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我好吗?”

    心跳骤然一顿,风临眼神有瞬息错愕,为这股熟悉,好像曾几何时,在某个午后,她也曾听过一句相似的话。

    她分明在听月惊鸿的话,可朦胧之中,却有一道略显稚意的话音,不顾她的极力拒绝,越过经年,清晰回响在她耳边:

    别看他们了,看我吧。

    黝黑凤眸慢慢瞪圆,惊与痛在眸中蓄起,风临狠狠抿住唇,如强行压制着什么情绪,好像要把那翻涌的岁月尽数摁熄。

    街市喧闹,车厢内静寂无声。

    月惊鸿忐忑地等待她的回答,心跳如擂鼓。

    风临慢慢抬起手,握住月惊鸿的手腕。月惊鸿眼眸一亮,却在此时听到了她的话:“你是很好的人,所以……孤不愿骗你。孤还没忘了他。”

    “你说得对,他大约不是个好公子。他不念怀孤,不为孤停留,既不忠贞又不坦诚,虽心仪是孤,但还是会为了来日荣华,同他人算计害孤。”

    “可孤……”风临抓着他的手腕,一点点的,慢慢将他的手从自己脸庞拉开,望着他双眸,声音颤抖艰涩,“可我就是忘不了他。”

    “直到刚才,在你说话的时刻,我还在想起他。”

    仿佛承认此事也是对她的刀剖,风临痛苦不堪的说:“我听到你的话,想起的,还是他……”

    月惊鸿眼中刚亮起的光,一点点地黯了下去。

    风临拉开他的手,缓慢松开,痛苦而坚定说:“我明白你的心意,可现在的我不能应允你。非但不能应允,我也不能对你做出轻率的许诺,只因你的性情,你的所求,你要的应是一份专注的回应,而我心中还有人。这对你不公平。”

    “你难道甘为替身么?”

    月惊鸿双眼一刻不离地望她,眸情翻涌,一片心意明晰可见,但他坚定地,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不。我月惊鸿不会为人替身。”

    “我也不愿……成为谁的替代。”他酸涩地收回手,深深望她,“我付出一颗完整的心,自然也想换一双只注视我的眼眸。在这世道,一世一双人尤难奢求,何况您还是亲王,我并不奢望您能为我空置后府,但我盼望,您的心里,有我的位置。”

    他低声强调:“是月惊鸿的位置。”

    “可您刚刚说,听到我的话,却想起他,这着实……”月惊鸿艰难开口,“这着实让我有些伤心。”

    风临道:“抱歉。”

    月惊鸿抬眼看她,语气惆怅,带着些难过与不甘:“先来一步,当真就占尽时利么。”

    风临不知该如何回答,移开眼,微微叹气。

    哪想月惊鸿却伸手抚上她面颊,将她移开的脸终究正朝自己,勉强露出微笑,说:“没关系。我已经来了,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我会等你……忘了他。”

    -

    送月惊鸿回到住所后,他便一个人消沉地回了房间。风临自去看望了月惊时,对事情细细询问了一番,给她留了人手,做了安排,这才急匆匆地赶着宵禁前返回王府。月惊时在交谈时不见弟弟,隐约察觉到异样,但她没问,风临也没说。

    回到王府,风临听完属下汇报鸿文道传出的言论,心里更是郁堵。

    夜深时,她该睡了。可回到映辉殿,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索性翻出酒来灌下。

    一壶酒下肚,她躺在床榻上,煎熬地逼自己闭目。阴沉夜色,一日倦乏终为酒劲勾起,她得以沉沉睡去。

    只是她睡得仍不踏实,辗转间,酒烈催得她脑海翻涌,不知不觉,她意识深坠,跌进很久远的回忆中……

    那似乎是,她十二岁的某个夏日。

    -

    “殿下,吃过饭不午睡,要往哪里跑?”

    “恭定王府的小郡王上午刚给吾捎了几本画册,给时神神秘秘的,说这回的可不一般,可紧俏了,她跑了好些地方才抢着,先给吾看,要是喜欢她再给捎。”

    凌寒殿门处,风临开心地抱着三本画册往外走,寒江追着问:“画册哪里不能看,这是要到哪去?”

    风临还没张口,一旁白苏就凑上来接话:“你不懂了吧?殿下要往南花园去呢,那儿长廊的紫藤花全开了,在那看画册,岂不美哉——”

    白苏长声拉语地说着,寒江上前敲了她一下:“就你知道的多。”

    风临笑问:“你们三个来不来?”

    “去呗。”白苏道。

    寒江点点头说:“好,奴先去拿一下您驱蚊的香囊,再备点东西……”

    平康站在殿内的阴凉里摇头,皱眉看向外面日头:“太热了,奴就不去了,皇夫那儿奴去说一声。你们也早点回来,午后日头大。”

    “好!”风临抱着画册两步蹦下长街,也不要步辇,自个儿使脚高高兴兴地往南御花园奔去了。

    到了地方,园里东角的长廊上,层层叠叠的紫藤花开得果然正盛,风临一溜烟钻进去,找个长椅坐好,放下画册就开始翻。

    白苏顺势坐在风临身边跟着看。寒江在旁掏出一大堆东西,把香囊给风临挂上,又把个巴掌大的小香炉摆在不远处桌上,点上驱虫香,又叫跟随的两个宫人把放了冰的花茶壶、小盒点心放下,这才叫人退远去廊前阴凉处。

    风临在那哗哗翻着画册,不一会儿两本快看完,嘴里嘟囔道:“画的是不错,可也没她说的那么好啊……”

    看完她放下手里的,转而去拿最后一本,随手翻开,随意瞄一眼,结果整个人像被雷劈了,无声大叫,呆在原处。

    一旁白苏本在偷点心吃,见状伸过头也要看,被风临一把合上:“去,你和寒江去前头玩去,给吾把着风……”

    寒江也奇怪看过来,白苏道:“怎么这个不给人看?”

    风临道:“这个就要吾自己看!好了你们快去嘛快去!”

    好说歹说支开了她俩,风临环顾一周,像贼一样,悄摸摸打开手里画册,再瞧一眼——里面赫然一幅艳宴图,图上许多男子,有作舞,有放歌,有拨琵琶,皆姿容艳美,穿得倒不露骨,却也很清凉,引得人浮想联翩。

    画上头旁侧还有批字:舞郎歌童,姿极姣丽,此宴尤然,极乐不外乎如是。

    这个小郡王!

    风临耳朵发烫地想:怪道她不使人捎,非进宫来,藏在身上,偷偷摸摸夹带给吾,原来关窍在这!该死的,敢带这东西给吾……若是给长姐知道,非先扒了她的皮,再扒了吾的!

    话虽如此,可东西都在手里了,风临没忍住,又抓着偷偷摸摸看了一眼。她正瞧着时,背后突然毫无预兆冒出一个声音。

    “殿下在看什么呢?”

    “我去!”骤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风临羞惊万分,瞬间自椅上跳下,直接蹲在地上把画册抱在怀里,像个缩起的刺猬一样,闷声道:“没、没有!”

    “是吗?”

    身后悦耳的声音轻轻响起,伴着脚步声,绕过椅子,慢慢来到面前。一双雪色云锦缎鞋映入眼帘,风临缓缓抬起头,果然看到那张清丽动人的脸。

    子徽仪站在紫藤花下,微微俯身,语调轻快地对风临说:“可是我都看到了啊。”

    风临像被人抓到现行的犯人,使劲藏那个画册,羞得耳朵都红了,磕磕绊绊道:“徽仪,你、你可能看错了……”

    “嗯?是么?”子徽仪歪点脑袋,像是在认真回想,“应该没有啊,不是写的舞郎歌童,姿极姣丽么……”

    “呀!”风临猛地自地上弹起,赶忙挥手止他的话,一叠声地道:“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嘿嘿。”子徽仪弯眼抿唇,看着她笑。

    风临简直尴尬至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看艳男画册被心上人撞见,她活到现在都没这么尴尬的时候!

    那两个把风的呢?!

    风临赶紧回头,想不到正见白苏拉着寒江躲在廊外不远,探头朝这边嘻嘻笑呢。

    这蹄子……风临忍不住怪嗔看了寒江白苏一眼,转过头又瞄了眼子徽仪,愈发尴尬。

    好面子的小亲王羞得急了,索性抬手一把把画册摔在地上,跟子徽仪道:“这、这劳什子可不是我买的,这是小郡王送的。天为证,我就只翻了那么一下!”

    风临直跺脚道:“什么破画,我不乐看,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殿下急什么……”子徽仪弯腰拾起地上画册,直身用手拍了拍灰,嗓音清朗:“我也没说什么啊。”

    风临听了这话,脸反而羞得更红了。

    子徽仪上前一步,自袖中掏出丝帕递给她:“瞧您急了一头汗。”说时他没忍住,到底还是笑了起来。

    递来的丝帕叠得方方正正,风临两手接过,遮掩似的去擦脸,在丝帕触面时,鼻尖闻到好闻的清凉香气。她稍稍呼一口气,勉强稳了稳,却又忍不住看子徽仪,见到子徽仪还在憋笑,她又急道:“你还笑!”

    “没有,不笑了。”子徽仪拿着画册,走到椅前,坐到一端,低头,抬手忽然翻开那画册。

    见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触及那艳画,风临只觉脑内一轰,慌忙上前想夺过,却为子徽仪摇头阻道:“殿下莫慌,这也不算出格之物,只是些男子人像,不过穿的少些,看就看了,我不会告诉旁人。”

    说着他示意风临坐下,风临扭扭捏捏坐到椅子另一边,悄悄看他。见子徽仪抬指翻找着,翻到刚才风临看的那页,细细瞧着,见是一副宴乐图,上头有七八个舞郎歌伎,都姿态妖娆。

    子徽仪瞧了一会儿,抬头问她:“您觉得好看么?”

    风临道:“不不不不不。”

    他弯唇笑了下,说:“画上男子大都面容姣好,怎么会不好看呢。”

    说着他又低眸看画,少顷,道:“人知慕少艾,赏容爱美,皆是寻常事。不必为此感羞。”

    他抬头对风临笑了下,但渐渐的,话音微低:“虽是寻常事……可我果然还是,不想让殿下看。”

    啪地一声,画册被他合上。

    风临微意外,抬眸看他,却见他正直视自己,在日光下,他的眼睛如此明亮。

    子徽仪望着她,眼中明光璨璨,清光如月,轻声道:“殿下,我以后会比他们都好看。别看他们了,看我吧。”

    炽热下风穿廊而过,满廊的紫藤花叶都在飒飒鸣响。这响声太大,像是花叶在胸膛振动,风临一时间,分不清这究竟是花鸣,还是自己怦然的心跳。

    年少的亲王还没学会怎样回应心动,她乱了阵脚,慌忙避开,伸手想去抢那画册,嘴中低低道:“别……别看了……”

    子徽仪没料到她会伸手来抢,手下意识挡了下,这一挡,风临的手便触到他的手,肌肤短暂相碰,温热的体温竟在瞬息炽盛,压倒了七月夏阳的热气。

    两个小指轻触瞬间,二人都似被火烫了,立刻慌忙分开,各转向另一边。

    头顶成串的紫藤花沙沙作响,宛如一场盛大的欢音之雨,无形而淅沥地落在两个年少人的肩上。

    光影错落浮动在他们身上,细碎的光点有如晴光碎片,携着至纯至明的情意,在他们眼中降下一场晴空光雨。

    风好热,也好轻。廊下有些许安静,风临坐在椅上,感受到身边飘来的淡淡清香,第一次觉得,夏季如此难捱,又如此动人。

    静了少顷,约是两阵穿廊风的时间,子徽仪轻声说话了。

    他说话的声音从来那么好听,像清澈的泉水,她每次听到,心里就泛着紧张的甜。

    与他声音响起的,还有一阵清脆的铃音。

    “殿下,您看。”

    风临莫名心动,转过头来,映入眼中便是一条明透的蓝琉璃手串,在他手中折射出蓝色的光点。手串由羽纹琉璃珠串成,颜色蓝净,羽纹纹路清晰流畅,手串中穿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金铃铛,适才的铃音便是它发出的,一动,手串便绽出蓝色彩光,响起悦耳铃音。

    “羽纹琉璃……”风临惊讶道,“琉璃手串?”

    子徽仪一刻不离地望着她神情,笑着把手串放到她手中:“嗯,送您的。”

    微凉琉璃珠入手那刻,金铃微响,风临惊喜地看他,子徽仪仿佛也很开心,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希望您能喜欢。”

    “喜欢喜欢喜欢!”风临惊喜连声,抬手直接把手串戴到手上,迫不及待地晃起来。

    蓝羽纹琉璃手串在她左手腕响起金铃声,风临发出欢快的笑声。

    子徽仪一直在旁看着她笑,她玩了好一会儿,忽才想起什么,猛地转头看他,居然皱起眉:“这手串如此好,不便宜吧,你怎么买的,是不是把这年攒的所有月例都花了?你手里还有银钱吗?”

    子徽仪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时措手不及,本想遮掩,又不想和她撒谎,只好一句带过:“我吃住都在宫中,没什么地方废银钱的——”

    “吾就知道!”风临有点急了:“这哪成啊,你简直是傻!各处打点、采买零碎难道不要钱的吗,你啊你,你做什么要送这么贵的东西!”

    “我……”子徽仪不知为何低落下来,声音微弱道,“因为,快七夕了……”

    “七夕都要送礼物的,有意的人都要送……我也想送……我想送一个能配得上殿下的礼物……”

    子徽仪窘迫而难过地低下头,攥着手不语。七夕到了,他也想像那些男孩一样,送自己喜欢的女孩一个礼物。可他没什么钱,没有私财也没有家产,所有的一切都来自相府,只能这样,一点一点攒下月例……

    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想送给她一份礼物。

    一份足够好,足够配得上她的礼物。

    为此就算花尽了他攒下的钱,也没有关系。因为给她的东西,不可以随便。因为这是送给他心上人的礼物。

    风临哪能不明白他的话意,顿时既感到又难过,若不是她莽撞地问出来,这个人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告诉自己。

    “其实你不必送我这样贵的东西。”风临的声音也不知为何小了些,“我不在意这些,只要你有心意,哪怕是一朵花一块点心,我都开心。父亲以前和我说过,不要只看银财贵宝,更要看人的心意。万金重,然情意更重之。”

    风临脸微微红,悄悄看向他,声音较小,却很认真道:“真情比金贵。我……只要你的真心。”

    子徽仪心中轰鸣,抬头看她,大眼睛中唯有纯粹的认真,像在许下承诺般,一字一句回应她的话:“好。我会给您我的真心。”

    “最真,最真的心。”

    “凡是我所能付出的,我都会给您。”

    “什么都给么?”风临忍不住笑,弯着眼睛望他,“那要是哪天我想要你的钱财、要你身上的肉呢?你也给么?”

    子徽仪说:“嗯。钱也给,肉也给,都给。”

    “那我要你的眼呢?”

    “我便给您我的眼。”

    “我要你的心呢?”

    “我便给您我的心。”

    风临玩兴起来,倒真像挑拣的商贩,上下打量他道:“手呢?胳膊呢?腿呢?”

    “手给您,胳膊给您,腿也给您。”

    风临心里好开心,面上故作计较道:“你的脚粘泥了,我不要。”

    子徽仪不假思索:“那我便给您我最干净,最清澈的东西。”

    清朗日光下,男孩的面容如此认真,熠熠发光,他出口的每一个字都真挚郑重,没半分作伪玩笑,反令开玩笑的风临有点意外。

    许是这份郑重影响到了她,风临也收起笑嘻嘻的态度,不觉间慢慢变得认真起来。她下意识低头,躲避他真挚明亮得晃眼的目光,手却悄悄地伸过去,沿着椅面慢慢摸索着滑去,轻轻触碰到子徽仪的指尖。

    指尖忽被另一个指尖触碰,子徽仪不由愣住。

    风临脸有点红,别过头不去看他,说:“傻瓜,你只要待我好,就够了……”

    伴着指尖传来的温热,轻柔话音一字一字流淌至心间。子徽仪心为之动,眼眸亮光闪动,低头不语,也慢慢转头到另一边。

    廊下忽然静了下来,二人脸一个向左,一个向右,都不看对方,唯两个人的手指尖,掩在衣袖之下,轻轻在椅上触碰。

    夏日的蝉大声唱着歌,一声一声,回荡在晴空之下,如他们隐秘不宣的心跳。

    晴光大好。

    晴光大好……

    黑暗如潮水袭来,在她最无防备时淹没她,瞬息将她卷进无可逃离的现实。

    坠地感猛地使风临惊醒,她霎时自床榻弹坐而起,环顾四望,发现自己还在床上,还在冷清清的寝殿。

    风临梦醒,望向四周,怔了许久,许久。

    寝殿好静,静得像从未有人在此,静得像过去一切皆如幻影,从未存在。

    她缓缓抬手,捂住脸,无言坐在榻上。

    夜当真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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