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完此事后,归于宫殿,武皇坐在美人榻上,甚是疲累地叹了口气。

    刘育昌端了杯茶小心放在一旁小桌,带点小心,又存了点试探,劝道:“陛下一早便这样劳心,早膳都没吃,喝些茶吧,待会老奴命人送些果子过来。”

    武皇没有理会,只问:“事都办妥了?”

    他答:“旁的都办妥了,左不过是些下人,处理了也就是了。只是那李……那罪侍毕竟入了册,老奴怕在行宫……”

    武皇道:“叫内卫办。”

    刘育昌眸光微暗,不得将后话咽下,深深应道:“遵旨……”

    “那孽畜呢。”

    “回陛下的话,缙王已乘车往崇国寺去了,倒没耽搁。”

    “哼……”武皇慢慢合眼,平稳的话音忽沉了下去,透出股森然冷气,“若非朕没得选,怎会狂了她。”

    刘育昌于一旁敛口,此时并不多言。

    “她暗地里的动作朕也知道,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觉得她是个知分寸的。况且朝堂做事,总不可能尽不染尘,只要识相,朕也可勉强一用。不成想朕抬举她,她却是不知斤两的东西。”

    说这话时,武皇手里摆弄着指上戒指,目光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刘育昌。

    刘育昌浑然未觉,他正麻利地去找出清心香,边摆熏炉边道:“缙王到底不是陛下自小教养的,总有不合意,摄事不过几年功夫,年轻气盛,难免失分寸……”

    一点火星亮起,其背后投来的目光冷了几分。

    一缕轻烟婉转而上,飘过武皇的鼻尖,她慢慢挪眼,虚望着殿中空地,不自觉叹了口气,虽是在话语试探,但开口时,却有自己也未察觉的失落:“风恪不及,朕是知道的。上天只赐给朕一位完美的继承人,可惜啊……朕再疼再爱,人没了也就没了。她去了,余下的,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武皇说完,显出疲惫的模样,脊背松垮下来,仰头后倚到椅背上,两眼黯黯合上,长出一口疲气:“上苍寡恩啊……”

    刘育昌于旁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不着痕迹低下头,附和道:“是啊,上苍寡恩……”

    -

    行宫外百里荒林之中,几位内卫押着裴自清停了脚步。一人冲着跪在地上的裴自清道:“陛下旨意是留你个全尸,匕首、白绫、鸠酒你选一样吧。识相些,待会别做些无用的,莫要逼我等出手。”说罢她将封在裴自清嘴中的布条扯了出来。

    裴自清干咳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皇恩浩荡,我且谢过了。”

    “废话少说,选吧。”

    他轻轻笑了笑,目光自一排东西划过,最终停在一瓷瓶上,道:“鸠酒吧,还未曾尝过。”

    一人递上一个白瓷瓶,裴自清接过端详了许久,也不急着饮下。几人正欲催促,却见荒林之中传来声响,两位女子款款而出。

    “何人?!”

    “几位大人莫慌,在下慕归雨。”她轻笑着踱步上前,侧首示意身后女婢为三人递上了三份沉甸甸的锦囊。

    为首一人道:“慕大人这是何意?”

    慕归雨微笑道:“天气阴寒,几位又辛苦奔波,这点心意全当请几位喝茶了。知道几位大人是替圣上分忧的,在下也不敢搅扰大人行差,只盼着大人能行个方便,容我与这人说几句话。”

    三人面有踌躇之意,她慢悠悠道:“在下口风紧,日后不会给几位添麻烦。且在下在此等候也是经人提点的,几位不必担心。”

    一听这话,在场内卫便明白怎么回事,她们内里也知慕归雨与孟品言往来密切,既上头允了,也不好说什么,收下金银,她们三人随着那女婢退至远处。

    慕归雨走至近前细细打量,见裴自清满身狼藉,昔日翩翩佳人沦落至这般狼狈模样,也不免心中唏嘘。

    裴自清看着她笑道:“大人来送我?”

    慕归雨道:“凭你能做到这份上,我确实意外。”

    裴自清笑着反问:“意外什么?是意外我的虚与委蛇,还是意外我的不择手段?”

    慕归雨轻轻摇头:“意外你的能力。本对你没抱太大期望,寻常人在那场面能镇静已是不易,更不必说扮相唱一曲。”

    “是大人栽培的好。”

    慕归雨说:“我不曾想你会坦然接下此事。”

    裴自清抬手理了理额前乱发,神情淡然自若,似她说的不是什么值得多言的事,只轻飘飘一句:“总要有人去做,只是我最合适。”

    慕归雨细细探究着他,忽道:“我真的很想问,你为何会做到这一步?”

    为什么?为什么明知事成事败都难逃一死,还甘愿送上门来做一枚棋子,甚至不惜自轻,搭上自己的清白来演这出戏。

    为何会做到这一步?

    眼前浮现出一张明丽灵动的脸,他笑了笑。

    裴自清平静地说:“我的恩人入了死局,我要拿命给她砸一道生门。”

    他正坐于地,目光清明,一字一句,平静地讲完了这句话。因为她需要,所以我做了。只是这样简单的理由罢。

    慕归雨沉默片刻,道:“你,可惜了。”

    裴自清摇头轻笑:“可不可惜的,原不是旁人说了算。”

    慕归雨问:“你甘心吗?”

    这话问得犀利。明知那人心有所属,从不曾看过自己一眼,却还暗恋她数载,为她苦等至这个年岁未嫁,甘心吗?

    为了博她一个生机,自请为奴,以色相诱,不惜搭上苦守多年的清白,去做一枚只能行一步的棋子,供人利用,再任人抛弃。

    而这一切,她都不会知晓。甚至到他死,她都不曾知道他的情意。这样离去,甘心吗?

    真的甘心吗?

    裴自清微微苦笑,却轻声道:“我不甘心,却情愿。”

    二人四目相对,良久无语。

    这世间情究竟如何解?他也不懂。

    分明这些年与她远若天河两端,难见相处,为何念念不肯忘。即使是二人离得最近的时候,也不过是栖梧宫时他在小膳房做饭,她坐在明殿中玩闹,中间仍隔了条永无法跨越的长阶。

    何况,她的身边还有别人。

    那是一个可以站在她身边,与她赏月谈诗,说笑并行的人。

    那人的衣摆永远洁净,身上的熏香清冽如梅,不似他自己,宫装上常沾烟火气。

    一个出身高贵气度不凡的相府公子,一个终日在庖厨打转的卑位宫奴,摆在一起,叫人选,他想,谁都不会选那个宫奴吧……

    每每在背后注视着她,裴自清心中难免生出一点苦涩。他心里明白,他不该心存妄念,以他的身份很难站在她的身边……但人的心从来不能由自己控制。

    自那日那个熠熠发光的女孩救下他后,他的整个世界也为她的光彩照亮了,他灰暗的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幸运。他在那一天化作一只逐光的飞蛾,一朵向阳的葵花,此后永远追逐着他世界里最明亮的光。

    他明白自己与耀眼的小亲王距离太远,他从没奢求什么,只要当餐食送到明殿之上,她吃的东西是他裴自清做的,她有一个笑容是因他绽放的,他便觉得足够了。

    远远地望着就好,他不贪心的。

    他不奢望同她相守,能与她同行一段路,就已知足了。

    哪怕这段同行,于她而言,无足轻重。

    哪怕这段同行所延伸出的道路,最终将把他送往幽冥酆都。

    他也情愿。

    这条命,曾经因她而留,如今也为她而去。

    有遗憾,有不甘,但他无怨无悔。

    枯林之中,慕归雨微叹一声,将瓷瓶递与他,终转身离去。

    裴自清独坐于地上,打开了那瓶鸠酒,对空遥遥一举,似是同谁对饮一般,从容饮下。

    风过尘起,瓶落归寂。

    几位内卫差事既了,自不想多费时间,找个坑草草掩了也就是了。

    他的情意,随他一起深埋地底。

    黄土几捧,洒蔽残衣,枯枝扫芳痕。一片萧萧惊鹊鸟,声散云去,地土茫茫,落花无处觅。

    冷风袭过,吹散了纷乱足印,荒林之中竟寻不到半点他的痕迹。似是这世间,从未有过那样一位碧衣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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