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了婚,风临去信通知了好友和宗亲,但有两个人她还是想亲自告知。一个便是从前的太傅魏文。

    京中风临敬重的老人不多,魏老算得上一个。这个和蔼的老人昔年对她颇为照拂,对她们姐妹一直尽心尽力。若较真起来,她也算自己半个老师,自己订了婚,总要去看看她,告诉她的。

    几番打听后,风临寻到了魏宅。

    这里是曾是前太傅的府邸,昔年也是人声热闹,宾客往来,而今仅剩几个洒扫的奴仆,和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

    众所周知,自懿明太女死后,魏文备受打击,神志恍惚,时常呓语,看过名医无数,皆道其患癔症,无药可医。

    堂堂太傅变得痴呆,自然是不能再理朝事了,武皇给了她赏赐了府邸,许她在京颐养天年。她本人选择留在京郊,但在神志还清醒时,把家人亲眷一并送回了故乡。

    官场人情薄,自她卸任太傅后,也无太多人去探望这位已然痴傻的前太傅了,只是顾念她旧日才华尊位,私下里提及,还是尊称一声“魏老”,算是对这位曾经的大儒的一些敬意。

    风临站在萧索的宅前,思及旧年光景,心中不禁酸涩。叩门许久后,门内才出来位小童,仰着头问她:“大人是谁?来做什么?”

    风临道:“吾乃魏大人学生,来看望你家大人。”

    小童探头看了看风临身后,见随从手里拎着不少东西,方才信了,道:“是小奴无礼了,还请大人稍等片刻,容小奴进去禀一声。”

    待小童走后,风临身后跟随的谢燕翎低声道:“不是说魏老的家眷都回家乡去了么?魏老又病了,他禀谁?”

    风临道:“许是院内管事。看看再说。”

    不久后,院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位体态欣长的少年穿着一身碧青色衣袍,在石板上脚步飞快,衣衫上卷叶相思鸟的暗纹因他步履匆匆,在阳光下不停闪着细光。

    他在风临面前忙忙停住脚步,额前的碎发被吹得有些乱,短短的一段路他走的太急,脸上竟蒙上了层浅浅的汗意。

    他颇为激动地看着风临,很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道:“小人裴自清拜见殿下。一别多年,殿下玉树琳琅,风姿更盛。”

    风临有些意外道:“裴小郎君?吾记得当初将你送出宫后托魏老暂时收留你,不想这么多年了,你还肯留在此处。”

    裴自清笑道:“是的,魏老好心,并不嫌弃小人出身卑微,收了小人在宅中做事。前几年魏老神志还清醒时,也常教小人识字读书,只是后来,唉……想必殿下也知道了,眼下宅中奴仆家丁都少,家眷也都不在,小人也算半个管事了。魏老对小人有恩,而今病了,小人自然要照顾报答的。”

    风临道:“原来如此,想不到郎君如此知恩图报,若魏老来日清醒,必然也会感动。”

    “殿下当真是抬举小人了。秋风寒凉,快随小人入内吧。”裴自清笑着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引路往主宅去了。

    魏宅在京郊清净之处,府邸不大,胜在雅致。院中有林有水,只是秋季萧索,难免落叶纷飞。裴自清却一身碧青色,好似夏季林木行于秋色之中,格外显眼。

    风临离京后虽然皇城之中没安插人,但风恪之处却下了十足的功夫,因而也知道些消息。据说风恪这几年还惦念着这裴自清,光是魏宅就来了不少次。

    本来她还奇怪这消息准不准,因风恪看着也不像长情之人。不过看了看裴自清,也怨不得风恪还惦记着他,他生的确实美。文秀的眉,柳叶一般的眼,那脸蛋生的秀美,像是江南最细最软的雾雨。说话的声音也像绵绵的春雨,又温润,又细腻。

    这样秀气的小生,别说是风恪了,武朝有几个女子见了不想抓回家藏着?

    算起来裴自清而今也有二十二、三,这个年纪应当早早许了人家,不知为何风恪还惦记。风临思及此处也不免疑惑,唐突道:“裴郎君可婚配?”

    眼前碧青的身影猛然一顿,裴自清转过头红着脸道:“回殿下,小人还未许人家。”

    “抱歉,是吾冒犯了。”风临忙道。

    “无妨。”裴自清慢慢走着,时不时偷瞄身侧的风临。数年不见,风临越发高挑俊秀,单凭样貌论,是难得的美人。哪怕她现在周身散着死气,也不过是添了几分阴郁的美感,一看仍是勾人的漂亮。

    裴自清与她时不时轻声闲聊:“殿下身着紫袍,而今是什么品级?”

    “正一品。”

    “小人听闻殿下可挂刀入朝,可是真的?”

    “真的。”

    这样的闲话没说几具便到了主宅,此处不大,陈设也十分素雅,周围仆人也不多。外头有个中年妇女,正拿着剪刀修建盆栽枝条,见了风临远远地作了个揖。

    风临随口一问:“这是哪位?”

    裴自清道:“原先魏宅的管事,姓孙,名丽。眼下她算宅子里的大管事。”

    风临又看了那人一眼,道:“若她问起吾,你只说是魏老学生便是。”

    裴自清道:“小人晓得,殿下放心。”

    风临点点头,又对跟随的侍卫说:“你们在外面稍候一会儿,吾进去说说话。”

    “是。”

    说话间二人入屋内,风临细细一瞧,见也只有两个年轻仆人在魏文身前伺候。

    魏文而今七十整,眉发皆白,坐在大椅上晒着阳光,眼皮耷拉着,看不出是睁眼还是闭眼。一旁的仆人在她身后站着,见了风临诸人恭敬的行礼,却不言语。

    裴自清解释道:“魏老身边这位有哑疾,并非冒犯殿……大人,望大人勿要见怪。”

    风临没有太在意,命身后诸人在外候着,自己走近前,恭恭敬敬对魏文行了一礼,道:“多年不见,魏老可还记得我?”

    魏文没有反应,仍然晒着阳光,似是听不到风临说话。

    风临黝黑的眼睛微垂,道:“回京耽搁数日,未能早些来看望魏老,还望魏老莫怪。”

    魏文仍是没有回应。

    见她这模样,风临微微叹了口气,起身道:“给您带了些滋补之物,全当尽一点心意,您莫要嫌弃。从前听长姐说您喜酥酪,今儿路上碰见,也买了些,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想去屋外拿东西,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微不可闻的响声,脚步猛然停住。

    魏文的脸从阳光下微微朝风临侧了一下,似是半梦半醒,她嗓音极为苍老,一字一句拉的极长:

    “今夕……是何年啊?”

    风临道:“宣文二十一年。”

    “不对……不对……”魏文嘴里呢喃,白发在阳光下晃动,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屋内。

    “今年是……宣文十六年。”

    风临闻言猛然一僵,抬起头震惊地望着魏文。她心知魏文而今已经痴傻,可听到这一句话仍然揪心。

    宣文十六年……她终生不愿再回想的时光。

    风临不知如何回应这句话,索性以沉默相对。默默地把酥酪放在魏文身旁,风临又试探着与她说了几句,都没有得到回应,二人就这样进行着可笑的单方面对话,聊了有一个时辰。

    眼看天色渐晚,风临起身对魏文道:“魏老,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魏文垂着眼,忽然道:“不要忘了啊。”

    风临点头道:“我不会忘。”

    魏文哑着嗓子道:“你知我在说什么?”

    风临一愣,问:“不是在说改日再来看你么?我不会忘的魏老。”

    魏文连连摇头,呢喃道:“糊涂啊……我已是仙人了,我成仙了……”

    风临默然,于原地呆站了一会儿,又抬步。待到风临走至门边时,魏文忽然又开始呢喃:“报应啊……报应……日行不义……报应在月……都是报应……”

    裴自清在一旁叹气,道:“唉,魏老又开始乱语了……”

    风临叹气出屋,站在门口,昔日大儒风采而今却沦落如此,不由得暗自难过。正低头时,却听得屋内一阵碎裂之声,紧接着便是一个闷哼。

    风临立刻扶刀奔入,看清情景却不由得一愣——裴自清被魏文拿茶壶砸倒在地,额间已渗出淡淡的血。

    “魏老!您这是……”风临连忙将裴自清扶起,转头看向魏文。

    魏文还是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嘴里嚷着:“滚!叫他滚!滚……我要成仙了,身边不能有这样的累赘!滚……男人都是累赘啊……累赘……我要去天门了……我要一身轻了……”

    风临一时无奈,低头看向一旁的裴自清,正欲再劝之时,魏文又猛然抓起身侧的茶杯,狠命朝裴自清掷去。

    说时迟那时快,风临左手一把抓住了飞来的茶杯,总算没让裴自清再破相。眼见着魏文一副发疯的模样,风临忙将裴自清拽出屋内,低声问他:“魏老时常如此吗?”

    裴自清脸上淌下一溜细细的血痕,拿帕子捂住额头,难过地摇了摇头,道:“这是第一次。”

    风临往屋内看了两眼,道:“吾瞧着她只对你这样,今日你不如先避一避,待明日魏老好了,你再回来。”

    裴自清低头看着风临,轻轻点头。

    出了魏宅后,谢燕翎询问风临接下来行程,风临只吐出两个字:“皇陵。”

    谢燕翎为难地看了眼天色,劝道:“殿下,已是申时了,若去了皇陵定然天黑了,到时回来也不安全。不如择日多带些侍卫再去。”

    风临有些失神,低声道:“可我……真的很想去……我要订婚了,怎么能不告诉长姐一声?”

    谢燕翎见她双目隐约无神,暗道不好,连忙从腰间锦袋中掏出一枚拇指大的香柱,打开盖往风临鼻下一放。

    一股辛辣的香气冲入脑门,风临登时回神,若有所思地看着谢燕翎。

    谢燕翎收起香柱,道:“今天人手带的不多,改日再去拜先太女吧,她不会怪您的。”

    风临沉默地点头,上了马车。

    回到府中,风临照旧同属官处理军中快马送来的要务,约着戌时左右,府外一侍卫急忙忙奔来通报:“殿下!魏宅失火了!”

    “什么!”风临大惊,连忙追问,“救火队去了没?现下什么情况?好端端的怎么失火了?!”

    “回殿下,救火队已去了。只是魏老那本就远,现下人救没救出来还未有消息传回!”

    风临赶忙站起,冲外道:“白青季呢?快备人备马!”

    “是!”

    风临正要外出,听到身后有响动,回头一看果然是宁歆,她一身黑衣,遮面,似乎要跟随。

    风临低声道:“不行,你不能去。今晚魏宅必然有许多朝臣,万一认出你怎么办?”

    宁歆没有说话,迟疑地点了下头,悄然隐入夜中了。

    不多时便将府内护卫队组好,一队人飞速往魏宅赶去。待到风临赶到时,魏宅正火光冲天,宅前不远处来了许多官员,见风临到场皆行礼拜见。

    在场的人不少,人影往来间,风临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在漫天的火光之中,慕归雨独立林边,静静观望。

    她挂着淡然疏离的笑,看着眼前忙碌的众人,似乎眼前的喧嚣与她全无关系,她只是个路过的旁观者。

    看她的穿着像是匆匆赶来的,内里还穿着素色的袍子,外面随意披了一件栀黄色外袍,发也是半拢半散,以一条素绸系着,长长地垂在身后。这样随性的打扮,从容的姿态,使她如一位散仙独立林边,与烟熏火燎的惨案现场格格不入。

    这人生了一双细长的弯眼,嘴角上翘,饶是面无表情的时候,脸上也带着点笑意。

    然而这笑不达眼底。

    灼人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竟也不能给她的面容增一点温度。

    随着一声声行礼之声响起,慕归雨慢慢转过了头,那双细长微挑的双眼看向风临,在火光之中展露了一个微笑:“殿下,好久不见。”

    风临定定看着她,道:“好久不见,慕大人。不知现在该如何称呼。”

    慕归雨缓缓转身,微笑着对风临行礼道:“大理寺卿慕归雨,拜见定安王殿下。”

    风临道:“哦,而今大人是大理寺卿了。”

    慕归雨笑道:“是,殿下。”

    风临道:“吾记得当年走时,你是在吏部任职的。”

    慕归雨笑道:“世事瞬息万变,在下亦不能避开。”

    风临没有再说话,她沉默地望着眼前的慕归雨,细细在她的面容之中寻找变化,却是徒劳。

    慕归雨从以前就很会隐藏情绪,她是不动声色的高手。

    饶是风临在北疆时,便多次听闻慕归雨这几年的作为。而今的慕归雨已不是从前,现在她是慕家说一不二的家主。

    如果将当年几人的地位变化做个比较,慕归雨无疑是提升最快的,权利变化最大的。

    懿明太女死的那年,慕家毫不例外地被波及了。慕家当时的家主慕谦及几房管事人都不成气候,从前的烂事被人翻出,眼看便是遭祸之象。

    当时的家主自知无力压制,当机立断将自己的长女慕归雨推上了台面。本意是将她当替罪羊,作为弃子给了家主的名头。谁也没料到慕归雨能在逆境之中算出一条生路。生生在风雨飘摇之际又救了慕家一次。

    此后三五年,她以雷厉手段稳住了慕家各系,以一己之力压制住了族中四房,把原本已经见颓势的慕家凭一己之力生生拉了回来。

    此后她扶摇直上,族内族外都颇为得意,可以说是当年六人中唯一一个,在这五年间真正处于上升路的人。

    风临收回了目光,心中怅然。不过她想,也没什么好惆怅的,从前她就不懂这个人,现在不懂也是正常。

    不远处的光禄大夫闻人慧正在捶胸顿足,她与魏老乃是好友,听闻噩耗便深夜赶来,一把年纪如此奔波,只为确认好友安危。

    不多时火势渐灭,从火场中钻出几个人,闻人慧连忙抓着一个人询问,也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她嚎啕不已,竟晕了过去。

    一片骚乱中,风临急忙赶了过去,在场的人品级皆低于风临,但风临出于礼貌,也对几人略一拱手,急着问起情况。

    一人摇头道:“唉……没能救下魏老,魏宅九人,一同殒命了!”

    “没救出来?一个也没救出来?!”风临焦急,连忙走至尸首前辨认,九具尸首具被烧得可怖,根本分不出面容,只有一句佝偻的,头上依稀可辨白发。

    风临心中大为难过,默默走到一旁。想不到白日还好好的人,现下已是一具死尸。

    可是,为什么自己来了一次,魏宅便失火了?这真的是巧合么?

    淡淡的烟雾伴随着焦气袭来,风临的面色在摇曳的灯光里忽明忽暗,看不出情绪。

    她目光悄悄打量慕归雨,发现慕归雨神色与方才无疑,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

    风临状似无意与她搭话:“这失火一案,原不劳慕大人亲临吧?”

    慕归雨微笑道:“殿下忙于军务,不也来了。”

    风临道:“吾与魏老有几分交情。”

    慕归雨道:“在下也不过是素日仰慕魏老才华,惊闻噩耗,便来瞧一瞧。”

    慕归雨忽然看向风临,笑道:“听闻殿下今日来看望魏老了?”

    风临道:“慕大人消息倒灵通。”

    慕归雨轻轻一笑,并未否认:“殿下而今万众瞩目。”

    风临微微侧目,睁着乌黑的眼睛看她。

    慕归雨对上那目光道:“殿下以为,京郊养老如何?”

    “清净。”

    慕归雨听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看着眼前飘散的浓烟,笑道:“走吧殿下,戏台已撤,这没什么好看的了。”

    风临听着她平淡的话音,目光触及地上那凄惨的尸首,眉头皱得愈发深。

    她道:“大人先行吧,吾还要安顿魏老。”

    慕归雨回头看了她一眼,风临以为她要说什么,可她看了一会儿,却只是笑笑,行了个礼便走了。

    风临忙着询问是否有人纵火,又派人安置魏老尸身、裴自清尸身,一直到临近亥时才骑马回府。

    在火场附近烤了许久,她也难免咳嗽,因着夜深了,她们便往府中侧门去了,那离马厩近,也方便安置马。

    哪料一入门内,便有府内的侍卫上前通报,说:“禀殿下,夜里抓了个鬼祟的家伙,只一个人披着斗篷在角门处转悠。问她是谁也不说,只说与您是旧相识。咱都没动,想着万一真是相识,便等您回来看过后再处置。眼下正将那人关在司房。”

    “旧相识?”风临抬手擦了擦眼睛,冷笑道,“什么旧相识鬼鬼祟祟地来?怕不是探子吧。也罢,去看看。”

    待到了司房,里面果然有个披斗篷的人,见她来了,摘下帽子,冲她甜甜一笑。

    风临看着那张熟悉的笑脸,沉默了许久,才无奈开口:“大人这是何意?”

    慕归雨微笑着看着她,道:“在下只是想和殿下叙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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