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海,八月末。

    吹箫班课程结束,留着齐耳短发的老师转过身在黑板上写最后的结业课程作业。

    底下的学生却早已急不可待地拿出手机开始玩,教室后方的男生围成一团,看游戏直播时滑错频道,新闻播报的声音就这样涌出来。

    “台风鹦鹉号预计将在明天白天登陆本市,风力六至七级,气象台提醒广大市民朋友在家锁好门窗,注意防范,减少外出走动,避免不必要的损伤……”

    “衰仔,又是台风。”有男生骂了句,手指一滑,屏幕拨回游戏视频。

    “又得在家闷几天咯,鬼天气。”有人附和。

    “有没有推迟开学通知啊,有没有有没有?”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

    “才六级风你就想延迟,梦咯。”

    ……

    把竹箫放进乐器盒里,翁星抬头看了眼窗外,天是阴的,树枝摇曳,是台风来前的预兆。

    推迟开学。

    这个念头开始慢慢扎在翁星的脑海里,她垂下眼睫,手指轻轻摸了下乐器盒上的雕花。

    心里很平静,却又有些念头压不住。

    手机振动一声,她回过身来,低头查看消息。

    柏悦发的消息,说她和朋友去韵奥逛街去了,晚饭不回家吃,给她留了煲仔粥,让她热热吃。

    手指敲屏幕,翁星想编辑台风天,让她回家。

    柏悦紧跟着又发了条:[你爸晚上下班来接我,妈妈回来给你带这次考试的奖励。]

    看到考试这两个字,翁星眼神暗了下,情绪不佳,编辑着只回了一个字:

    [好。]

    熄灭屏幕,微微映在脸上的光一下熄灭了,右眼睑下一粒朱红的小痣在暗中又看不清楚了。

    “小美女,和谁聊天聊完了?”清晰又带点磁哑的一道女声传入。

    翁星怔了下,抬眸对上一双勾了眼线的妩媚狐狸眼。

    章诗寻一身朋克打扮,红色短夹克,黑色收腰背心,银色项链和大圈耳环,长长的黑发绑成很多条细辫,眼影亮闪闪,妆容明艳而又靓得逼人。

    她一手拿着浅青色的箫,单肩背了个红色的潮牌包,却一点也不像个学吹箫的,倒像搞摇滚的。

    她这一出场,几乎都吸引了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所幸老师已经离开了。

    “看呆了?”章诗寻朝她扬了扬下巴。

    翁星没忍住,弯唇轻轻笑了下,眼眸弯弯,如皓月。

    “刚刚在厕所化的?”她轻轻问。

    章诗寻随手把箫塞包里,撕了块口香糖咬,“昂。”

    “要不给你也搞一个?”她扬眉轻轻笑,肆意而明媚。

    “不要。”翁星这样回,却也不得不承认,章诗寻是有这样任性的资本的,她五官底子生得非常漂亮,浓颜系的,带有攻击性的美,身材也优越,在校是校花,在这吹箫课外班也不例外。

    章诗寻却仔细打量起她来,“说真的,翁星你化浓妆应该比我还好看。”

    “我不化妆。”翁星淡回。

    章诗寻却好奇起来:“有喜欢的人也不化?”

    “没有喜欢的人。”

    “刚刚不还和人聊天?”

    “是我妈。”

    “哎,无趣。”

    章诗寻勾着她手,带她往教室外走,一边走一边开口:“走,姐姐带你去找点有趣的事玩儿。”

    绕了城北几条街,最后在一条铺满青石路砖的巷口停下,翁星抬眸安静地观察周围。

    天空阴沉,风小了点,路边一家唱片机在播放一首很老的曲子。

    霸王别姬里的插曲,程蝶衣一世风华绝代最后却如落叶凋零埋入泥土卑微死去。

    风声呼呼的,雨前的凉意蔓延到骨子里,翁星看见前面不远处的一栋房被吹掉一片青石瓦,咚地一下砸落,在地上碎开。

    路边黄猫受惊跑开,喵呜一声带着幽怨。

    翁星忽然后悔和章诗寻一起出来了,她想回家,纵使家里没人等她。

    而章诗寻捏着手机一直在旁边打电话,黑色皮靴来回焦躁不安地在石板上踩来踩去。

    约莫过了五分钟,最后以章诗寻一声带着哭声的暴吼结束通话。

    “我不读了!”

    紧接着“砰”的一声,银白色手机摔在地上,手机屏幕瞬间蛛网一样裂开。

    翁星在旁边被吓到了,眼底惊愕还没散开,就看见对门的唱片机老板探了一个头出来,眼神敌意,像看旧滩岭的不良少年一样看她们,最后目光不善地拉上了门。

    而章诗寻在那站了会,眼眶渐渐红了,她最后也没哭出来,而是弯腰捡起了自己摔坏的手机,她走过来,伸手直接抱住了翁星。

    “他们还要让我复读。”

    “第三年,我二十岁了,翁星。”

    “我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我不像你,在B班待那么久还能考入A班。”

    拥抱她的手指渐渐蜷曲,翁星心里像扎了根刺,她默默让她抱着,没回应。

    “我不想读,我宁愿去打工。”

    她复读了两年,参加三次高考,分数没一次过了两百。

    复读第一年,体育生,体能不好,文化分低没上,第二年学音乐,文化科答题卡涂漏了一页。

    “今年他们想让我学画画。”章诗寻声音听不出颤抖了,她调整过来,松开翁星的肩,故作轻松,“刚好你也高三,我们算同届了。”

    轻咬唇角,翁星想安慰她几句。

    章诗寻却似乎已经接受现实,她撩了下耳边的刘海,银圈耳环亮晶晶,“走了,算陪我吧,我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

    她带她去了一家淘古董的店。

    章诗寻选了个手动档的打火机,说这个绝版,她要了。

    付钱的时候,才发现手机坏了,这边没POS机,把手机塞给翁星,她说对门她熟,她捏着卡去那边换钱。

    垂眸,翁星看着手里的黑色金属质打火机。

    背面映着logo,设计得很精巧,锋利的切割平面,手感很凉。

    老板在旁边看着她,不住地夸,“小姑娘你朋友好眼光,这是Zippo的生肖纪念款,06年限量发售的,绝版了现在。”

    “你朋友不买,你买了拿去送男朋友,他肯定喜欢。”

    翁星捏了捏打火机打火机机身,她犹疑了会问,“多少钱?”

    老板比了两根手指,“只要两千。”

    眨了下眼,翁星没再接话。

    等了约莫一刻钟,章诗寻还没回来。

    翁星只得把打火机搁下,背着背包穿过街道走近那扇黑漆的木门。

    门口装饰得很简陋,牌匾也没挂一块,在这偏僻的巷子里,似乎少有人至。

    翁星站门口站了一会也没见有人出来,犹豫了会,还是敲了敲门进去。

    这间店构造很奇怪,一条长甬道通向内里,外间连摆设也没。

    水泥房隔音倒不错,一直安安静静的。

    抬步往里走,翁星想着这既然是章诗寻熟悉的地方,那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甬道狭窄,光线很暗,直走了一段距离,前路一转,是个拐角,翁星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其间还混杂着人声,嘈杂错乱,听不真切。

    而甬道前面变得宽敞,一间二十来平的房间里有些穿着零零散散的穿着黑白马甲的应侍生。

    看见她进来,前台的应侍声打量了她一眼,长得清纯漂亮,穿着打扮像女高。

    他已经见怪不怪了,熟稔地问了句,“开桌还是找人?”尾调拖得很长,有气无力的,听起来有种刻意。

    适应了会房里的光线,翁星才看清前台旁边的褐色牌匾:

    质数台球厅。

    敛了敛神,翁星让自己声音尽量大一点,“找人。”

    “楼下。”旁边女应侍生一手握着球杆,一手指了指旁边的楼梯。

    这是一间地下台球厅,小说电视剧里坏学生扎堆赌博喝酒的地方。

    翁星第一次来这种场所,心里有点忐忑紧张,她捏紧手指,对服务生礼貌地回了句:“谢谢。”

    转身往楼下走,她听见身后的议论。

    “这一个,蛮有礼貌的。”

    “可惜那太子爷不喜欢这款。”

    “这周第几个了?”

    “六个,还是七个,记不清了。”

    “怎么那么招女生,都爱劝他改邪归正。”

    “人帅啊。”

    ……

    声音渐渐远了,翁星听不清,沿着楼梯下楼,耳边声音变成了场子里正在放的摇滚乐。

    台球厅很宽敞,十几张台球桌摆放其间,除却有球桌的地方是亮的,其他地方灯光都五颜六色的,晦暗低糜,染上颓靡气息。

    一路上除了球就是酒瓶,还有赌局里的骰子滚落在地。

    里面玩的大都是男生,围桌趴着,拿球杆盯准台上的球,也有没玩的,在旁边休息区的沙发喝酒玩牌。

    翁星站在入口处,环顾了一周,都没看见章诗寻身影。

    正准备离开时,她听见熟悉一声,“我他妈不玩!”

    在台球厅左边,翁星加快步伐,路过VIP休息室,余光里一群男生围在一起打牌。

    晃到其中一双手,手指指节很长,肤色冷白,手背上青色血管明显。

    只是晃过一眼,她没有多做停留,而是朝旁边的那张球桌走去。

    因为她清晰地看见,章诗寻被五六个男人围在中间。

    有人把球杆硬塞进她手里,而那群人的穿着打扮,很像混社会的社会青年。

    “张帆奇,你非得这样逼我是吗?”章诗寻声音冷,眼底也是狠意。

    走到那台球桌旁边,翁星呼吸微微起伏,莹白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她看见有男人把手伸到了章诗寻衣服底下。

    捏着手机,拨出报警电话界面,翁星轻轻坚定地开口:“放开她。”

    轻轻柔柔却有力量一声,那群男生抬眼朝她看来。

    他们人都高,眼底带着种常年混架的狠厉,亡命之徒般。

    这下看见一新来小姑娘,纯白色长裙,黑发及腰,鹅蛋脸,皮肤白皙,很纯很漂亮,不加脂粉素颜也压下别人化妆的漂亮。

    那群混混上下打量她,眼神赤/裸,不怀好意。

    “哟,今天又来个这么正的妞。”

    “奇哥你好福气。”

    翁星稳了稳心神,亮出手机给他们看,冷静梳理着回:“放我朋友走,我不拨这个电话。”

    那群人看到报警电话眼神都一暗,眼底的狠意露出来。

    “我不认识她。”章诗寻扭头去找她刚骂的奇哥,她仰头主动亲了下他,“让她滚。”

    张帆奇低头看着章诗寻露出风流的笑,“成啊,你今天陪我玩尽兴。”

    “不能让那姑娘那么走吧,奇哥,她那么威胁我们。”

    张帆奇怂怂肩,“随便咯,又不是我的菜。”

    他捏紧章诗寻的手腕,笑得有点发狠,“我们搞对象,她个乖乖女管得着吗?”

    翁星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她从没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但也听得出来,章诗寻是在赶她走。

    她虚与委蛇着,明明看张帆奇的眼底都是厌恶。

    女人一旦漂亮,便很容易成为猎物,她现在是这群人的猎物,不过她有能耐只委身于一人盘中。

    翁星预想得到,她走,章诗寻需要当那个张帆奇混蛋的一天女朋友。

    她应该走,这种地方不是她应该来的。

    捏着手机,屏幕暗下去,翁星准备转身前一秒,听见一道声音。

    “过来。”

    台球桌最里面还有个位置,那人从一开始就仰躺在沙发上,没动作,这会才起身,揉了揉额头。

    他盯着翁星看了眼,嗓音极低:“来玩一局,玩了放你们走。”

    “天哥。”那些小弟都诧异地看着她。

    翁星按下了报警按钮。

    三秒后接通,翁星把手机贴在耳边,下一瞬,手机被人强硬夺走,淡淡一声,“打错了,不好意思。”

    周佑天挂掉电话,看她的眼神里带了不耐烦,“小妹妹,你对我们有误会。”

    “不过,你惹我生气了。”他指的是报警电话。

    “今天这一局,你不玩也得玩。”台球撞桌壁上清脆一声。

    在场无人敢说话。

    张帆奇抱章诗寻的手都松了。

    良久,有人缓和气氛,“天哥,算了,这就是个小毛孩,让她走吧。”

    周佑天却不允许翁星离开,带她走近台球桌把杆戳她手里,“开始。

    “一杆没进,脱一件。”男人嗓音冰凉,右眉断了一截,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绿色桌壁。

    “我替她来。”章诗寻上前来夺杆,却被周佑天一手轻易拽开,仿佛此刻才看见她这个人,他眼底闪过一瞬玩味,语气却恶劣无比:“你也配。”

    “天哥,她不懂事。”张帆奇过来想拉她回去。

    章诗寻硬骨头不服输,还在激他:“技不如人,不敢?”

    眼看着周佑天抓球杆就要打过来,翁星站出来,抓紧了那球杆,“我来。”

    周佑天松了杆,变得饶有兴致起来,他弯腰一手搭在翁星肩膀上:“出杆啊。”

    纵然努力维持冷静,翁星的手指不可抑制的在抖,她盯着桌面上的白球,心跳很快。

    出球之前那一秒,漫长得似乎过了一个世纪。

    直到“砰”的清脆一声,一颗黑色八号球飞过来,砸在桌上正好击中球桌里的白色首发球。

    “手拿开。”低沉一道男声,嗓音很凉,像海盐气泡水里浸着冰块,滋啦滋啦泛着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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