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天愁恨几许,何泪垂洒京阑,绵日不绝。

    法王台上,凡躯颂舞,霄泉之下,幽魂注目。求告神灵,好教阴冥得息。无告神灵,上苍委实不公。

    欲夺,欲争,欲教人还报。

    难爱,难恨,难使七情安宁。

    世情灼煎骨肉,雪躯踏碳起舞。铁板为火催红,铺出一条通往皇城的路,风临赤脚其上,拾剑作残舞,步步向前。

    阴雨连天,水雾迷蒙。四月八日,朝会。

    风临以待罪身登临宝殿,与群臣面君。

    辉煌金殿之下,风临一身紫袍,在群臣礼毕后当即站出,对龙座一揖,高声道:“陛下,臣受责名,今待罪阙前,候尊发落。”

    紫袍亲王声音清朗,然落在有的人耳中格外刺耳。

    龙椅上武皇旒冕微动,合目开口,眉峰似蹙,罕有的在朝上隐露不耐:“朕不是说,你若有恙,就不必来了么。”

    话已很直白,可风临犹似不领其意,仍开口道:“罪名悬顶,如斧刃逼项,臣岂能于府安睡?陛下体恤,臣心万谢,然国朝刑律黑白不容含混,是非对错,清白污罪总要有个分明。臣身为皇嗣,又为朝臣,更为一方领军,天下万民注视,名担三方毁誉,刑罪岂可不辨明晰?”

    风临提高了些声量:“故臣斗胆,请陛下允臣就投毒案一事申辩,并——”

    “若朕不允,”武皇直接打断了她,声音凛冽,“你待如何?”

    “需不需朕令人将登闻鼓搬到堂上来?”

    风临暗抬眸注视,武皇凤眸冰冷俯望着她。满朝皆寂。

    “陛下许是忘了,定安王已敲过登闻鼓,不必再劳烦羽林。”

    静得近乎死寂的殿堂,忽而响起的人声,宛如绵软的雷,音虽显怯,但仍旧是雷。

    魏泽执笏出列,一步一步挪上前,头都不敢抬,说话时她牙根都在打颤,但仍强稳高声道:“按律皇城登闻鼓响,御史需受状以闻。当日定安王所言投毒蒙冤、缙害手足,臣,御史魏泽……接状了!”

    朝堂彻底死寂。若说方才还能听到人呼吸声,衣袖微擦声,那么此刻是彻彻底底,半点声响也没了。

    朝中人大都望向这对亲王、王傅,目光各有意味。从前心照不宣的默认,此刻以魏泽的出头正式盖章,她们的确是一边的了。

    这便有意思很多。风临的王傅是所有亲王中品级最低、年岁最轻、威望最小的,旁人几乎可以从王傅一选中窥出武皇对她的轻慢。

    但不能说武皇是随意为之。因魏太傅的关系,魏泽实际还受清流一派的亲近,也因魏太傅的关系,魏泽与刘、缙、柳等派关系颇为微妙。把她划给风临,也是对当年涉事者的无言牵制。

    然而牵制是牵制,将这牵制磨成刀子进攻就是另一回事了。各方牵制,忌惮,维持微妙平衡,这是武皇的打算,亦是皇帝亲手造的衡局一环,但今时竟被人胆大妄为打破。

    换句话说,这刀子即便要使,也该是武皇来使,风临用就有些不知死活了。

    众皆暗望向龙座。

    武皇端坐龙椅之上,两手握着两龙首,面上已阴云翻涌,凤眸毫无温度俯望,眼中是彻骨寒意。

    “朕这个朝堂,难道是为你风临开的么?”

    “朕,坐在这龙椅上,难道是为了给你镇北王断是非的么?”

    “今日朕召朝会,是为了商议南陈使臣进京一事,这是国事,不是为了你一人的私誉。你这般纠缠,是要以私误国,以己乱众吗?”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这位皇帝以冰冷的话语在询问她一件事——

    风临,你想乱政么。

    两三句话便将泼天的罪名扣了过来,一个字答错,便无可挽回。风临似乎被架在殿中,进不得退不得,横竖都是过。

    进退两难之际,然风临并未乱阵脚,她端持笏板,朗朗开口:“法为国朝之法,非一人一派之法。案涉柱国公卿,非街巷琐碎争端。律法为立国基石,临案不申则动国梁;重臣为朝之砥柱,罪闻不明则乱民政。故臣所诉,非私,实为公。不可不辩。”

    “陛下方才言及使臣入京,故不欲耽,可臣正为国事思虑,才上言恳请彻查。

    公者,照国之镜,公明则国清,公晦则国浊。民间外客入访一国,必先查问此地公貌何如,清浊与否,以此断此国之貌,定行事之策。清则廉行,浊则贿法,正则慎谨,曲则生邪。民尚如此,何况外使?

    正因南陈使臣将至,臣才更劝陛下分明庶务,理法梳朝,使乱闻自正,则南陈使观我武之公貌,自生尊畏之心。”

    一席话畅若流水,有条不紊,句句条理清晰,成一派逻辑,居然一一将所扣之罪拨了回去。甚至还在末尾,隐隐用外使来京之事反压了回去。

    不仅是旁人微怔,便是龙椅上的武皇,亦有半晌未言。

    有近臣欲驳,却发觉她这一番话站公引理,竟一时不好反驳。

    祝勉适时发出一声幽幽言语:“当真是巧舌如簧。”

    魏泽怯帝,却不惧臣,当即横去一眼,压低声道:“大人只道有理无理便是。”

    祝勉幽幽道:“魏御史为殿下王傅,自然说什么都觉有理。”

    魏泽忍不住低声怼道:“不论法理,只盯私情,不愧祝大人。”

    祝勉眼神微变。

    旁侧不远的慕归雨面持微笑,无声息地挪眼看向祝勉。

    “够了。”前列柳尚书目不斜视,只微动唇,遥遥丢来一句话,“朝堂不是由人斗嘴的地方。”

    魏泽与祝勉敌意未消,却都朝御座微微一揖,以示告罪。

    朝中又是一阵沉默,且这沉默比方才更令人窒息。

    龙椅上的武皇许久未动了,那张脸宛如雕像,静止般凝视朝堂,面无表情,唯有眼中的森寒之意挟带凛锋俯望而来,实在可怖。

    这个时候即便那些位高权重的老臣们,也没几个敢冒然开口。

    刚刚开朝不到一刻,武皇与镇北王已有四次交锋,谁人敢赌上身家性命掺和其中?

    为了个镇北王,不值。

    李檀一身紫袍站在前列,心中稍叹息:可惜了魏家文种,此后,怕是无缘再见。

    四下正静,在武皇沉默中,朝堂气氛愈发骇人。

    群臣在等,风临也在等。她面色倒好,窥不出什么,看着算镇定自若。但魏泽就不然,她已满身冷汗,手心汗出得都快拿不住笏板了。

    正此时,前头忽有人出声,险惊得魏泽手滑。她抬头望去,见居然是子丞相。

    “陛下,臣静听许久,以为殿下进言虽莽撞了些,但言辞中还是有些道理。”

    子丞相面不改色,轻飘飘一句话给风临开脱,继而将话递给武皇。她道:“南陈使臣姜卓不日抵京,杂事若不理平,或传或闻,对我朝之声誉确有影响。”

    武皇眼神快化为实质的冰棱。她猜到了风临下文,故而始终不给话头,就为堵其言路。但子丞相这一挑,不管武皇愿不愿,话都要往下讲了。

    武皇不信子丞相看不透这点,她只能是故意的。

    思及此,她看向子丞相的目光愈发冰冷。已近乎警告。

    子丞相接收到她的目光,像是会意,转而又看向风临,厉声肃面道:“殿下亦不要依仗陛下恩宠,便在朝堂上性急催促。万事有序,何况国政,先理何后理何,陛下心中有思量,必不会错漏了谁的。”

    “知道您近来屡屡出入司部,想必受了些委屈。可谁人不委屈呢?都是秉公办事,纵有误会,查明了便是了。您是原北州府守备军出来的人,在外一言一行都担着着一方颜面,凡事稳健些,莫要折损了柳老将军的颜面。”

    此话方休,一旁柳尚书、刘尚书、李檀、谢元珩脸色具有微变。

    紧接着,身后诸文武臣,乃至鸿胪寺的内侍面色都各有异。风恪直接表情大变。

    魏泽心中虽松口气,但丝毫不敢抬头看前方龙椅上人的脸色了。

    方才子丞相的话看似责备风临,其实暗藏寒针。尤其最后两句,表面让风临行事三思,以军施压,其实细究,有几处奇怪——风临分明是以镇北军扬名,可子丞相为何提的是风临初入北军时的守备军。风临而今密切的前辈分明是秦老将军,子丞相为何偏偏提已逝的柳老将军?

    柳老将军,曾经北漠守备军的统军大将军,颇为照拂风临。后在一场漠庭的突袭中,她殉国,风临活了下来。

    是否在某些地方有相似之处?

    朝中已逝的老将军还有谁?

    与柳老将军交好的友人,是谁?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刻,提一个柳字?

    这两把暗刀实在狠辣。子丞相以一种隐晦而老道的方式在警告那些人,慎言,莫要逼人把更难堪的事摆到台面上来。

    甚至,她在提醒武皇。

    柳尚书的眼神已十分不善,不过凭着养气功夫,神情遮掩得好罢了。风恪又恼又惊,面上僵硬,一颗豆大汗珠顺着额头滚落。而刘达意更是此时才恍然:原来你要保她!

    一旁的谢元珩也微有意外,朝子丞相看了一眼,又看向御座。

    阴沉沉的威压自龙椅蔓延而来,整座大殿都为之压抑。武皇面无表情,一双眼沉默俯望子丞相,简直如同骇人的雕像,然子丞相不是有意还是无意,并不与她作目光的接触,仍看着风临。

    子丞相说:“今日陛下召朝会,是为外使,为闻人大人之议,都是一等的国事。您若只为缙王府一事,有司已有进展,各部自有流程,不妨朝后再议。”

    风临顺而接过话,有条不紊道:“臣自然还要大事欲奏。亲王投毒不算国事,那敢问诸位大人,贪军饷,假人头,祸国重器,算不算一等的国事呢?”

    不待人反应,风临向上位一揖,道:“臣欲参户部尚书刘达意、工部侍郎刘达仕旧年与孔王二贼勾连,污昧军饷、损公肥私,诡计逃罪,横行漠法!”

    “荒谬!”刘达仕震惊,当即出列斥道,“那与我们有何干系,您这才是公报私仇!”

    刘达意更未料到她这话后面扯出的居然是自己的名字,脸上也是惊诧,猛地看向风临。

    在众惊愕互相对望之际,唯有高位上的武皇心中暗暗冷笑:果然,果然。

    从魏泽一站出来,她就猜到风临必会拿飞骑营旧案做文章。

    自朝会后风恪久久没言语,此时也惊愕不已,慌道:“一派胡言!”

    风临冷眼扫去:“孤参刘尚书、刘侍郎,缙王以何身份出言?”

    风恪碍着亲缘关系,被噎了一句。

    慕归雨此时慢悠悠开口:“飞骑营一案旧年早有定论,祸首明晰,余党也尽数缉拿。一应布告数年无人异议,此时重提,不免教人疑心是否无端生事。”

    风临道:“自然有证据,不然不敢御前参奏。”

    魏泽索性硬着头皮上了,自怀中掏出两本陈旧册子,对武皇道:“臣有账目,乃是外祖母魏文所留,上载涉事者分赃详情,记有刘尚书、刘侍郎之名,恳请陛下一览!”

    门下一给事中与刘达意有私,此时问道:“既有册目在手,此前为何不交?”

    刘达意道:“可见鬼祟,册目难真。”

    魏泽微顿,后飞快拟词道:“外祖母查得此账册不久,便遇灾祸,于宅中遭火焚而亡。臣当时顾忌家人安危,不敢冒然出头,故而隐忍至今,直到时机成熟,才敢呈与陛下。”

    武皇淡声道:“如此说来,你疑心她死因?”

    魏泽满身冷汗,道:“回陛下的话,臣,臣正是如此。臣疑心当年外祖母所遇火情……就是杀人灭口!”

    武皇淡然发问:“当年此事谁责理的?”

    京兆府少尹、大理寺卿、及慕归雨同时出列,少尹开口道:“回禀陛下,当年事发时正夜,此案是由救火队报与府衙,我司理断,呈与大理寺核审无异后,方才结案。实为意外之憾。”

    魏泽道:“若真意外,怎会宅中九人全部殒命?少尹也说事发于夜,那九人都不在一处住宿,究竟火起何处,能烧得满宅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大理寺卿道:“至亲遇难,大都悲憾,但也不能为感情所影响,无端指责。当年案情并不复杂,一应案牍俱可查检。魏御史若质疑,还是要凭证据说话。”

    那边说话间,高位上武皇抬手,手指随意一挥,对身侧梁佑元道:“去拿。”

    殿中忽静了下来。梁佑元应声而动,走到魏泽面前。魏泽此前从未做过这种事,将文册交给梁佑元时,十指指尖都发冷。

    武皇坐在龙椅上,随手接过梁佑元呈来的文册,拿在手里随意翻了两下,抬眼看向魏泽,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原来你不是理冤人,而是伸冤人。”

    “那你受她的状,都不避嫌么?”

    魏泽浑身涌过寒流,额前冷汗如瀑。“臣……”

    “臣当日所诉之冤,并非飞骑营一案,魏御史行事并无逾矩,请陛下明鉴。”风临果断出声解围。

    “哦。那此案你与她是伸冤人了。”武皇俯望着她,声无波澜,“那么此状该由谁来受呢?”

    她凤眸慢慢挪向另一边,“柳卿,你觉得呢。”

    柳尚书岂能不懂话中威意,立刻颔首上前,以实际行动表达示弱之意:“陛下,臣以为此事犹待细辨。仅凭两本来由不明的文册,便要指控一部尚书,未免有些轻率。”

    柳尚书话意显然未完,不料谢元珩忽然出言:“陛下,此事牵涉已故重臣,又是其后裔亲呈,若冷淡处之,只怕会伤了老臣之心。”

    谢元珩话锋一转:“不过柳尚书适才所言亦大有道理,臣有一建议,不妨将此账册中款项内容与飞骑营旧案中所查证的内容相比对,飞骑营乃大案,案牍密存,外人难知,若比对内容多吻合,便证此册可信,后续处置也名正言顺,得以服人。”

    武皇略微点头。

    刘达意几人俱是一惊,这是默认将她们与此案牵连起来了。不知不觉间,居然成了要证她们清白与否。

    可此事当真与她刘家无干系!

    刘达意立刻望向武皇,想申辩,不料武皇直接道:“爱卿,清者自清,何妨一查。”

    刘达意满腹言语给说得哑火,不得不合嘴点头。

    风临旁观片刻,冷不丁道:“不仅刘尚书,缙王与之关系匪浅,亦有可疑之处,还是一并查了,还个清白才好。”

    不待武皇与刘尚书说话,风恪便恼言:“吾需还什么清白?你这话存的什么心!”

    “问的好,那就来讲一讲。”风临立时接话,面朝群臣道,“宣文十五年时,缙王才食封四百八十户,宣文十七年,她便大修缙王府,所耗用木材皆为南地名木,木料兼车马耗用,往来绝不低于二十万两……”

    风临原只是想拿此事侃几句,不料话语间触及某处,忽而意识到什么,微有停顿。但她明白场合,紧接着便接上道:“王府内除宣文十二年,陛下圣赐的白棣棠外,其余花木尽换,此一项又耗费白银不止十五万两,尽这两项便耗银至少三十万两,这还未算府内文玩古画,家具礼瓷。若照此规格修完府邸,只怕二百万两也打不住吧?而据孤所知,当年礼部、内侍省等部司皆未收到缙王申款,也就是说她当年修府之财并非公中拨款,那这笔钱款从哪来?”

    风临毫不给她们喘息之机,立即向风恪发问:“缙王,你可能解释一下?”

    哪里能解释!风恪慌神,下意识看向刘尚书,风临立即道:“难道是刘尚书补贴你的吗?那刘尚书的银钱又是从何而来?”

    刘尚书沉声反击:“何以得出此论,有证还是有人。缙王修缮款自是清白,殿下何必揪着皇姐的住所不放,您的府邸比缙王,也不逞多让。”

    风临冷笑:“孤府邸耗用全过明账,随时查问。却不知有些人敢不敢讲出这话。”

    正此时,闻人言卿幽幽插了一句:“缙王殿下一直阔绰……听闻殿下静街时仆从用的小锣,都是金锣呢……”

    风恪瞪目:“你!”

    刘达仕久久不出声,听到此话也诧异望向闻人言卿。

    刘达意冷笑起来,未料此时谢元珩也不紧不慢掺进一句:“呵呵,是啊,缙王殿下的确作风豪横,先前自崇国寺出来迎镇北王时,静街的随从将净王殿下也拦了下来。可见一斑呢。”

    刘达意道:“左仆射还是就事论事的好,莫要议些不相干的,在陛下面前,倒有夹带之嫌。”

    谢元珩轻轻一笑,目光移开,并不与之纠缠。

    风临等着她们讲完,道:“这大笔钱财从何而来,刘尚书,你们说得清吗?宣文十六年前后飞骑营事发,你们恰恰在这个时间手握巨资,而魏太傅的账册上又写有你们的名姓,世上怎会有如此多的巧合?”

    刘达意赶忙看向武皇:“陛下,臣绝无此事!不仅臣不会,刘氏族人臣亦敢作保,绝不可能有人胆敢参与贪窃军饷之事!”

    魏泽深吸一口气道:“非止如此,据悉不日前刑部、大理寺、京兆府三方共审宁氏逃犯,竟问出刘尚书参与其中的口供,与外勾结,藏犯入京……”

    今日被多方围攻,刘达意应付疲惫,忍不住喝道:“真是一派胡言!那小儿污蔑之话,岂可当真?”

    魏泽道:“主审的可是祝勉之大人,她呈的供言难道也不能当真吗?”

    祝勉之乃是武皇近臣,主审说不得便是武皇允准,这话如何好接。刘达意无端在这里被阻一下,心中实在恼火,阴沉瞪了祝勉之一眼。

    祝勉发觉,心道不好,立刻上前:“陛下,此事臣有言欲奏。”

    武皇道:“讲。”

    祝勉说:“当日罪犯宁歆供述此言时,心怀愤恨,明为报复,故意栽赃,所言臣亦觉荒谬,本不欲记,是慕侍郎执意将此无凭之言记录在案,臣不得已从之。”

    武皇瞄向慕归雨,慕归雨同时看向祝勉,面上带着些许不解:“什么?”

    祝勉只觉好笑:“慕侍郎,你莫不是忘了吧,那日牢中,是你执意要人将宁歆胡言记录在案的。”

    慕归雨却道:“我说过么?”

    祝勉更觉好笑,嘴角挂着一丝嘲意:“慕侍郎是真忘性大,还是顾着与宁犯长姐的交情,有意偏袒相助呢?”

    慕归雨此刻真像个被牵扯进来,被逼得不得不申辩脱身的人,与祝勉辩道:“我一切行事皆按章程,你若猜疑,尽可参有司查问,我自不畏怯。且甚么我执意?我哪时讲过这话,可有人能证?”

    “当日在场人自然能证。”祝勉道。

    慕归雨隐隐微笑:“这就有趣了。当日刑讯时大理寺少卿不在,刑房中,除了你我,便只有主簿,而那主簿还是你的属下。你说谁能证?”

    祝勉微微变色。

    武皇抬眸,淡淡问道:“虞卿,当日你离场了?”

    大理寺少卿应声出列,低着头,恭敬言道:“回陛下的话,是。臣心不坚,见不得那些个刑罚,故而在刑讯之时离座……”

    慕归雨挪眼,浅笑发问:“少卿任职大理寺,为何见不得刑罚?”

    大理寺少卿暗暗看她一眼,复而低头道:“这是……这是因为,祝侍郎的手段,实在是,实在是……”

    子丞相威声道:“陛下面前,讲话不要吞吞吐吐。”

    “是。”大理寺少卿应一声,道,“实在是祝侍郎的手段,太过犀利了些,我,我实不忍细观……”

    祝勉双眼微圆,霎时反应过来。

    慕归雨立刻道:“连少卿都不忍细观,原来是屈打成招!”

    “你!”祝勉咬牙切齿,两腮微抖,“你在陛下面前如此颠倒黑白,推脱狡辩,是何居心?”

    慕归雨道:“动刑逼使罪犯攀咬刘尚书,祝大人,你又是何居心?”

    “笑话。”祝勉道,“那日你分明也是司审者,却将自己择干净了?”

    “祝大人,你急什么。”

    慕归雨幽幽微笑,如蛇吐信,缓缓道:“我早被下令避嫌此案,这还是你参奏的,祝大人,你忘了吗?”

    “供言上呈时,我早退离。一切与我有何干系?”

    祝勉恍然大悟,刹那起了满背的冷汗——原来她是这个打算……原来她在这里等着自己!

    慕归雨这厮当初并不是一时漏嘴,而是有意将破绽卖给自己,令自己以为发觉把柄,拿着去向紫宸殿参奏,干干净净将她摘了出去!

    而她在摘出去前,当着自己的面,玩了一手阳谋,让自己以为得到了在刘尚书面前挑拨的机会,主动向刘、缙告知此事,却反在今日成了居心叵测之举!

    中了她的算计!中了她的算计!

    祝勉猛地转脸看向刘尚书,对方的眼神已变得阴沉如渊。

    糟了,疑心已经起了。

    刘达意宦海遨游多年,自不是庸碌之人。她当然不会就此相信慕归雨,可她也不敢不疑祝勉之!

    同为缙王党羽,她是姑母,祝勉之是岳家,皆为近戚。她与祝勉之二人皆为争权夺利的高手,纵在同一阵营,谁又敢保对方不会趁某个时机,为将来揽权而扫除障碍?

    慕归雨……哼!刘达意是一直戒备着,但祝勉之她亦防备。尤其在此时,当方才一席话听完后,刘达意更是生出一丝恼与疑:若祝勉之真有回护之心,在大理寺人不在场情况下,宁家那厮的供词她完全可以摁下不交。看在缙王面上,慕归雨难道会多嘴么?可祝勉之这混账交了。不仅交了,还把我刘家列为主谋……

    一个念头慢慢从刘达意心中而起——同为近戚,你现在就想与我争权了?

    祝勉心急如焚,知晓堂上必不能解清,故而望向武皇,高呼:“恳请陛下明鉴!”

    刘达意亦在此时上前,躬身作揖道:“陛下!”

    魏泽不甘其后,也上前道:“陛下,臣请圣悯!”

    刘达仕也跟着堂姐作揖起来:“陛、陛下明鉴啊……”

    几个声音近乎同时响起,朝堂霎时微乱。目光横纵交错,空中热闹非凡。

    正此乱时,高座上龙袍微动。

    众皆屏息等候,然出乎所有人意料,武皇并未暴怒。她只是坐在龙椅上,用不符任何一方猜测的平淡态度,抬手一拍,说:“那就查吧。”

    飘落大殿的四个字比今□□会所有的话都要令人惊骇。抛开所有身份而论,一个正常的人,在遇到眼下这样的场景都不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它太过轻飘,太过随意。不正常,这个反应淡到不正常,而这种不正常在龙袍的映衬下,变得成倍可怖。

    而恰恰就是在这一刹那,风临从这四个字中恍然窥到了她的真意。

    这一刻,风临几乎可以确定,这走向正是她想要的!

    事态如空中纸鸢,而武皇手握长线。虽间隙偶有偏失,也遇逆风拂意,但最终,纸鸢还是飞往她想要的方向。

    宛若电流过身,风临四肢都泛起细密的麻意。狂风吹起巨石佛雕的面纱,她渺小站在地面,于抬头一刹那,窥见面纱下的狰狞龙首。

    自一切种种行为都有了解释。为什么不用臣子制皇女,非用皇女制皇女?为什么默许缙刘张扬,为什么纵容几方争斗……

    因为自始至终她要的都不是某一方某一派败北——她要清场!

    缘何从容,缘何随意,皆因事在掌握。

    这是由她亲手推演的一场盛大落幕,而她要重新撤子开局。

    做梦……

    做梦!

    风临望向她的眼神中压抑着恨意。你利用我,我也可以利用你的利用。你以我为棋,我亦可反视你为棋。没有谁会是常胜不败的赢家,就看看最后我们谁才是弃子。

    龙椅上,武皇已缓缓站起身,身上龙袍浮光耀金,折射出尊贵锦辉,“既言至此,不好厚此薄彼。刘尚书,刘侍郎,祝侍郎,魏御史,缙王。都查。”

    众皆跪地。

    武皇微微一笑,双眸俯望朝堂,如深夜注视地土。

    “自此日始,全京宵禁。”

    梁佑元上前一步,示意鸿胪寺。内侍声音随即高声响起:“退——朝——”

    一众文武百官皆行礼齐道:“臣,恭送陛下——”

    在齐声行礼的时刻,风临悄悄看向右侧,在层层行礼的人影间,风和的侧颜定格在她眼中。风临暗自一笑,笑容何其苦涩。有那么一瞬,她有些许羡慕风和。

    各色官袍相继自大殿走出,如彩子撒向皇城。

    风临走出大殿,踏下长阶,阴凉的风自她紫袍间穿过,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发觉什么,停下脚步,站在长长宫阶的中间,抬头看向头顶,试探着向前伸出手去——

    雨停了。

    空的,手什么也没接到。风临错愕地盯看一息,再次将手抬高了一点,试探接些什么。然掌心空空,没有预想的凉意,一缕带着潮气的风从她掌心穿过,像谁挠了她一下。她终于确认了这个事实。

    雨停了。

    虽然天还是阴着,但终究也会放晴的。

    风临站在阴天的皇城,大步向前走着。

    她突然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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