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章找了福大海一周。

    福大海是铁了心地装死,销声匿迹,自家麻将馆都不去了。

    晚上十点半,餐馆打烊。

    刘厨在后厨冰柜清点食材。

    冰柜的门上贴着食材存放清单,蔬菜、肉类、海鲜、调味料。刘厨打开冰柜的门,青菜、胡萝卜、蘑菇等蔬菜被放在冷冻抽屉的一侧。肉类则被分门别类地排列在另一侧,牛肉、鸡肉、猪肉每一块都密封着保鲜膜。

    都是蔡苒放的,她做事细心。

    蔡苒站在店门口的柜台后,正在核算账单,她一手拿着支黑色水性笔,一手摁着账本。桌面上杂七杂八摆着菜单、笔筒,还有一张被玻璃压住的伪劣钞票,提醒客人不要试图用假·币蒙混过关。

    墙上贴着日历。

    一月十七号。

    窦章来接蔡苒下班。

    蔡苒毫不客气地塞了扫帚给他。

    窦章干活利索,挽着袖子,拿了扫帚和撮箕,两三下把地上的灰尘垃圾扫起来倒掉,转身打了一桶水,清洗拖把,顺着地砖的纹路拖了个干净。

    “还没联系上福大海?”蔡苒问。

    窦章冷笑:“他跟相亲公司抽成赚了三万,怎么还敢让我联系上。”

    三万块。

    好家伙。蔡苒停了算账的笔,透过柜台打量窦章,对比自己微薄的存款余额,愤愤不平,人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凭什么他长得这么值钱?

    窦章活得很糙。

    现代化的社会在灯红酒绿的城市构筑起了密密麻麻的消费网,货架上摆满玲琅满目的商品,电视台上24小时播放着穿着时髦的俊男靓女,商家用专业的灯光,镜头的远中近景切换,主持人的妙语连珠,精心打造着当代人应有的精致生活方式。

    但窦章愣是连一瓶洗面奶都没买过,在被媒体称作物欲横流的二十一世纪,他坚定地做着消费主义的漏网之鱼。

    他衣服穿的是隔壁公园做活动送给大爷大妈的灰色棉背心,裤子是大学时候买的,袜子是两个不同的颜色,一只黄色一只蓝色,因为各有一只袜子找不着了,干脆被他凑成了一对。

    然而。

    即使穿衣打扮落魄。

    窦章依旧帅得出类拔萃。

    他长得像上世纪港剧繁荣那会儿最爱拍的痞子男主,有一张桀骜不驯的脸。电影里这种痞子男主和人火拼,被啤酒瓶砸了一脑门后,只需要坐在地上,冷酷地扶着鲜血淋漓的额头,立马就有穿着蓝白衣裙的长发女主哭着奔赴过来给他擦药。

    事实上也是如此。

    蔡苒和窦章还有一个叫做赵渝的是发小。

    那时候不兴青梅竹马这个词。

    他们家都在资通县,是宿渠市的附属县份,论地理位置就坐落在宿渠市西北角方向,位置很近,去客运汽车站买一张车票只要五块钱。

    九十年代,小地方没有房地产开发。

    人人家里都是住平房,一个大院子住着几十户人家,一家挨着一家。东家喊,西家就能听见。在这个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商业圈和外卖的年代,紧密的邻里文化形成了一个自洽的生态圈。

    蔡苒家住的这个院子叫平安坝,平安坝里主要住的是铝厂的工人家属,此外还有开小卖部的,有送牛奶的,开麻将馆的,收破烂的。

    赵渝家里是送牛奶的。

    蔡苒和窦章家里是铝厂的。

    这时候的平房和后来的现代化平房是有天壤之别的。像蔡苒她家,从院子里先是要走进一个不透光的长方形小走廊,走廊两侧是四五户人家的房门,她家是最里面的那一家,打开门,大白天的,里面也是一片昏暗。

    窦章家就在她家隔壁的隔壁。

    中间只隔了一户收破烂的人家。

    这户人家回收的废品在家里堆不下了,就摆在走廊里。走廊本来就不宽敞,后来就更是堆满了纸壳和瓶瓶罐罐,成了蔡苒小时候最喜欢的迷宫。

    赵渝家稍远一点。要上一个坡,走上十来米才是他家。他家门前有好大一棵树,树下是蚂蚁窝,蔡苒小时候很喜欢在那里搭房子,她没有芭比娃娃,她就去捡些隔壁人家不要的瓶子和木板,给大树下的蚂蚁搭窝。

    搭完窝,就扮过家家。

    蔡苒不扮公主,也不扮王子。她扮司仪,逼着窦章和赵渝念结婚词,她给他俩证婚。证婚完毕,就向他俩伸手要司仪钱。

    司仪钱有时是小卖部的塑料水果糖,有时是卡通卡片。那时候窦章和赵渝的兜里有什么,蔡苒都要薅走的干干净净。故而,虽然长大后窦章并不太记得小时候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总觉得那时候自己很穷,裤兜里连个时兴玩儿的弹珠都没有。

    他们一块长大。

    都是放养。

    放了学,蔡苒自己背个书包回家。窦章爷爷奶奶煮好了饭,赵渝在窦章家蹭饭,他俩胡乱吃几口,就跑出去带着蔡苒到河边捉蝌蚪。

    父母下了班,一般都往麻将馆里一钻谈天说地。男人们打麻将,打二条,女人们拿着竹条编织的兜子,在院子里的坝子上坐着,剥花生,剥豆子,聊东家长西家短。

    窦章那时候就显现出和他俩的不同。

    过年,平安坝里的阿姨们给窦章发的红包都要比别人多两张五块钱。阿姨们每每见着窦章都要夸一句:“越长越俊了。”附带着看见蔡苒也得夸两句,半响,只好憋出来句:“这孩子长得很喜庆。”

    蔡苒年纪小,情绪也生来就比较迟钝,得了夸奖就美,也察觉不到大人们夸一个孩子长得喜庆,属实是词穷了。

    待到了高中的时候,蔡苒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骤然听见教室走廊外的阵阵惊呼,她被惊醒,以为是班主任来查岗,惊慌地拿起书本,瞧着讲台上授课老师的脸,却抓耳挠腮地想不起这节课是什么课。

    她满心焦灼地翻书包。

    身侧的玻璃被人敲响,她惊慌失措地看过去,生怕对上的是班主任的眼睛。

    幸而来人是窦章。

    只见窦章背了个单肩的黑布工具包正在敲她的窗户。

    他额头有汗,想是翻墙进来的。

    他比蔡苒大两届,已是高三,刚刚成年,读得又是体校,常年锻炼,身材有了成人模样,穿着他爸当年的工人服,背着单肩包,皱着眉头隔着玻璃瞧她,玻璃里映出恰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帅哥。

    这会儿正是日落时分,桔红色的云朵裹成球从教学楼的一角攀爬出来。回字形的教学楼,早有人从教室里偷跑了出来,都三三两两倚靠在栏杆上,装作和身旁人聊天,实则都在偷看窦章。

    窦章习惯了,不以为意。

    放学铃声打响。

    窦章包里面装的是两瓶汽水。他拧开一瓶,递给蔡苒,却不料他又是翻墙,又是躲保安,汽水早就沸腾起来。他一拧开,气泡水咕噜咕噜全炸了出来,不偏不倚炸了蔡苒一身。

    蔡苒被气泡水淋了一身,尚来不及大囧。

    窦章那厮就先不厚道地笑开了。

    他一笑,身旁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紧接着走廊里来偷看窦章的女生们也笑了。

    这一滑稽场景被隔壁班的条纹格子衫男看见了。

    蔡苒脸上腾得烧起来,又羞又怒,提着书包就砸向窦章。窦章常年打球,身体条件反射,一个虚晃过掉蔡苒,从她手中夺过书包,比了个鬼脸,抢了书包就跑。

    蔡苒大怒,紧跟着追了出去,一路追回了家。

    所有人都觉得蔡苒必定在青春期的某个时刻暗恋过窦章。

    就连蔡国庆这个当爹的也对此深信不疑。

    他们的青春时期没有多少好玩的事情,手机是翻盖机的天下,没多少人家给孩子买。男生想看点资料,还要偷偷摸摸去租碟。电视里没有流量明星,热播剧是三国演义、西游记,俊美小生一众都在跑龙套,广受好评的演员都是浓眉大眼的国字脸。

    谁能不在这天真单纯的时节里喜欢上一位骑着单车、敲着教室玻璃,给自己送来一瓶柠檬汽水的酷哥呢?

    然而。

    蔡苒没有。

    蔡苒真没有。

    窦章是风云人物,是主角。

    在体校混得风生水起,有一帮子的小弟,抽烟有人给点烟,喝酒有人给拧瓶盖,隔壁卫校的姑娘排着队地给他送花送情书。每周窦章去网吧,旁边坐的都是不同的青春靓丽的花裙子女孩。

    而她呢?单亲家庭,蔡国庆又当爹又当妈养大的她。没妈养的女孩子,在情感的成长上,好像是要比别人慢了两步。但因此她也更加自知。

    她只是一个灰头土脸,穿着肥大的运动校服,梳着齐刘海,被泼了半身气泡水,傻站着,任周围人大笑的普通女生。她普通,赵渝也普通,那会儿赵渝的脸上长满青春痘,戴着他的啤酒瓶厚度眼镜。蔡苒和他俩人都是丢人堆里就找不着的普通学生。

    她和赵渝都是路人甲,在每个窦章帅气的瞬间负责大喊:“好帅好帅”。

    ——她喊得还没有赵渝大声。

    是以。

    那时候她和赵渝的关系更近。

    路人甲间心心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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