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镜映面,夜语乱心弦。

    声声字温意如丝,子徽仪的十指都刺痛起来,一种恐惧与欢喜交织的怪异浪潮,伴着她的话语,汹涌涌入胸膛,他甚至都来不及分辨因何恐惧、因何欢喜。

    他慌得厉害。想逃避,可双目却呆呆望着殿下的眼睛,一刻也无法挪动。子徽仪在她眼中看到自己,受宠若惊到了近乎可怜的地步,以致无措。

    是真的吗……

    两手抓着残衣,他终于像恢复了神智,羞低下头,抿唇不语。乌黑长发顺着肩头滑落,贴心地挡住他发红的脸颊。

    她说,只有我不同,想靠近我,对我……

    怦怦,是心跳的声音。该是开心的,从前当这种心跳声响起时,他都是开心的,可此时此刻,子徽仪却在欢心的同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恐惧。

    此刻风临也反应到自己说了怎样大胆孟浪的话,脸也跟着红了,转开脸望向帐外,做出收拾笔墨的模样,状似镇定道:“时辰不早了,我去唤人备水给你沐浴,你换件衣服吧。”

    子徽仪原低头不知想些什么,听后忽抬头望她,大眼睛眨了下,像是愣了下,随即很快又低下头去,支支吾吾道:“不必麻烦了……我换件衣袍就歇了吧。”

    “你不沐浴?”风临微疑,“墨汁粘在身上,你睡觉不会难受吗?这不麻烦的,我出去吩咐下就行。”

    子徽仪低头忙看着床,像在寻找东西,又不知在找什么,小声说:“真的不必。我、我累了,就这样睡吧……”

    风临道:“还是洗一下吧,不然睡不好。”说着就起身要出殿,子徽仪此时再坐不住,整个人忙扑过去,一手抓着衣服,一手使劲拽住风临。

    风临起身较快,没料到他来拽自己,差点被薅倒,却也丝毫不恼,站稳后转过身刚欲询问,却看见子徽仪脸都快红透了:“我不想洗。”

    风临一动不动,两眼直直盯他,像没听清他的话。

    子徽仪久不得答,羞得脸像榴花,可已经把人拽住了,只好忍着羞尬又重复一遍:“我不想洗。不洗了吧。”

    夜殿随着他这一句话彻底静下来,一时间连窗外风声也息止。子徽仪低下头,正被自己心跳震得脸发烫,忽觉眼前人动起来。

    风临探出手来,一把握住他拽她衣袖的手,眼睛笔直盯望他,忽将人往自己面前拉。子徽仪猝不及防,微惊地看她,另一只手慌乱抓着自己的衣服。

    风临双目一眨不眨地看他,盯着他脸颊的红与眼里闪过的光星。那是羞红吗?那是开心吗?

    她突然右手指尖开始发抖,呼吸也异样起来,一声比一声乱,就像突然被丢进海里喘不上气。风临死死盯着他,控制不住张口:“我……我……”

    我看错了吗?

    徽仪我看没看错?

    手忍不住把人寸寸拉向自己,她直勾勾盯着他,此刻像有千斤泥石堵在喉头。

    子徽仪身上被划开的衣袍不牢靠,兀地被一拽,差点滑落肩头,他忙忙稳住衣服,有些慌乱地道:“殿下!”

    风临动作戛然而止,微乱的呼吸声也瞬息消失。手指一根根松开,她转过身,好似方才隐于夜色中的一切都未发生过:“我先去盥洗,你自寻件衣袍换上。那些字,你若想留便留吧。”

    几句说完,她轻轻拂袖转身,稳步而去,在夜色之中,姿态甚至可以称一句风度翩翩。然若此时有人绕到她面前瞧一瞧,便能看到一张惨白的面孔。

    殿门轻缓合闭,香帐悠静,子徽仪听她脚步已走出外厅,方才悄悄下榻,一路无声走到柜前,心乱地随便找出一件黑丝袍换上。待回床上,他呆坐了会儿,抬手摸了下脸颊,像被烫到,瞬间放下手转回床内,红着脸钻了进去。

    方才那一番当真是将他狠狠欺负、占尽便宜,可他……他是有一点高兴的。

    裹着满满的字,子徽仪慢慢将身子蜷缩起来,以一个极像幼兽自我保护的姿势侧躺。被定安二字环绕簇拥,让他感到些许心安。

    他蜷在床角,感受着身后墨迹,悄悄想:殿下这样对我……也许,她是有一些在意我的。我知道她是恨我的,可是她刚刚对我说话很温柔,她还对我笑了……也许她对我还留有一点旧情……会有吗?

    回想方才一幕幕,他不禁又微脸热,亦在同时生出些惆怅。在人身上写字,寻常人实在想不出这样的玩法,先前风临的寻乐之话又重现心头,他当然忍不住去想:殿下也给别人写过字吗?若是写过,那她往别人身上写过什么,也写的定安么?

    在她所青睐过的男子中,我会特别一点吗?

    念头不过刚起,他便难受起来,在床中蜷缩得更小一团,心酸地想:她说了我是特别的,她刚刚说了的……

    “不要骗我。”

    子徽仪抓住被子,逃避般把人整个埋进去,心酸呢喃:“就算骗,也不要全骗我。”

    -

    殿外,风临神情恍惚地走出殿门,眼睛望着夜路,脑中却全是那抹挥不去的羞色。

    她站在廊下,抬手揉了揉脸,长长地叹了口气。稍定思绪,一转头,她便见到殿外的平康,他正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像在等她。

    一见她出来,平康便自廊下阴影走出,到近前低语:“殿下,明非今天出府了。”

    夜忽地静了下来,没有树动,也无鸟鸣。风临走在廊下,廊柱的暗影在她面上一个又一个晃过,暗与更暗交错间,她平静地回了声:“嗯。”

    -

    时辰已深,而夜却仍未尽。

    于华京南端的寂寥山岗,一位差役受惊的惨叫声划破山林。

    这位奉命满京搜寻顾崇明的京兆府差役,于夜子时发现了柴鑫的残尸,在顾静和的墓前。

    她的惨叫声唤来了京兆府、大理寺、虎贲军、联昉四方的人。寂静山岭不过一个时辰,便人群集聚。

    待众人来到顾静和墓前,看清了眼前景象后,皆如那位差役一般惊心失色、骇然不已。

    四下萧萧,悼木成林,松阴之下,竖着一座孤零零的坟,在对面静静望着她们。

    一大滩已发黑的血就渗在坟前二十步,凝重而微微发臭的血气如浓烟飘来,淤堵进鼻腔中,搅得胃肠翻涌。在枯血与草丛之中,躺着一具残尸,尸已僵直惨白,两手朝天,脖与腹皆空荡荡。

    在冷坟碑前,一首,一心,一肝,半壶冷酒。

    松树枝影像妖怪魔爪一样在碑前乱晃,人们似乎能听见它们桀桀的笑声。一片寒意眩晕中,碑前的人首发丝飞乱,半睁着已无生气的浊眼,死死地盯看前方。

    是柴鑫。

    霎时厉风横贯山岗,满山松木都发出刺耳的尖鸣,已带腐意的血气随风灌进人肺腑,在场的差役再受不住,青着脸扭头,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

    西北守备军郎将顾崇明在头撞公案后,夜离大理寺,将柴鑫掳至哥哥坟前斩首挖心的消息,于第二日震惊整个朝堂。这其中,法司的反应最为惊愕。

    这无疑是对法司各部颜面的一种挑衅,而大理寺尤巨!

    魏太傅案、宁氏案、缙王府投毒案皆影响不利,而在此时闹出当事者逃出公廨夜杀案仇的大事件,无疑狠狠地打了大理寺的脸。

    当日大理寺卿便提笔上书,要协同京兆府、虎贲军、联昉、巡视,正式下发通缉,全京搜捕顾崇明。

    一众官员正为此焦头烂额,急思如何处理,正此紧要关头,河阳嗣王突然闯上大理寺。她言语间直言不信任大理寺,绝不相信自己孩子是意外坠崖,与官署闹将起来,情绪激动,要求要当着她的面,再次重验尸首。

    而好死不死,魏泽恰又在此时带人来到公廨,督促案情,与河阳嗣王一会面,两方如火浇热油,各自更加认定猜想,一发不可收拾。

    大理寺被几方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与其同属法司的刑部也不清静。风希音一案、缙王府投毒案两案皆依圣意由内卫查办处置,这个意头着实不好。内卫本无行律立判之权,且凡命案,依规须得三司核准,而今却都破了例。例一破,便如堤坝缺漏,再想补救就难了。

    正是需严正规矩之时,然刑部之中,尚书受魏、顾两案带累,忙于自保。两位新旧侍郎,一个同尚书一样也身陷泥潭,另一位慕归雨,方因哭陵之事惹了圣心不快降了职,后又主持处决了风希音,宗亲对其岂能无怒无惧?她的麻烦怕比前两位更大。

    三位梁柱皆受困,刑部此时已无可与内卫制衡交涉之人。是而不过短短两日,内卫便已有凌驾之意,今日近午之时,竟派人来刑部直取重案案犯,调走了案牍。

    刑部官署内,一主事薛菊生听说人被提走,问同僚道:“你说内卫越过法司结案?”

    在得到确认后,她心道:不好,这世道要乱。立刻寻了借口离开,急往御史台去了。

    她假借公务之名寻到吴冈,将人叫到僻静处道:“自入职法部,我真心敬服的人不多,你是一个。你我相识也有五年,彼此相惜,眼见大变要来,我万万不能看着你受累其中。千仞,反正你也正因缙王案受排挤,不如趁机退出,随某一道明哲保身。某实心实意说一句,世情不妙啊!”

    吴冈道:“巨潮将起,才正是用人之时。我穿朝堂官衣,食百姓俸禄,怎能在此时退而后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请大人恕我愚拗,我是一定要抱木固守了。”

    薛菊生大叹:“唉!我早知君会作此答,却不死心。”

    她连连摇头,却不能奈何,道一声保重,就此分道。

    -

    法司各部起乱,而宗室之中亦生波澜。

    准确地说,整个武朝的宗室都震动起来。

    静王的死,以一个难以想象的速度传出华京。她死的太突然,太惨烈,太无尊严,以致许多人在初闻消息的那刻,都觉得这是谣言。当得到确认的回答后,震惊已不足以形容她们的心情。

    静王死了?

    那个静王?

    那个远政避世,躲在山上待了几十年的静王?

    静王一无女,二无权,三无财,四无声名,五无兵马,二十年蜗居山中默默修道,是个再安分不过的人了,陛下为何要杀她?

    连她这样的人陛下都要杀?

    那……我呢?

    恭定王府密室中,还能行走见人的几个在京宗亲会聚于此,各个脸色极差。

    潇湘郡王风绮如列座其间,在一派死气沉沉中倏尔站起,愤掌击桌:“杀就杀罢,还给了个恶谥!”

    “前封风媱为厉愍氏,今又将静王剐而封剌愍王,何其冷酷,岂不知士可杀不可辱乎?”

    “行酷刑,赐恶谥,还要刑人于市,与众弃之!皇室亲王,连最后一丝颜面也不留予。万古恶臣,也无外乎如此吧!”

    一席话说完,满室皆压抑愤懑。恭定亲王面色肃穆,苍老双目暗暗注视着义愤填膺的风绮如。

    风绮如面对一众人,肃面高呼:“剑悬于顶,朝不保夕,我等绝不可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

    “而今之势我等负王血之辈,唯有结心一处,共谋生路!若有生萎靡求安之心的,先问自己一句,你比之静王如何!”

    -

    内卫府。

    慕归雨受同僚所托,前来交涉要犯人。她自夜狱出来后,孟品言早笑呵呵地在外头等:“慕大人,我送您出去吧。”慕归雨淡淡笑了下。

    送她出内卫府的路上,孟品言笑嘻嘻地走着,暗瞄了她一眼,开玩笑似的道:“明个儿我还能见着您么?”

    慕归雨微笑:“放心,且能见几日。”

    “哈哈!”孟品言乐道,“那咱可就真将心放肚子里了?”

    慕归雨淡淡一笑,没有接茬,提起另一件事:“缙王府的案子快结了,趁着收尾,把那人捎出来吧。”

    孟品言笑道:“行啊。只不过,兹要是进我们这一趟,人不可能不受罪。”

    慕归雨沉默片刻,后抬眼微笑着道:“放心,事后赖不到你的头上。”

    “好嘞,那我可就办了。”

    -

    南皇城,嘉庆宫内,正殿轩窗下,一位暮气沉沉的男子正坐倚在美人榻上,盖着薄绸被,消沉望着窗外。

    失子之痛已彻底击垮了他,曾经拥有“锦元”封号的男人,而今憔然意冷,无心妆点,任由白发丛生,皱纹拖垮容颜,再不复昔年风采。

    活着也没什么盼头,他坐在这里,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近晌时,有尚食局的人前来送药膳。

    人进了厅,锦元君瞥了一眼,见是个脸生的内侍,问:“今天怎么是你来送药?”

    那名内侍端着东西躬身:“回贵君的话,今日尚食局事忙,姜食医一时走不脱,怕耽搁您的药膳,便遣奴赶来送。”

    “放下罢。”锦元君说完便挪开目光,照旧外望。

    内侍放下东西却没有走,行礼道:“贵君见谅,今儿的长生粥改了新方子,尚食特意嘱咐奴问问您是否合意,烦请您稍尝一尝,给个示下,奴回去也好向尚食交差。”

    锦元君皱眉转头,叹了口气,却也不为难这内侍,由自己的侍从端了粥来,拿勺吃了一口,不想参味极重,苦得他立刻吐了出来。

    那内侍尤为手快,候在一旁,立刻给他递上了枚帕子。锦元君皱眉本想拒绝,未想在看清那帕子时,整个人突然僵住了!

    他呼吸杂乱急促,两眼死死瞪着那丝帕,嗓内发出丝丝的响声。

    “出去……”锦元君张嘴挤出几字,“除了他,其他人全出去!”

    四周不明发生什么,但都赶忙退下,唯两个心腹守在门外。

    殿中,锦元君一把夺过那丝帕,简直如饿狼般把东西抢在手中,两手疯狂翻看:“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帕子!哪儿来的?!”

    这蜜合色团花鸳鸯的丝帕,满华京也找不出第二块来。

    这是他当年亲手绣给儿子风德宜的陪嫁小物之一,上面的鸳鸯是他一针一线堆出来的。男子一生皆系于妻身,他熬夜为风德宜的每一条丝巾帕子都绣上一对鸳鸯,无非是祈盼着儿子运气好些,能遇到位好妻子,垂怜悯爱,婚后顺遂。

    他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块帕子了,今天怎会……

    面对锦元君的质问,那内侍没有作答,只从贴身衣袋中拿出一张叠起的旧信递给他。

    巨大的不安涌来,锦元君五脏六腑都惊颤,他莫名泛起恐惧,控制不住地伸出发抖的手,拿过字条,一点点展开。

    几行黑字,将他的心肝一起剖开。

    像是被人活活拧断脖颈的天鹅,锦元君在一瞬失尽力气,倒伏在榻上,双目通红,两手抓着那纸条,挣扎,嘶吼,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抬起手,抖着手指将那纸条塞进口中,一口一口地撕咬下纸片,抻着脖子把干涩的纸咽下去,如撕咬谁的血肉,吞咽一把刀片,在喉结滚动的瞬间,有大颗的泪掉下来。

    纸撕成四口咽了下去,这个男人缓慢地垂下头,身躯强忍哭声而巨抖,嗓音被纸刀划得伤痕累累,艰难吐字:“谢谢你们……若不是你们……我还被……蒙在鼓里。”

    锦元君寸寸抬起头,两手死死攥着被子,额前青筋暴起,忍耐着极大的悲怒,眼泪已将他整张脸浸湿,淹没了他眼角的皱纹与鬓边丝缕白发,他睁着红肿的大眼说:“留在我宫里做事吧。”

    -

    一时辰后,恭定王府的密会散去。

    各人分错而行,风绮如留在后几位,不徐不疾地披戴上帷帽,预备往府东角门处去。半路上她忽见恭定亲王带着一个心腹站在前面,直望过来,风绮如心中有疑,面上却恭敬笑着过去:“尊长。”

    恭定亲王面上无笑,伸手示意了下:“吾来送送你。”

    风绮如猜她有话要讲,也不推脱:“晚辈受宠若惊。”复恭敬一礼,一道行去。

    路上,恭定亲王眼神示意旁人远退,与风绮如压低声音道:“吾与你亡母少时有些交情,念着她,有些话也需叮嘱你。”

    风绮如放慢脚步,态度很有礼:“晚辈洗耳恭听。”

    恭定亲王道:“年轻人有抱负,是好事,但拼劲勇劲万不可用错了对象。”她顿了顿,望向对方,意味深长道:“冲旁人,得利或吃瘪,都可算累积经验,但对有的人,万不可起不该有的心思,否则引火烧身,不死不休。”

    她停下脚步,满是皱纹的眼睛笔直望着风绮如,意味深长道:“定安王,莫要招惹。”

    风绮如静静听着,面上没什么特别反应。

    恭定亲王道:“有些话以吾的身份,是不便说的。但你母亲只你一位女嗣,吾不得不讨这个嫌,把话与你点明。那位定安王年纪比你轻,心思却比你不逞多让。她归京入朝,满打满算还够不上一年,却已会玩弄谋算权术。”

    “风希音,你以为是怎么死的?”恭定亲王缓缓道,“人们议论紫宸殿,议论缙王府,议论三法司,议论内卫……独没议论她。她脱身了。”

    恭定亲王转过头,对着前方曲径露出一个无奈而苍老的笑,“她成长得太快,这对我们不知好还是不好。”

    “你既与吾选了她,就记着一件:在你地位稳固前,遇事可以缄口,万万不要骗她。会给自己埋祸根。”

    微风悄然拂过二人衣袖,发丝浮动间,风绮如望着她道:“好,晚辈记住了。”

    恭定亲王点点头,对着前方幽幽长叹一声:“我们且相互扶持吧。”

    -

    定安王府内,风临刚见了李思悟、文成章二人回来。近来这两人于文士学子间声名鹊起,已渐有声势。

    风临归府后命人置车,自己则立刻叫了沈西泠来,询问:“事办得如何?”

    沈西泠道:“大理寺狱中看守及掌刑的狱吏,属下已调查了八成,其众家置在何处,各做什么营生,家有几口,外头养没养人、养了几个,也都打听出了门道。”

    “好。”风临道,“把看守宁家人的挑拣出来,先礼后兵。识相的便罢,不识相的,便让她们识相。”

    “晓得!”沈西泠作揖,立时便去。

    风临往文轩阁走着,寒江先赶了来禀内府事,不多时平康也到了。他拄着手杖,风临目光落在其上时,有片刻停顿。

    此时寒江已禀完事由,便撤几步给平康让道。

    平康走到风临身旁低语:“昨日跟着的人回来复命了。明非溜出府后,先去了家叫望花小筑的茶社买了些果子。随后去了荣府,入内约有一个半时辰,未出。其间我们的人见到荣府有小厮鬼祟出行,自作主跟了上去。发现这小厮去了……”

    风临道:“去了哪。”

    平康暗暗看了她一眼,回道:“三品院。”

    身旁有一瞬沉默。平康悄悄打量,见风临面无波澜,淡淡说:“知道了。”

    在平康眼中,她实在是过于平静了。

    平康一边观察,一边试探询问:“之后还要继续松泛?”

    “嗯。”风临道,“素问也一并算上。”

    “遵命。”平康点头。事述完,他便行礼告辞了。

    下午时天有些阴,四下望着暗沉沉的。

    天一阴,平康的腿就犯起疼,平日尚可强撑的他,此时不得不拄手杖辅行。风临在他背后,看着他那条微跛的腿,几次欲言又止。

    待他走后,风临表情很黯,低声问寒江:“他这样辛苦,孤几次想劝他暂卸差事去修养,又怕他以为孤嫌弃了他,伤了他的心,不知怎样才好……”

    寒江闻言立刻道:“殿下千万不要开口!平康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您若是提了让他回去修养的话,他面上肯定不表什么,必点头答应,可回去之后心中定大大伤怀。您遣了他去是好心,可他免不得多想,只怕就此认定自己已是拖后腿的人,以后绝不会再来了!”

    她放缓声音道:“咱们宫里出来的人都要强,事事都不觉要争一口气。素日里做事就要做到最好,不然便不罢休,我如此,白苏如此,平康亦是如此。人好时尚且这般,受了刑留了伤后,更是要强百倍,绝不肯比旁人差半点。争这口气,就像在给自己争一个脸面,受再重的磨难也可以挺下去,因为自己的心气没垮。一时的怜惜是好心,但因此若折了这口气,那才真真是害了他。”

    风临面上表情不显,可语气分外难过:“说的正是,孤就是怕伤了他的心,才一直委任与他,可看着他拄着手杖为孤操劳,一瘸一拐地走在孤面前,孤实在是……”

    她再抑不住,声音有点颤抖道:“孤实在是难受。”

    寒江泛起酸楚,双手拉住风临的手,默默给予安慰。主仆两人许久未说话,风临在原地停了很久,直到心绪全部压下,才强作出微笑往前走。

    -

    到了文轩阁,风临立刻雷厉风行,开始下了一连串部署,并对白青季道:“萧西之来客,此时该去露面了。”

    白青季立刻领命,带人将那几位农人悄悄带出王府。

    随后风临与慕归雨互通密信,得知慕归雨已将从缙王府得到的文书秘情尽数安排,明日便可发作。风临胸内郁情稍缓,终于舒服了几分。

    慕归雨在密信最后还写了一句话:“臣得顾崇明踪迹,其有意气之谋,是否加涉?”

    风临看罢只命人带去四个字:“由她闹去。”

    一串事办完,风临细细思量,觉形势稍现明光,心情稍佳。

    心里稍稍轻松,她便想去看看人。喝完药,换完药布,风临借口回去更衣,抬脚便往映辉殿去了。

    外头天比方才还要沉几分,先前还能瞧见点日光,现下只余云阴。小风嗖嗖地吹过袖间,风临泛起点凉意,抬头见云层阴潮,吩咐人去通知秋医官寻平康一趟,防着他腿有不适。

    不多时风临便到了映辉殿大门之外。她身上的杖伤也开始泛疼,脸色有点不好,自站在外头缓了一会儿,才带着淡笑踏进庭中。

    彼时子徽仪正在映辉殿东侧的亭内坐着看光景,风临去到时,正见他坐在桌前,用小勺子舀着一块碎冰送入口中。今日他穿了一身素色云锦长袍,乌发柔顺,衣袖净雅,远远望去,像朵绽放的白昙。

    下午寒江自风临处归来后,见子徽仪闷坐殿内好可怜,便领他出来透透气,打听得平康暂无事,叫来平康一起陪他,还吩咐人给他送了盏红豆沙糯米丸子吃,想哄他开心。

    刚刚子徽仪吃红豆沙糯米丸子时,不小心被小丸子烫了嘴,仆从忙忙地去弄了一小碟子冰来给他,他使勺舀了一小块含在口中,冰在烫痛的地方,边看着前方,边感受冰块慢慢化开。

    风临走来时他也意外,刚想起身行礼,就见风临蹙眉:“四月就吃冰?哪个给他弄的。”

    仆人连忙回道:“禀殿下,公子是方才吃东西时烫到了,为了镇痛,奴才呈冰给公子的。”

    “原来如此。”风临看向平康,“方才还让秋医官寻你,不想你在这里。”平康应道:“应寒江之邀偷闲,有劳殿下挂念。”

    她说话间踱步到桌前,不落座,反而站定在子徽仪面前,俯望他清美容颜。

    子徽仪目光疑惑,不知她要做什么,前方又被她挡住,站也不好站起来,只好仰头看她。

    一双眼睛清泠泠的亮,明晰地映出她的倒影。风临伸手抚上他的脸,手指意味不明地摩挲了下他的脸颊。动作暧昧,子徽仪的脸立刻就有些发烫,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殿下……”

    拇指轻抚过他柔软的嘴唇,风临忽强抬起他的脸,俯身吻了下去。子徽仪根本未及反应,嘴唇便被人衔住吻压。她不由分说闯进去,舌在他口中寻到那枚冰块,灵巧勾了出来。

    碎冰入口,甜滋滋的凉。

    子徽仪睁大眼睛,双唇微张,整个人都呆住了。风临盯望他惊讶的眼,离开前,还十分坏的碾了下他的嘴唇。

    两唇相离,风临直起身,笑盈盈看他,当着发愣的子徽仪面,她故意张开口,将那枚冰块咬在上下两齿之间,就像在展示战利品。

    随后,在子徽仪的脸红里,风临白牙慢慢使力,一点一点将那枚冰块咬碎了。

    冰块碎裂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声声乱心,子徽仪觉得仿佛是自己被她嚼碎吃尽,吞到腹里去了。

    “味道不错。”风临笑着坐下,对一旁侍立的侍从说话,可眼睛全程盯着子徽仪:“给孤也来一份。”

    感受到周围许多人,子徽仪脸有点红,恨不得抬手挡住脸,也不顾舌头被烫还没好,开口道:“您捉森么……”

    风临微愣,忽然笑道:“您捉森么。”

    “……”子徽仪呆呆看她,见她一脸开心。意识到什么,他有点尴尬地垂眸。

    子徽仪说:“您不能仄样。”

    风临:“您不能仄样。”

    子徽仪:“别学我嗦话……”

    风临:“别学我嗦话。”

    子徽仪又羞又气,索性扭过头整个人转到另一边,把嘴使劲闭上。

    风临坐在那看他:“生气了?”

    子徽仪不说话。

    “公子。公子?”

    风临起身走到他面前,弯腰伸头去瞅他:“真生气了?”

    子徽仪闭嘴不语,把脸微转,风临满眼是笑地瞧了一会儿,突然以迅雷般的速度凑上前,对着他的唇使劲亲了一口!

    子徽仪猝不及防,愣神间,只听得好大好响的一声“啵!”

    霎时万籁俱寂,四下随从仆人连喘气的声都没了,全都止了声息,悄然注目。唇上残留的触感宛如火炭炙烧,子徽仪哪还绷得住,当即羞得起身:“您!”

    “哈哈哈!”风临得逞开心坏了,笑着将他摁回座位,瞧他生气模样喜欢得不得了,又想起昨夜他的种种羞情,一时间满心疼他,忍不住直接搂住他,把脸往他脸颊上贴,像猫一样蹭着他脸颊说:“我不好我不好,徽仪,别气了吧?”

    那真是好欢喜的语调,徽仪二字像雀跃动在她声中,她的喜欢都要满溢出来。

    搂着这个人,一切郁情皆如风散去。

    在人前子徽仪哪好意思,何况昨晚他们刚做了那种羞事,子徽仪心又重跳,她搂上来瞬间他便红了脸,不自然地别过头:“您真是……好讨厌啊……”

    唇上的触感还没完全散尽,脸上微微发热,子徽仪不由低声道:“殿下,还有人在。”

    风临搂住他说:“有人在又怎么了?”说完对着子徽仪脸颊又亲了一口。

    平康:“啧。”

    寒江:“唉。”

    此时此刻,平康与寒江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点,不大好的回忆。

    平康看向寒江:“你也?”寒江重重叹气:“嗯……”

    难道,又要回到以前在栖梧宫的日子了么……寒江高兴,也有点发愁。

    四周站了不少人呢,子徽仪当真是羞急,扭头对她道:“您再这样我就走了!”

    “哎呀,舌头好了。”风临笑着起身松开手,慢慢踱步坐回椅上,一胳膊搭在桌上,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面,凤眸始终盯着子徽仪笑,那模样真像个很坏心眼的猫,琢磨怎样伸爪子挠他,把人逗生气了再贴上去,乐此不疲。

    果然,安静没一会儿,她就又开口了:“你舞个剑给孤看。”

    子徽仪脸上红还没散尽,带点羞恼道:“不会。”

    “好久没看你挽剑花了,挽一个。”

    “不会。”

    “内外腕花都要看。”

    子徽仪转头看她:“说了不会!”

    “哼……”风临撇撇嘴,忽而前倾凑上前,隔着桌子对他压低声音道:“哦,我忘了,你右臂有伤,的确不能舞。”

    子徽仪脸上淡红在刹那散尽,美目僵硬看向她。后背阵阵发凉,他不知她会说出什么,浑身发冷地等着。

    没想到风临起身凑到他耳边,说的却是:“昨晚我把药涂上去了,趁你睡觉的时候。”

    温热话意拂过,他感受到一个吻轻轻落在耳边。

    “快点好吧。”

    柔声温语字字直戳心房,子徽仪仿佛听到晴空惊雷,巨大的寒意伴着深如渊海的愧疚,将他整个人淹没于这融融春日。

    在风临离开后,他始终无法从这种浑身发冷的状态解脱,步伐僵硬地回到映辉殿。

    屏退所有人,他独自坐在寝殿中,失魂落魄对着窗下。那里摆着一盆今晨新来的建兰。

    望着它优雅的绿叶,子徽仪忽满心愧责,有如坠严冬冰窟,受到刺骨的拷问煎熬。

    他美目直直看着那盆兰,眼圈渐渐泛起红,备受煎熬:我愧对殿下。

    我总是在辜负她。一次又一次,一件又一件。

    在信任的生意场上,我是她的无底洞,她被亏得血本无归,可她依旧投入。

    子徽仪低下头,痛苦地捂住眼睛。

    她满身伤痕,双手却仍将大把大把黄金倾倒进他这反复无常的陷阱,不计后果,不顾输赢。再冷心冷情的人,也会为她感到心痛,何况伪装的他。他终于抵不住了。

    压抑在心底的情感被迫满溢,他不得不面对。面对那些不敢直视的,也面对那些刻意逃避的。

    这些日子一幕幕相处涌上眼前,她看向他的眼神,她对他的一再强求,她对他的每一次亲吻……当意识到她对他还残有感情时,那些回忆便如利刀一把把扎进他胸膛。

    子徽仪心中痛苦道:我没有那么蠢。

    我怎么会看不出,她心里还有我。

    哪怕她对我仍有余恨,哪怕仍未释怀那些事,她的心里仍然是……有我一点位置的。

    怎么不敢相信,为什么不敢相信?

    我究竟是怕迈前一步摔得粉身碎骨、真心五裂,还是我更怕,知道她心里还有我后,我就不舍得走了。

    若殿下对我不只是恨,若她的话里,九分骗有一分真,若她说的那句长相厮守是真心的,那么我……

    我还如何转得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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