风继道:“我同你说正经的,你总没个正形。我问你,你同他关系怎样?”

    风临道:“关系挺好的。他人好,长得也好看,我喜欢和他待一块儿玩。”

    风继道:“是么……临儿,姐姐并非多事,只是你渐渐大了,总要知道男女有别。凭良心说,他到底是男子,若将来总顽在一处,对他也是不好。你要细细思量才是。”

    直到这时,风临才忽然想起被她遗忘,或者说刻意忽略的男女之别。她猛地想起当初在相府相遇之时劝告子徽仪的话,想想当初自己还一本正经有脸劝人,今日竟都忘了!

    怎么忘了?为什么会忘了?

    为什么从前对他记着,而今却忘了?

    风临一时间想入了迷,呆在床上。

    窗外雨打轩窗,声势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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